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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 物:小兵方恆
作 者:靜舟小妖 繪 者:広(hiroro) 集 數: 2+1 特典冊子:有 規 格:A5 定 價:1150 庫 存:足 ISBN: |
第一章 爵爺
「明天一早,你跟我去次武裝部。今天就別出門了,好好準備一下,報名的資料都看一遍,知道嗎?」方新友隨手將手裡的部隊徵召資料給了方恆,毋庸置疑的語氣,是他多年身處部隊領導位置自然形成的習慣。
方恆低著頭,伸手接過資料,也沒吭氣。
他爸想讓他進部隊,這事他知道,總想著能避則避,因為他並不想去。
軍隊是什麼地方?
又累又苦又幹又燥不說,一幫子男人,新兵、老兵、首長攪和在一起,就等著欺負人呢,不顯山露水折騰得人只能在被窩裡哭,忒操蛋!
方恆記得原先有個高幾屆的哥們兒退伍回來和他說過,去了軍營還得給老兵端洗腳水,要是不聽話會被單獨叫到廁所挨揍,要是碰到惡的,每個月發的工資都得交出去。
方新友見兒子沒反應,又問了一句:「聽到沒?」這也是部隊留下的習慣,長官問話,就得聽見回聲。
「哦……」方恆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有下沒下地翻著手裡的資料。
方新友見狀,不悅地罵道:「看你這樣!沒出息!」
方恆沒敢看他,小心翼翼地又答了句:「我知道了。」
直到方新友出了房門,方恆鬆了口氣,將招兵資料丟到了一邊,悶悶不樂地坐倒在了床上。
看來這一關是跑不了。
這樣呆坐了很久,外屋一直沒有傳來走動的聲音,方恆也慢慢回過了神,彎腰在床底下摸了一圈,掏出了藏了很久的菸和打火機。
一支菸燃盡,方恆琢磨著還是得和老頭子談一下,不能就這麼憋屈地去部隊,自己都這歲數了,就算沒考上大學,未來也是自己的人生,總該拿次主意。
晚上吃飯,方恆看著對面的老爹,躊躇了許久,怯怯開口:「爸……我真不想去。」
方新友不動聲色地夾著菜,連視線都沒施捨。
方恆吞了口口水,諂媚地笑:「其實我……不去軍隊也能找到工作!」
方新友挑眉,看向他:「嗯,你指的是什麼樣的工作?打臨工?」
「我可以自己創業!」
「創業?憑你一張嘴嗎?你現在有什麼創業方向?具備什麼樣的技能?又從哪裡去搞原始資金?」
「我……我……」連番的質問,直接砸得方恆暈頭轉向,咬著嘴唇想了想,「我可以去打工。」
「以你現在的學歷和經驗,你能去打什麼工?端盤子洗碗和去建築工地?」
「我可以從頭做起!你不能以偏概全!」
「那你把證據拿出來!讓我信服的理由!你有什麼?你什麼都沒有!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是誰的?你連讀書都讀不好,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啪!」的一聲,方新友拍了筷子。
方恆脖子一縮,面色瞬間變白。
學歷這種東西他就從來沒看在眼裡,要是真重視,今天也不會是這個成績。
但是老頭子怒了!
從小到大,只要老頭子一發火,他就得縮脖子——慣性。
爺倆悶不做聲地吃完飯,各自進了自己的屋,門一關,誰都不理誰。
方恆他爸是認定了理就絕不會改變,無論方恆怎麼反抗,說不聽就罵,罵不聽就揍,老子管兒子,天經地義,何況他那兒子就天生欠收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
方恆心知肚明再說下去就得挨揍,他倒是不怕疼,就是怕老頭子衝他發火,那可是他爸,天生壓他一頭。
第二天一早,方恆被老頭子捏著脖子去了鎮上的武裝部報名。一路上方恆都表現出「特不情願,都是你逼著,你就會利用老子身份壓我」的氣息。
方新友根本不理會他,沉著張不動明王的臉,我行我素。
現在這年頭,大學考不上能幹什麼?在家混著?天天東遊西晃地鬧事?最後被關進局子裡?要真是這樣,方新友倒情願當初就把他射牆上!
這種兒子,就該丟到部隊裡學學紀律,關在裡面,條條框框地一束,用強硬的手段把身上的刺給拔了,這就對了!
要比狠,就沒比軍隊更狠的地方!
方新友在當地公安局當個片警科長,這職位小,算不上有什麼門路,但是他當了那麼多年兵,還在特種部隊待了七年,多少也有自己的消息管道。
這次整個市招兵一百二十個人,他們鎮裡就招十五個,按照每年的招兵數額和報名人數對比,差不多都是八比一。
但是今天真正帶著兒子到了武裝部才知道,八比一是個什麼樣的淘汰率,人實在是有些多。
所以,把兒子硬推進武裝部大門的時候,方新友第一次開始擔心自己那些關係夠不夠用,要是不夠用咋整?除了讓兒子去當兵,他想不到更好的出路了。
這邊,方新友在大門口開始翻電話,找關係。
那邊,方恆已經站在了招兵辦的辦公室門口,外面還站著不少人,手裡都捏著一張單子站在那兒排隊。
方恆的手插著褲包,在裡面轉悠了一圈,又扭頭看了眼門口,老頭子就在門外守著,於是,方恆嘴角抿緊,衝著招兵辦的人就走了過去。
負責發表格的是一名穿著軍裝常服的二年兵,方恆站定在他面前,眉心微蹙,懶洋洋地抬手,一臉的不耐煩:「拿兩張。」
小夥子好脾氣地解釋:「規定一人一張。」
方恆「嘖」了一聲,眉心擠出了褶子:「我要是填錯了,不還得找你拿?你不嫌麻煩我覺得煩,沒用上就還你!」
小夥子愣了一下,今天見著那麼多報名參軍的人,還沒見到一個這麼衝的,誰不是好言好語地過來拿單子?難不成還是個高幹子弟?這破地方有嗎?
但是腹誹歸腹誹,還是遞了兩張表格過去,這年頭誰能說清什麼時候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槍口上。
兩張紙而已,又不是要他兩件衣服。
表格要求填寫的都是基本資料,姓名、民族、學歷、家庭關係等等,旁邊還有個貼照片的地方,一路填完,方恆嘴裡咬著鋼筆蓋,扭頭又看了眼老頭子的方向,還是從包裡掏出了兩寸彩照貼到了上面。
然後交到了辦公室裡,就在門口等著。其實等什麼他不知道,反正是沒讓走。
在這裡站了一會兒,突然有人拍上了肩膀,方恆扭頭看過去,面色一變,差點兒退一步。
身後站著一名高壯的小夥子,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個頭兒,肩寬腰粗,濃眉大眼,他的鐵哥們兒——侯玨,外號「爵爺」。
方恆盯著人看了一會兒,眉梢一揚,笑了:「報名?」
「廢話!」侯玨淡淡看著他,「就你這身子骨還參軍呢?別給整壞了!」
「我的身體你倒是比我瞭解得清楚,怎麼?天天記掛著呢?」
侯玨失笑:「就你這樣的身板有什麼好記掛的?你什麼時候幹贏過我?」說完,歎了口氣,唏噓道:「高處不勝寒呐,你別頭仰得太久,收不回來。」
方恆抽了下嘴角。說實在的,他確實幹不過侯玨,這人身高太有優勢,手長腳長,發了狠跟牛一樣,逮到什麼砸什麼,而且是往死裡打。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有兩個高年級的學生被打得住進醫院,有一個還被打得左耳失聰。
要說侯玨家裡有錢有權也不是,和方恆一樣,單親家庭,家裡就一個母親。性格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火爆偏激,到高二那一年就因為那次打架被學校退學,後來轉到了更遠的高中讀書,聽說是消停了下來,反正今天在這裡看到他,說明至少高中畢業了。
侯玨推了他一下:「怎麼?一年不見就生疏了?」
方恆被推得一個踉蹌,有些惱怒地瞪他:「一邊去!」
侯玨危險地瞇起了眼,一抬手,直接卡上了方恆的脖子,瞪著他的後腦勺,腦袋裡琢磨著,怎麼一年多沒見,這小子又矮了一點兒?原先還到眉梢位置呢,現在怎麼跑鼻子那裡去了。
方恆扒拉上他的手臂,悶不做聲地開始掙扎,兩個人的互動很快地吸引了視線,就連招兵辦的軍人也看了過來。
侯玨惡狠狠地用胸口撞了一下他,鬆開了手,特不要臉地開口:「晚上請我吃飯。」
「沒錢!」方恆沒好氣地回答。
「那我請你!」
「沒……再說!」
「嘖,」侯玨笑開了牙,「晚點兒給你電話,號碼沒變吧?」
「變了!」
侯玨勾著嘴角笑,掏出手機開始翻電話號碼,方恆抿緊嘴角:「行了行了,沒變,誒,我說,爵爺您老今天發什麼善心呢?請我吃飯?發財了?」
「也就一年多沒見?你跟我玩這套?能不能出來?直接說!我好搞錢去!」
「我真不知道!」方恆開始不爽。他虛他老爸,但是又沒有理由拒絕,回了家能不能再出來,他哪兒知道?乾脆轉移了話題:「再說了,什麼一年多沒見?你每個月不都要回來嗎?我上上個月還見過你。」
「哪裡?」
「菜市場,你陪你媽買菜。」
「怎麼沒叫我?」
「人太多,沒追上,倒是了,你這一走就斷了消息,怎麼都不打個電話過來?」
「那你怎麼不打?」
「你先說,你電話號碼換了沒?」
侯玨訕訕地笑了,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算了,晚飯再說。」
方恆一抬手,明瞭地看過去:「得,不用說,我知道,什麼痛改前非,狐朋狗友,不就是這點兒事,『義氣』這兩字你就當空氣在用。」
侯玨揉了揉方恆的頭頂,親暱地開口:「嘴皮子越來越利索了?」
「謝謝誇獎,嘴大吃八方,一年沒見,您老倒是越來越笨了。」
「你大學不也沒考上嗎?咱倆半斤八兩。」
方恆不屑冷笑:「我那是不想讀。」
「是學不好,還是不想學你自己明白,要不你能站在這裡?被你老頭子收拾了吧?」侯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身酸唧唧的怨氣,回頭我給你買袋洗衣粉搓搓。」
方恆偏頭在他脖子上嗅了嗅:「半斤八兩。」
「你今天鼻塞吧?」侯玨指著自己的眼,眨巴出特誠摯的目光,「看到沒?我高興著呢。」
方恆挑眉,倒也說不上意外,比起自己而言,侯玨更有血性,或許軍營那地方真適合他。
這時候,招兵辦的人開始招呼他們上去體檢,點到名的按照順序上樓。
「下午五點半給你打電話,到時候再說。」侯玨說完這句話,雙手往褲包裡一插,就不再說話了。
侯玨先被點名叫上了樓,又等了兩分鐘才叫到方恆。
二樓的體檢很簡單,身高、體重、檢查耳洞和紋身,還有一些顯眼的傷疤,以及五官檢查,算是個初檢。
衣服、褲子讓脫了,不過給他們留了一片遮羞布,屋子裡人雖多,但是依舊有些冷,方恆剛把衣服褲子脫完,身上就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他搓著手臂看了一圈。
除了幾名檢查的醫生外,視野裡是一水裸奔的年輕人,高矮胖瘦都有,自己瘦得倒也不算顯眼,當然,也有身材練得不錯的人,肌肉線條流暢,腹部還能看到腹肌,侯玨也在這群不錯的人裡面。
或者說,在這批人裡,侯玨算是顯眼的了,又高又壯,五官端正,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子猛勁兒,精氣四溢的眼掃過去,像豹子一樣,同齡人裡就沒人敢正視的。
方恆記得侯玨喜歡打籃球做運動,要不是身體練得好,也不會打架那麼猛,尤其是高一開始拔個兒後,在全校都有橫著走的氣勢。
可惜,就是下手太狠了。
方恆想想自己的做法,其實也不錯,做事情留點兒餘地,總比被退學好。
外貌特徵檢查結束,接著是五官科,視力和表述能力都達標,就是檢測聽力的時候耽誤了一點兒時間,不是他聽力有問題,而是對聲波的接受度要比普通人高一些,也就是說別人的竊竊私語到他面前就跟低聲說話差不多。
負責檢查的醫生最後笑了起來:「這倒是挺稀罕,你這樣的不多,適合聽牆角。」
方恆揚起笑:「您看,我聽力和普通人不一樣,是不是不適合去軍隊啊?」——這茬他可還沒忘呢。
「那倒不至於,別擔心。」
方恆的笑僵在臉上!我擔心?我擔心個屁!你要給我畫個叉,我高興得不得了!他不太爽地起身,走到下一個桌前坐下,把最後色盲測試的檢查完,聽著安排穿衣服,下樓直接出了武裝部的大樓。
方新友見他出來也沒說話,並著肩就往家走。
半路上方恆問了句:「我晚上能出去不?」
「幹嘛?」
「在裡面遇見個同學,說是晚上一起吃頓飯。」
方新友點頭,算是同意了。其實他自己也有事情要忙,之前給老戰友打了電話,那邊正準備開會,也沒細說,晚點他還得聯繫一下,而且現在約定俗成的規矩,還得看看家裡的錢夠不夠。
方恆想不到這些,畢竟家裡少了個母親,他和老頭子的溝通就有些問題。
一個不想說,默默做事;一個不想問,覺得說什麼都沒用,爺倆兒的想法也就漸行漸遠,要不是有著血緣做牽絆,誰都說不準最後會成為什麼樣。
下午五點半,果然侯玨準時打了電話過來,方恆說「去」之後,對方笑著說就在他家樓下等著呢。
兩人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館。侯玨點了四道菜,三葷一素,還叫了四瓶啤酒。
侯玨把兩個人的酒杯滿上,先乾了一杯,便低頭吃自己的,吃了一會兒,視線落在了方恆的啤酒杯上:「怎麼不喝?」
「不想喝,這天喝啤酒又不是吃飽了撐著。」
「泡酒?敢喝不?」
方恆扭頭吆喝:「半斤枸杞酒!」
侯玨嗤笑,眼底清明:「別把自己灌醉了。」
方恆直等到小工拿了酒過來,才開口:「說吧,你找我什麼事兒?」
「就請你吃飯。」
「得了吧,當我不知道呢?咱倆什麼關係?屁股一翹就知道你要幹嘛!有什麼話就直接說。」
侯玨笑了笑,轉口說起了他在新學校的事兒,如何痛定思痛,如何拚了命畢業,高考落榜後又沒辦法只能往軍隊走。
方恆一路跟著他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漸漸地,菜全部吃完,半斤的泡酒也有一大半下了肚子,而侯玨那邊四瓶啤酒全部喝完,還跟著他也要了二兩的枸杞酒。
酒精這種東西確實適合打開話匣子,再加上侯玨那邊都把自己的事情說了,方恆也就藉著酒勁把自己的不情願和憋屈給禿嚕了出來。
侯玨覺得這理由有些好笑,比起什麼在軍隊怕被欺負了,很明顯方恆就是不想往軍隊走。
方恆他爸是部隊轉業的軍官,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些詭異,而且控制欲很強,一旦做了決定就要執行,方恆又天生有些叛逆反骨,爺倆兒的關係一直不好,連帶著,方恆對軍人也沒什麼好感。
但是再折騰有什麼用?
在老子面前,兒子就是兒子,經濟命脈被掌控,未來又沒有什麼人生目標,方恆就算再不願意,也就是隻猴子,如來佛祖只要把手一翻,他就動彈不得。
於是,侯玨拿起酒杯和方恆碰了一下:「沒必要,其實你自己心裡明白,除非現在直接上了火車,從此不再回來,你就不用去了。但是咱們先不說錢的事,你捨得嗎?你可就這一爸了。」
侯玨最後一句話說得方恆蹙眉,將酒一飲而盡,歎了口氣。
方恆的母親在他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乳腺癌,發現的時候是末期,四個月後就撒手人寰,剩下他和他爸兩人相依為命。
確實,他捨不得走,爺倆兒鬧鬧彆扭可以,但是真要分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了,現在跑了躲過風頭再回來也行,不過……說實在的,他承受不了老頭子的怒氣。
深思了一會兒,方恆看著侯玨低頭夾菜,舌尖在口腔裡轉了一圈,品了一嘴的酒苦味,暗自歎了口氣:「得了,我的事情先不說,你呢?到底有什麼事情,直說。」
侯玨愣了一下,把筷子放下,摸著自己的頭髮: 「看到沒,我頭髮,為了這次可以當兵,我三天前就給剪了!」
方恆看著侯玨腦袋上的短寸,堅硬得像刺蝟一樣,點頭:「看到了,我還以為是你最近換的新髮型。」
侯玨不爽地癟了癟嘴,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這麼笨呢?」
方恆蹙眉,瞪圓了眼,染了酒精的眼緋紅一片,一路蔓延到臉頰和脖子上,然後,打了個酒嗝,氣勢就這麼嘩啦啦地全散了。
侯玨蹙眉偏開頭躲開酒氣:「這麼說吧,我就只能搏這一次了,雖然我對自己的身體有自信,但是指不準會出現什麼問題,就連準備好的錢都不知道往哪兒塞。你明白我意思吧?我認識的人裡,就你家有些門路,你幫我這個忙,要多少錢直接和我說。」
方恆愣住,想了想:「你用得著錢嗎?你這樣兒肯定能進去。」
「我查過資料,我這樣一點門路都沒有的,就算體檢再合格,也有被頂下去的可能,再說了,到了後面體檢,那麼多小項,誰知道我有哪些不合格的?」
方恆想了想,稍微有些猶豫,一來是不知道老頭子能幫上忙不,二來這一開口,自己基本去軍隊的事情也就板上釘釘了。但是看著侯玨期盼的眼神,到底是點了頭:「我不知道我爸能不能幫上忙。」
侯玨點了下頭,只要一句話沒說死就行。
其實為了這次的參軍他做了很多的工作,錢這些都是小事,但是有些人脈不是他這個剛畢業的高中生可以找到的,他母親就是個本本分分的工人,比他的人脈還不如。
當兵是個香餑餑,讀書讀得不好有點志氣門路的都會往軍隊走,讀書讀得不錯想要更好出路的也會往軍隊走,現在要當兵,是真不容易。
侯玨的想法比較遠,到了部隊就好好表現,爭取留隊提幹,最好能一直留在部隊裡,這樣他自己的願望也滿足了,家裡的環境也能改善。
可惜現在就是卡在了第一步,他不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會折在這裡。
最初遇見方恆的時候他確實沒多想,真的只是有些異地見到老鄉的感覺,親切,開心。但是後來體檢完出來,看見方恆他爸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想法都浮了出來。
侯玨拿起酒杯想敬酒,才發現被自己喝了個底朝天,於是朝服務員招了招手,把杯子遞了過去,豎起指頭:「二兩。」
方恆算了一下侯玨喝下去的酒,原先也不是沒和這人喝過,看得出來今天確實有些喝狠了,目光搖晃,手肘支在桌面上撐著自己,後背微微彎曲,但是眼底卻透出喜悅的神情。
方恆抿著泡酒的時候嘴角勾了起來,要是真能幫上侯玨也好,當初侯玨打架出事,其實自己也在場,還動了手,但是最後的責任都落在了侯玨身上,被迫退學,如今想起來,他心裡也不舒坦。
最終,侯玨到底有些喝高了,方恆架著這個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小夥子往家送的時候,侯玨大著舌頭嚷嚷:「你把事兒給我辦了,到了軍隊咱倆一起稱霸,管他老兵首長的,見一個收拾一個,見兩個收拾一雙!」
方恆扛得有些吃力,不爽地斜睨他:「你當我二呢?我們倆能分到一起的機會百分之一。」
「不,我欠你人情,就算不在一個連隊,我也欠你,就算現在還不了,我也記一輩子。」
方恆是真沒想過侯玨有什麼飛黃騰達的一天。這人除了打架狠,對兄弟有些義氣,有個高中文憑,狗屁都不是,呃,自己也是,反正就沒想過他會當什麼總裁高官之類能讓自己沾著光的職位,於是附和著開口:「行行,我知道了。」
「你不相信?」侯玨把方恆的臉大力扳過來,昏暗的路燈照得眼球血紅,淬利的眼像針一樣扎在方恆臉上:「我爵爺說話,就是砸下去的鐵錘!一個字一個坑!」
「我相信。」方恆擠出笑,拍了拍他後背,把頭偏到了一邊:好大的酒氣,熏死了!
侯玨歪著頭遲鈍地想了想,然後「嗯」了一聲,低頭繼續走。
眼瞅著到了分開的岔路口,侯玨想了想,看向方恆:「晚上來我家住吧。」
方恆挑眉,沉思兩秒,搖頭:「不行,敏感時刻,我必須得回家。」
侯玨低下頭,嘴唇貼著方恆的耳廓,火熱的氣息裡飽含著濃郁的酒氣,低沉沙啞地開口:「這都一年多了,你真不想?」
方恆垂下眼瞼,盯著水泥路面上兩人糾纏在一塊兒的影子,猶豫不決。
侯玨歪頭看著方恆的側臉,濃而長的睫毛瑟瑟抖著,心裡越加地癢,乾脆一抬手捂住了方恆的眼睛,看了一圈,衝著一個地方硬把人給帶了過去。
兩人拐進了巷子裡。巷道裡很黑,就連月光都照不進來,兩邊都是鐵皮房子,空隙只容得下四個人側身而過。
侯玨把方恆壓在陰影裡,低頭在方恆的脖子上呼氣:「一年沒見了,有點想……」
方恆把侯玨推開一點,看著眼前不甚清晰的眉眼,笑了起來:「怎麼?又想佔我便宜?」
「怎麼是我佔你便宜了?你不也回敬我了嗎?」侯玨輕聲笑著,扶在腰上的手往下滑,落在了方恆的褲鏈上。
方恆舔了舔嘴唇,手也移到了侯玨的牛仔褲上:「那我就再佔一次,你可得把小爺伺候好了。」
侯玨抿著嘴笑,頭搭上方恆的肩膀:「自己來的感覺總是差點。」
「那是……」方恆仰高下巴,看著房隙間的天空,在被握住的一瞬間失神得瞇起了眼,舒坦地長出了一口氣,「別人的手總歸感覺不一樣……」
十分鐘後,兩人從巷道裡出來,面色微紅,衣衫略微凌亂,相互看了一眼,就各自分開了。
方恆推門進屋,老頭子果然沒睡,也是,才九點,而且估計怕他跑了,就算忍著沒給他打電話,怕是也做好了隨時出去抓人的準備。
「爸。」輕聲關上門,方恆打了聲招呼。
「嗯,」方新友點頭,「昨天讓你看的資料都看過了沒?」
「看了一些。」
「仔細看!」
「哦。」方恆屏息走向自己屋,臨進門前想起了侯玨的事情,於是又繞了回來:「爸,你知道侯玨不?就是汽修廠的那個侯玨,高高大大的那個,我今天和他吃的飯。」
方新友點頭,自然是知道的,作為這個地方的片警,他對大部分住戶都有瞭解,更何況一年前侯玨打架打傷人那次,還是他出面調解處理。他對侯玨的印象不錯,雖然手太黑,性子魯莽,但是夠硬氣,還有擔當。
「那個,嗯,爸,我要是去參軍得花多少錢?」
「你問那麼多幹嘛?」方新友板起了臉。
方恆撓著後腦勺,討好地笑了笑:「侯玨想當兵,他今天跟我說的。」
方新友蹙眉想了想:「他今天晚上跟你說的?」
「他的意思就是錢他出,讓你幫個忙。」
「嗯,」方新友的手指在沙發上敲了敲,點頭,「知道了。」
方恆見老頭子不表態,又不好開口再問,摸著脖子進了自己屋。
再之後就沒了下文,侯玨來電話問過一次,方恆不知道什麼情況,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這事兒沒辦成,不太知道怎麼和侯玨相處。
結果,臨二檢前一天,方恆在晚飯前接到了侯玨的電話,說是他老頭子下午去了他家一趟,談的就是當時拜託方恆的事。
侯玨挺興奮,劈哩啪啦地連細節都給說了,一口一個「謝謝」,方恆聽著又高興又彆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最後不耐煩地把電話給掛了。
第二天一早,方恆去了武裝部報到,臨出門前給侯玨打了個電話,果然在半路上見到了侯玨。
侯玨笑開白牙,遞了一袋小籠包子和豆漿過來:「早飯,沒吃呢吧?」
方恆接過東西,塞了一個包子到嘴裡:「這就想收買我了?」
「你還真把自己給賤賣了,」侯玨失笑,得了空的手插進了褲包裡,走了兩步又扭頭看他,「怎麼?還要給你擺一張桌子?走啊!」
「等等,等下胃疼。」方恆站在原地,兩個包子當一個塞,三兩口解決,這才拎著豆漿袋子走了過去。
到了地方,距離報到的時間早了十來分鐘,人還沒來齊,於是方恆和侯玨就找了一個地方窩著。
方恆的豆漿還沒喝完,侯玨也懶得說話,只是把上次發的名號牌掛在了脖子上。
侯玨捏著脖子上的黑色繩子,把頭扭向了窗戶外面。繩子的盡頭掛著一張卡片,上面是他的編號和姓名。
有時候想想,這年代真不公平,做什麼事都要靠關係。
但是只要能把事辦成,讓他做什麼都行。
自從他父親去世,家裡只剩他和母親後,他就明白,自尊不能當飯吃。
「爵爺。」
「嗯?」侯玨轉頭看向方恆。
「我爸都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是問問我為什麼想去當兵。」
「哦。」方恆不再問了,這是檯面下的潛規則,這裡到處都是人,肆無忌憚地交談不好,他懂,於是轉口問道:「早上洗澡沒有?」
侯玨挑眉看他,失笑,明白方恆的意思,這次要真資格地裸奔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還有那些隱秘的部位任由醫生檢查。
方恆沒等到侯玨說話,於是繼續開口說道:「我昨天晚上還想過要不要把毛給修修,不過還是算了,原汁原味,又不難看。」
「那是。」
方恆斜睨他:「你就該修修,跟雜草叢一樣,別嚇著醫生。」
侯玨低頭看了眼,樂了:「我要不要打個髮膠什麼的?順便再梳梳,編個麻花辮?」
「挺好,標新立異,別具一格,回頭我給你照張相發網上去,標題就叫做,大家猜猜這是不是母大象?」
「蠟筆小新?」
「大象~大象~你的鼻子為什麼那麼長~~」
侯玨「噗」地笑噴:「你這人真他媽沒下限。」
「要有下限還能認識你?別故作清高,假!」
「清高能當飯吃?是我本性純良。」
「是!侯純良~」這麼說著,方恆起身走到垃圾桶邊上,把豆漿袋丟了進去,然後走回彎腰看著侯玨,壓著聲說了一句:「是,下次再憋了別找我這沒下限的,你自己純良去吧!」
說起來,兩人這關係維持滿久了。初三上半年,一點酒精,一部AV,兩人就成了「葫蘆兄弟」,說起來真有點年少無知的感覺。
但是,也僅僅到這個程度,就算後面知道GAY這玩意兒,也沒人想跨過去。
畢竟純生理上是一回事,心理上又是另外一回事,說到底,兩人都沒那膽量往前面走,就算再興奮,也不敢往對方嘴上親,就怕回不了頭。
而且,比起不靠譜的搞基,「哥們」這兩字給他們的牽絆更深。
八點半,到了時間,招兵辦的開始點名,一共五十三個人,分了兩組,第一組在二樓體檢,第二組就在三樓面試和心理測驗。
方恆和侯玨都被分到了第二組。
每個被叫進去的人都會在五分鐘後出來,然後被招兵幹部隔離在另外一邊,想打聽消息都不行。
方恆先被點了名,敲門進去的時候,眼前第一時間就撞進了一片代表革命的鮮豔紅色,上面綴著金黃色黨徽,錘子和鐮刀,黨旗下端坐著四名身穿軍裝常服的軍人,強烈對比的軍綠色,端正的面孔,肅穆而莊嚴。
不覺間屏息,壓力很大,與高考前的緊張、高考時的嚴格不一樣,那是一種更端正到傾軋的氣勢,不能妄動,只能乖乖聽命行事,就像他老頭子在教訓他時散發的氣息一樣,不,他老爸還遠遠不夠。
在這樣的環境裡,腦袋裡那些分散的意識都被徹底地剿滅,化成一個完整的圓,接著不斷被擠壓到最小,留下最根本的物質,誠實。
「為什麼想來軍隊?」其中一名軍官問他。
「我爸讓我來的。」
「你自己不想來嗎?」
「也不是……」
「為什麼?」
「只是不確定自己真的適合那裡。」
「……」
「……」
「小夥子要勇於嘗試。」
「嗯。」
「你平時喜歡運動嗎?」
「會打籃球,踢足球,游泳,乒乓球,羽毛球。」
「嗯,不錯,哪樣運動最好?」
「都還行吧。」
「……」
「……」
「有沒有想過當兵出來做什麼?」
「?」
「……」
「……」
「沒有目標嗎?」
「是,現在沒有,或許兩年後會有。」
「……」
「……」
「嗯!也對,倒是現實。」
「到軍隊不是我最初的選擇,但是既然一定要到那裡,我就必須重新考慮,現在說什麼都是空和假。」
「……」
「……」
「從資料上看,你父親是轉業軍人,倒是教得實在,好吧,我們接下來做些心理測驗……」
「……」
第二章 入伍
方恆出去,果然被隔離到了另外一邊,接著又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侯玨才過來。兩人也沒說話,招兵幹部就在那兒盯著,不讓隨便說話,反正也無所謂了,都是已經過去的事,實在好奇也可以頭回再談。
將近十點,第二組全部面試結束,招兵幹部帶著他們下了二樓,正好和一組的人在樓梯上交會。雙方眼神齊飛,色彩各異,認識的互相遞眼色,到底沒人敢開口提個醒。
招兵幹部把他們帶到地方轉交給醫生就離開了,醫生手裡拿著個資料夾依次點名,還對照了一下名號牌,確認沒問題後才帶進了屋。
進了門,才發現這後面是個很大的空間,原本可能是做會議室用的,裡面早早坐著幾名醫生,低頭寫著什麼,有男有女,帶他們進來的醫生用手指了指腳邊的塑膠框,說:「衣服褲子都脫了,挨著順序檢查過去,後面有人教你們該怎麼做。」
沒人說話,初檢就讓脫過衣服,也算是有了準備。二十來個小夥子三五下脫了衣褲,穿著條內褲按照先後自覺地排了個隊,從五官、心肺一路檢查了下去。
人多醫生多,偏偏就沒人大聲說話,寬敞的空間裡隱約有著壓抑的感覺。一路下來,醫生淡聲詢問,方恆就用更低的音量回答,靜得有些嚇人。
最後檢查的心電圖,方恆躺在床上,年輕醫生瞄了他一眼,淡淡開口:「放鬆點兒。」
「哦,」方恆點頭,乾脆盯著天花板發呆,臉上有些熱,低聲問了句,「等下是不是還得檢查下面?」
「知道得挺多嘛。」
方恆笑開牙齒:「多少做了些功課,感覺真嚴。」年輕醫生盯著螢幕心不在焉地點頭,方恆想了想,問:「能過不?」
「沒問題,」年輕醫生說完頓了一下,「心電沒有問題,下一項。」
「哦!」
「等下往那邊走。」年輕醫生指向一個門,方恆點頭。之前檢查完的人都往那邊走了。
進了門,視線掃過,人還真多。
五男兩女,三個上了點歲數的男人,兩名女性穿著白大褂,還有兩個穿著軍裝的小夥子,是接兵幹部,個頭都不算高,皮膚黝黑目光硬朗。其中一個軍人手裡拿著資料夾,用下巴示意了個位置:「把內褲脫了,等著。」
方恆往旁邊看了一眼,貼牆站了四個脫得溜光淨的「白斬雞」,各個面色赧然,不明意味地看著自己。方恆扭過頭,第一眼就看向了屋裡的兩名女性,有一個年紀很大,但是另外一個看著很年輕,絕對沒到三十歲,而且模樣很不錯。
於是,方恆尷尬地轉身脫褲子,學著前面四個,捂著重點部位蹭了過去,從頭紅到腳。
這、這也太勁爆了!
女人的胸部都還沒摸過呢,這就要直接在模樣不錯又年輕的女性面前裸奔,真是……
後面一個個進來,表現都和方恆差不多,就連侯玨也尷尬地面牆站著,比起露前面,肯定後面要能接受得多。
方恆悄悄看了一圈,發現有幾個哥們兒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緊張,還是那名女性的存在感太強?
反正,這時候的氣氛真的是超級尷尬。
差不多這麼站了十來分鐘,屋外喊了一句:「最後一個了。」
一名老軍醫開口說道:「來,小夥子們,中間來。」
參軍的小夥子們一盤散沙地蹭過去擠在了一堆。
之前和方恆說話的軍人開口吼:「天冷是不是?散開,三排,每排七個人。」那人是個急性子,說著就開始拉人,屋子裡一團亂,方恆暈頭轉向,等回過勁的時候已經站在了第一排,他扭頭看了一眼,見隊伍差不多站好,再想換位置不可能。
「思想不端正!」一聲低喝。
所有人順著目光看過去,說話的依舊是那名軍人,站在他面前的是個比較消瘦修長的男孩子,皮膚非常地白,臉和脖子全是紅潮,甚至有往胸口蔓延的趨勢,最顯眼的還是雙腿間立起的那一塊,擋都擋不完。
年輕的女醫生抿著嘴角笑,吹皺了一湖春水,就這麼施施然地出了門,就連那個上了歲數的女醫生也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樣離了場。
沒了女人,所有人都鬆下了一口氣,大部分人已經鬆開了捂著的地方。
「好了,現在大家放鬆點。」老軍醫開口,眼底滿是壓抑不住的笑,對兩名同事點了點頭。
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檢查工作。
先是讓他們繃直了看身形,手必須放在腿的兩側,檢查有沒有O型腿、X型腿?這麼來回看了五六分鐘,又開始讓他們雙手舉起平伸,檢查手肘是不是向外?角度是多少?就連是不是扁平足都要看。
接著又是下蹲,又是蹲跳,踢踢腿,舉舉手,三十多個動作做下來,兩名軍人手裡的筆也一直在資料夾上記著什麼。
這場面,絕對地壯觀,尤其是下蹲蹦跳的時候,那躍起又降落的「鳥兒」,讓所有「遛鳥」的小夥子都忍不住開笑。
緊繃的氣氛也就這麼鬆懈了下來。
不尷尬緊張了,方恆開始有空看別人的情況。不得不說,東方男性的通病,沒有幾個小夥子的「小鳥」看著乾淨的。
咳!不是說髒,而是基本存在包皮過長的情況,包括方恆。
老軍醫讓一個個上去檢查的時候,針對一些特別長的還會說些話,要注意個人衛生什麼的,倒也沒說這是個毛病,不能參軍。
後來方恆進了部隊才知道,軍隊裡有這麼一套說法,參軍、提幹、割包皮,三部曲,基本上大部分軍官都會經歷。
檢查完了前面,然後就是後面。
實際上和大部分人想的不太一樣,或者說和方恆想的不一樣。
原本以為會被指檢爆菊什麼的,結果是醫生坐在凳子上,他們三個人一排,前彎著腰,自己掰開屁股,就這麼乾站著,等著外人細細觀摩檢查。
那一刻,真的是度日如年,方恆差點憋死自己。一是太緊張了,呼吸斷斷續續的,二是之前沒上廁所,尿急。
從頭到腳都火辣辣地熱,尤其是自己掰開的地方,簡直有一種要被燒著了的感覺。
「好了,下一組!」
特赦令發下來。
方恆幾乎是有些憤恨地往人群裡擠。
什麼狗屁體檢!
太過分了!
侯玨抓住他手臂,想說什麼,方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侯玨愣了一下神,訕訕地鬆開了手,看著眼前這人像一隻煮熟了的蝦,圓碌碌的眼睛閃著光亮,有種包著淚像是快哭了的感覺,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侯玨最見不得方恆這種臉,畢竟,方恆長得不差,甚至有些可愛,雖然嘴皮子俐落又喜歡耍狠,但是平日裡看著也就是個清秀的小男孩,可是一旦悲憤了就覺得娘,侯玨怕這樣的方恆,有點兒勾人,所以就算「那個」的時候,也能不看就不看。
受到方恆的啟發,侯玨的體檢表現得超級淡定。
從叫到名字開始,就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就算是做出那種猥瑣的動作也覺得極其自然,檢查完回來,一雙長腿交錯邁出,下巴微揚,甚至有點瀟灑的意味兒。
所以,方恆看得嘴角抽搐,往旁邊走了兩步,離這不要臉的人遠點。
所有人檢查完後,一名老軍醫手裡拿著根棍子,凌空畫了一個圈:「繞著跑,我沒喊停不准停,每個人跑到那邊的時候要摸到牆柱子,這邊要摸到桌子。」
方恆早就被這些指令給折騰得有些迷糊,叫跑就跑唄,這種繞圈肯定得頭暈,旁邊還有人吆喝著「快快快」,所有人都只知道悶頭跑,提速再提速,就怕讓後面的踩著。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方恆開始大喘氣,迷迷糊糊地就知道跟著前面的跑,什麼摸牆摸桌子的全部忘了個乾淨,所以這圈也就越來越小,從這點也證明,不止他一個人忘記了。
突然,一聲大吼:「停!停停停!」
方恆一個急刹車,還沒站穩,就被後面的撞了一下,連帶著自己也撞到了前面的人,二十來隻「白斬雞」撞在了一起,亂成一團。
軍隊這邊的人什麼都沒說,在本子上「唰唰」地記完,讓所有人回到中間站好。等記錄完,老軍醫交代道:「明天早上八點過來尿檢和血檢,不准吃早飯,行,解散。」
隊伍嘩啦啦地散開,大家都不是很急地往掛內褲的地方走,裸奔了二十多分鐘,也漸漸有些習慣了。還有人邊走邊調笑地說,別把內褲拿錯了。
有人說話,自然有人附和,一群小夥子嚷嚷在了一起,算是建立了初級的革命友情。
出到外屋,穿好衣服,方恆是和之前排隊時聊天的人一起下的樓,侯玨也和另外一個小夥子邊走邊說。臨到大門口前,侯玨快走了幾步叫住了方恆。
「你問問方叔最近有空不?」
「?」
「一起吃頓飯。」
「哦,我會跟我爸說。」
「提前跟我說,我得準備。」
「好。」方恆應下,抬腳就走了出去,侯玨也緊緊跟在後面,兩個人並排走到路口這才分開。
第二天後續體檢,體檢完又是漫長的等待。期間方新友帶著方恆去了次侯玨家,侯玨他母親做了一桌子的菜招呼他們。
對於這爺倆而言,住家菜確實吃得少,偶爾自己做做也都是一些簡單的東西,所以侯玨他母親的手藝讓爺倆大飽了口福。
吃到後面,侯玨他母親到了廚房忙別的,其實是把空間讓出來,所以桌面上的三個男人就邊喝酒邊聊天,有方新友在,方恆不敢造次,最後就變成了侯玨和方新友在說話。
方新友說:「只要等到家訪,招兵的程序就徹底結束了。」
侯玨乖巧點頭:「方叔,家訪具體問什麼?」
「沒什麼,就是了解一下家裡的情況,問你幾句話,為什麼當兵之類的。」
「哦。」
方恆插話進來:「之前這些不是問過了嗎?」
方新友瞥了他一眼:「部隊這麼安排自然是有原因,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不是,這多浪費資源啊?還沒效率,做過的事情還要做第二次,不會是趁機過來收紅包的吧?」
「就顯擺你能耐?!」方新友面色一沉,「你懂完了你!」
方恆看了一眼擠眉弄眼的侯玨,挑眉夾了一筷子素菜,不再說話了。
侯玨等了一會兒,左右看了一眼,抿了一口酒,見氣氛真的冷凝了下來,於是問了一句:「我需要準備嗎?紅包。」
方新友轉頭看他,沉默了兩秒,淺淺地笑了:「不用,買點菸茶招呼就好,部隊有紀律約束。」
「嗯。」
方新友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懂不懂,但是記著我一句話,每個體系就算臃腫繁複,但是能夠完整地運轉到現在,也有它存在的必然性,所以,你們不要去看它的毛病,而是要先學會欣賞。」這麼說完,方新友頓了一下,瞪向方恆:「尤其是你!」
方恆癟了癟嘴,點頭應下。
體檢通過後差不多一個月,一名少尉到家裡來家訪,方新友掏出了放在櫃子裡很久的高檔菸茶,兩個人一口菸一口茶地就這麼聊了起來。
方恆一直坐在旁邊,腦袋裡把父親說的那些可能提問的標準答案又回想了一遍,一邊聽著兩個人的聊天。
方新友早年部隊出身,之後又在當地公安局當科長,社交辭令遠比當父親稱職。說到最後,這名少尉一路被方新友牽著走,就算抽空問了方恆幾個問題,也都是簡單到不行的提問,臨走時還特尊敬地對方新友敬了個禮。
方恆看著這名少尉的表現,不屑癟嘴。
又過了半個月,武裝部通知選上的人去領衣服。整個招兵程序拖得很長,八月份報名,九月份體檢,十月份家訪,十月底領物資,一直拖到快十二月份,武裝部才正式來通知,讓他們準備出發。
接到通知的當天,侯玨又把方恆叫了出去,請客吃飯,先把方恆灌醉,又把自己灌醉,然後搖搖晃晃地討論怎麼能讓兩個人在一個連隊裡。
喝了酒,爵爺的興致正高,拉著方恆解決了生理問題,才各自散了。
這邊兩人玩得開心,那邊方新友卻在為方恆鋪路。
方新友給老戰友打的電話是這麼說的:「我那兒子太鬧騰,你可千萬別看我的面子給他找個輕鬆的兵種,方恆就是缺教訓,往死裡錘。」
方新友的老戰友趙振現在已經陞到了副師長,是成都軍區重慶十三軍裝甲師的政委,和方新友的關係確實鐵,方新友轉業後都一直保持著聯絡,卻一直沒求過他什麼,所以這次趙振連咯噔都沒打一個,就應下了方新友請託的事,順帶著辦了侯玨的事情,兵而已,又不是提幹,小事。
所以,聽了老戰友的話,趙振是這麼說的:「練兵嘛,簡單,去作戰部隊就行了,保證把你兒子給練出來,所以,我說老鷹同志,放心,回頭一定給你教個好兒子回來。」
方新友點頭笑,笑得不懷好意:「那就交給你了。」
那邊頓了一下,說:「你也別想得太狠了,過猶不及嘛,記得當初連隊裡的張強不?那就是個典型,還要適度嘛。」
「也是,反正這事也就麻煩你了,誒,對了,什麼時候來這邊走走?」
「呵呵,怎麼?跟我來俗的?還要請我吃飯不成?咱倆別來這套,又不是多大的事。」
「反正你要是過來,就必須得給我來電話。」
「行行,沒問題。」
……
在方恆不知道的地方,就這麼被他老爸給賣了。
作戰部隊啊!
中國整個軍部那麼大一塊,後勤部門、技術部門、機關、邊防、武警、作戰部隊等等,那麼多的部門,就這麼給丟到了最艱苦的地方。
作戰部隊為什麼辛苦?
因為要練。
作戰部隊不等同有實際任務的特種兵,但是作戰部隊的官兵依舊要時刻維持遠超普通士兵的身體和軍事素質,為一些未來可能性的戰爭做準備。
如果說特種兵是巨人手上的武器,黨中央是巨人的頭部,機關是神經系統,後勤、科技部門是血管和內臟,那麼作戰部隊就是拳頭,就是腳,不夠尖銳,卻具有厚重的破壞力!是構成整個孔武有力的身體最重要的部分!!
「作戰部隊」四個字,本身就代表了艱苦。
集合那天。
方恆穿著發放下來的作訓服,背著一包吃喝,獨自去了武裝部報到、集合、點名。
負責他們這個地區招兵的有兩名軍官和一名指導員。指導員是個上尉,剩下的兩名招兵幹部軍銜統一「一毛一」,其中就有一名負責方恆家訪的少尉。
所有人被帶進了二樓的會議室裡,方恆暗自數了兩遍,有十六個人,比原定的多了一個人,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是硬塞進來的,這裡多一個,就代表別的地方會少一個名額。
在會議室裡呆坐到十一點鐘,招兵幹部帶他們出去吃了頓飯,是當地鎮武裝部請客的餞行活動,同時也通知他們吃完飯後就出發。
吃完出來的時候果然外面停了一輛大巴車,大巴車附近站了很多人,也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準確出發時間,一眼看過去,至少有五十來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甚至還有些爺爺奶奶輩的在。
再外面,就是一群看熱鬧的人。
指導員給了他們十分鐘告別的時間,一時間不寬敞的地方就鬧騰了起來。
「小翔,說了什麼時候走嗎?」
……
「兒子,好好幹啊!」
……
「注意身體,別病了,要是感冒發燒了就多喝水多睡覺。」
……
「咬咬牙,堅持下來,回來就是一條漢子。」
……
「方恆。」
方恆抿著嘴角看著父親。
「該說的我也說過了,到了部隊該怎麼做,自己掂量著來。」
「嗯。」方恆點頭,視線穿過父親的肩膀,看到了遠處向自己招手的兄弟們,侯玨就站在那群人裡面,他們倆的兄弟基本相同。
方新友回頭看了一眼,壓著聲音說了一句:「你應該是往重慶走,野戰軍,那是個好部隊,但是最好的地方是偵察營,新兵集訓的時候努點力,啊!」
方恆邊點著頭邊對兄弟們招手,叫他們過來,或許是懼怕他老頭子,兄弟們都紛紛搖頭拒絕。
方新友扭頭看過去,歎了口氣,這年頭老子永遠沒有兄弟重要,於是推著方恆的肩膀:「去吧。」
方恆瞬間笑開了牙齒。
兄弟幾個人多,一人一句話,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等方恆回過勁還沒和自家爸說上幾句話的時候,那邊已經吹起了集合哨子。
這一聲劃破長空的哨響,吹得方恆心裡一沉,離別的愁緒這才溢了出來。
和每個兄弟抱了一下,匆匆跑到父親面前,摟住的瞬間說道:「爸,你在家裡也要注意身體,千萬別對付著過了,啊。」
方新友回抱著兒子,勾起了嘴角。有了這句話,之前的那點兒怨氣也就全散,這不就是為人父母嘛。
集合上車,方恆看到大部分小夥子都哭紅了眼,反而自己這表現,是不是真的太薄情了?
站在窗戶邊,看著父親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與自己對視,手裡夾著支菸,染了寒霜的臉上帶著絲疲憊,但是那雙眼卻毫無隱藏地表露出欣慰和期待。
或許,就是這種目光,讓他哭不出來。
汽車開動,窗外的景色不斷地往後退,父親的身影也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方恆鼻子驀然一痠,咬緊了嘴唇。
一隻手扶上了肩膀,方恆轉頭看過去,是一雙柔和的眼,體諒般的笑,心有戚戚然的目光,襯在那張白淨的臉上,愈加覺得親切。
負責他家訪的少尉。
對方笑著點了下頭,然後扭頭看向別處:「都坐好了。」
方恆坐下的時候看了一眼侯玨的位置,之前是排隊上的車,他們的座位被岔開了。
視野裡的男人很安靜,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情緒控制得很好。
侯玨的母親一直沒出現,可能是在上班。相比起侯玨他家,「生活」這兩個字,方恆確實沒擔心過。
到了市裡,又是會合大隊,又是吃飯,又是動員大會,又是轉移到火車站。反正夜裡快九點的時候,他們還在唱歌——教唱軍歌,都是一些慷慨激昂的歌曲。
這種感覺很古怪,方恆最初是不太情願唱這些傻了吧唧的歌曲,但是如果大家都在唱,並維持著一種極度飽滿的熱情時,在不知不覺中,他也開始跟著認真地學,開心地笑,像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感染,而本人卻不知道,再一回首,已經如此。
從九點開始,還不知道彼此名字,卻一起笑過的新兵陸陸續續地被點了將,前往全國各地。
負責招兵的軍官和老兵每點到一個人名,在一個小時內就會上了火車,前往全國的各個軍區報到。
方恆和侯玨一直坐在一起,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方恆怕自己或者侯玨被單獨叫出去,他希望有個伴兒能和他一起面對未知的世界。
直到半夜三點過才叫到方恆的名字。
那時候方恆正昏昏欲睡,茫然地睜開眼,先是看了一眼侯玨的方向,見他還在,然後又看了一圈,候車廳裡也沒剩下多少人了,就連招兵幹部也都少了很多。
侯玨坐在椅子上抬頭看他,眉心蹙得很緊,還沒等方恆說出話來,又點到了侯玨的名字,兩個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地亮了,笑出了牙齒,互相把彼此的背包背上,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這次點名的是最後一批,一共二十七個人,全部前往一個地方——重慶。
這輛火車到這裡不過是中途站,車廂裡原本就載了不少別的地方招募的新兵,他們二十七個人在一陣熱烈的掌聲裡分到了一塊區域。方恆看到了這次招兵的最高首長,孟熙澤中校,看著年紀不是很大,透著一股英氣,笑容和藹。
孟中校站在他們面前問了幾句話,語氣既不謙卑也不傲慢,語調平緩而有煽動力,或許是身份的原因,所有人都屏息附和點頭。
火車一路走,一路上人,等到了重慶的時候,已經坐滿了三節車廂。每次一有新兵上來,就會有招兵幹部出現在門口要求他們鼓掌歡迎。
到重慶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五點,所有新兵在夜幕中下了火車又開始列隊,折騰了一個小時才再次出發。
這時候的火車站格外地安靜,只有零星的旅客和環衛工人,遠遠地關注著他們。
八輛墨綠色的軍卡,載著滿滿的人,前往成都軍區十三集團軍的駐地。
方恆抱著自己的包,就在車廂裡坐著,偶爾會和侯玨說上幾句話,但是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
就像這裡所有的人一樣,離開了家,面對陌生環境,大多都選擇了惴惴不安地沉默。
車廂裡看不清情況,到達駐地的時候天已大亮,方恆才知道他們這個新兵連只有三輛車,百來個人。
重慶是全國著名的「火爐」城市之一,十二月份的早上十點,陰冷了一夜的這個時間,正是剛剛有點兒暖和的時候,新兵們被組織著下了車,列隊,方恆一路好奇地打量。
第一眼就是操場盡頭的一棟巍峨氣派的辦公大樓,上面用漆金大字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解放軍陸軍部隊」,最頂頭有個「八一」的黨徽標誌,整棟大樓窗潔明亮,反射著日光,熠熠生輝。
方恆有一種眼睛被刺到的感覺,不能正視。
視野裡的一切都乾淨而整齊。白得水洗過般的油柏地面,綠油油而蔥翠的樹木,健步前行自成隊列的軍人——一個有著秩序和規則的世界。
接兵幹部帶著他們一路從辦公區繞過去,拐進小路,再一路前行。隊伍稀稀拉拉拖得很長,每個人都在左顧右盼,與迎面而來的巡邏士兵形成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
接兵幹部笑著說:「別羡慕,從新兵連出來,這就是你們的標準。」
方恆的目光追著巡邏的士兵直至看不見,突然壓著嗓子對身邊的人說了一句:「誒,看到沒,走最後那個哥們兒屁股好翹。」
對方「噗」一下笑了。
方恆得瑟挑眉:「也不怎麼滴嘛。」
對方沒有說話,憋著笑拐了他一下,讓他閉嘴。
方恆瞭然點頭。
接兵幹部帶他們走過了訓練場和操場,裡面到處都是正在訓練的士兵,吆喝聲四起,再遠了,甚至能夠看到英挺彪悍的裝甲車開過。
隊伍一下哄鬧了起來,像是見到了全裸的美女出現在眼前,眼睛簡直發出了綠光。
三名接兵幹部很滿意大家的表現,也不催他們走。這樣年輕而富有朝氣的新兵會讓他們想起自己剛參軍入伍那會兒的情景,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這種新奇並興奮不已的神情。
方恆也喜歡裝甲車,作為一個男人,很少有不喜歡這些代表強大武力的機械,但是當目光收回的瞬間卻被操場上的一抹身影吸引。
一個在十二月份還穿著背心的男人,站在一群士兵的中間,身手俐落地將一名士兵掀倒在地上,單手扶在腰上氣勢十足地說著什麼,太遠了,聽不清楚。但是當那個男人抬頭看過來的時候,方恆有一種被抓住了的感覺。
事實上,這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夠表達的意思,如果是一名老兵,一定會這麼說:被瞄準,被鎖定,被狙擊,然後一槍中彈的毛骨悚然。
方恆愣住,頭皮瞬間炸起,身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慌亂地偏開了頭,不敢正視。
好可怕,隔了這麼遠都能夠傳遞出強烈的壓迫氣息。
隊伍再次前進,最後走進了住宿區。比起外面,這裡很安靜,有籃球場,有操場,小型訓練場,還有三棟六層高的樓,一如軍區的風格,乾淨,整齊。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會被拉到那裡去的時候,他們卻被帶著拐上了一條岔路,最後停在了一間廠房般的倉庫前面。
看起來很斯文的那名少尉站出來說道:「在新兵連期間,這裡是你們的宿舍,三天整理內務時間,同時,你們的活動範圍將會限制在這個範圍內,任何事情都需要請假,包括上廁所,明白沒有!」
「明白!」
「是!」
「知道了!」
稀稀拉拉的聲音回答道。
依次檢查完背包裡的物品,進了倉庫,方恆要了個上鋪。集體宿舍最大的毛病就是下鋪誰逮著誰坐,他噁心那樣。
其實方恆也沒什麼潔癖,一點都沒有,但是現在九〇後的孩子都是獨門獨戶長大,個人衛生方面都保持得很好,要是再嬌貴一點的,連個人物品也收拾得很乾淨。
所以在幾十年前,人人爭下鋪的習慣莫名其妙地就改成了瘋搶上鋪。
方恆個子矮,佔了便宜,先進去的,所以先佔了好位置,之後他還和後面進來的侯玨得瑟。
侯玨坐在下鋪嗤笑,拍著胸口說:「嘰歪!這才是男人!」
方恆把背包丟在自己床鋪上,一時間不知道幹什麼,於是就和侯玨坐在了一起。
「這破地方……」方恆看著破爛兮兮的大棚,一臉的嫌棄。
侯玨沒說話,也抬頭看了一圈。兩個籃球場大小的大棚,擺了七十多張上下鋪的鋼床,兩排。中間約有五米寬的走道,鼻子裡能聞到一股子怪味兒,也不知道原本裝了什麼,還是說關了太久發出的黴味。
於是,侯玨彎腰看了看地面,方恆貼著他蹲下:「看什麼呢?」
「說不定這裡原本是裝坦克的地方。」
「真的?!」方恆眼睛一亮,開始找車印子,還真別說,真有。方恆指著一處叫:「嗨,看到沒,還真有!那裡,履帶印子,那邊兒,還有油!」
兩人蹲在床邊看了半天,一抬頭,就見到隔壁床的小夥子往這邊看,嘴角帶著笑,意味不明,說是嘲笑更趨向於友善,但是目光略微閃爍。
方恆扶著床沿站起來,彎腰看他,友好地笑:「你好,我攀枝花的,方恆。」
對方說:「你好,綿陽,岳梓桐。」
「我三號車廂的,你呢?」
「五號。」
「真遠,我們好像完全打散了啊,你們那裡招了多少人?」
「一百多個,就我一個分到這個部隊了。」
方恆笑開牙,拍著侯玨的肩膀,帶著幾分炫耀地開口:「一起的,我兄弟,髪小。」
岳梓桐看向侯玨,笑得斯文有禮:「你好。」
伸過來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從手背到手腕看著都很白。方恆沒撈到這麼友善的握手,也沒在意,而是眨巴著眼看著岳梓桐的臉:「你好白啊,你們那兒水土真不錯。」
岳梓桐衝他笑了笑,看向侯玨。
侯玨回了個笑,伸出手回握,一種很正式的態度:「侯玨。」
「你可以叫他爵爺,當然,小猴、猴子什麼的也行,我嘛……沒外號,方恆,方正的方,永恆的恆,就這兩字,釘死不改。」
岳梓桐點頭,笑瞇了眼,大方地又伸了「玉手」過來:「岳飛的岳,木辛梓,梧桐的桐,別想錯了,和什麼宮心計沾不上邊。」
岳梓桐要沒這麼說,兩人也都想不到,但是偏偏這麼一提,方恆就反應過來了,笑彎了眼:「皇后娘娘~」
侯玨挑眉,想起自己是爵爺,這個是皇后,笑了:「嗨,還真沒想到,這地方能見到親戚。」
岳梓桐有些懊惱,但是到底一笑,算是默認了這個稱呼。
最後一批新兵進來,指導員帶著兩名少尉走了進來:「大家把行李放在床上,出來集合,領物資。」
一幫人拖拖拉拉地出去領物資,再回來已經一個小時後,把一堆物品丟到床上,拿著飯盒又出去集合,準備排隊吃飯。
食堂離得遠,走了十分鐘才到。路上看到不少老兵也在往那邊走,他們好奇地看著那些老兵,對方也裝模作樣地偷偷打量他們,轉過一個大彎,幾個老兵從樹林子裡躥了出來,一看到指導員在,急忙敬禮,灰溜溜地繞到了後面。
指導員告訴他們,因為新兵連沒有自己的連隊食堂,現在帶他們去的是這個軍區最大的一個食堂。
說實在的,吃大鍋飯,方恆也不是沒經歷過,高中要求必須住校,提高學生的生活自理能力,問題是從來沒排隊拿著飯盒去吃飯,這種感覺……真的很古怪,很興奮。
一群新兵蛋子左顧右盼地到了食堂,食堂門口排了六個方隊,每個方隊將近三十個人,應該是以排為單位。
等他們這邊站好後,他們的指導員站在隊伍前面笑瞇瞇地說:「來,新兵同志們,露一手,飯前一支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一名少尉緊接著就嚎了出來:「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預備起!」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
好丟臉,太二了!
所有人都扛不住了,端著飯盒,站在食堂門口唱歌……
媽的!這都誰定的規矩?
有氣無力的歌聲,一百來號人裡,只有指導員和兩名少尉的聲音最洪亮。
這邊一唱完,隔壁的方隊就站出來了一個人:「一二三四……預備起!」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綠色軍營,綠色軍營教會我!」
「唱得山搖地也動!」
「唱得花開水歡樂!」
……
集體歌聲一起,所有的新兵蛋子的腳都軟了一下,這真是……高亢有力到地動山搖啊!
第三章 新兵
方恆被歌聲震得有些頭暈,太突兀了,沒有思想準備,再加上他聽力高於常人,這一嚎差點直接把他給震得癱在地上。
當然,沒倒下去,而是直接退了一步,踩到了後面人的腳,後面的人沒吭聲,好心地扶住他,方恆轉頭笑了一下,道了個謝。
七個方隊全部唱完,開飯。
一隊一隊進去,最後是新兵連。指導員看了一眼裡面的情況,苦惱地說:「裡面位置不夠,你們等下一批。」
軍人吃飯快,十分鐘內絕對解決。
但是就算是這樣,聽著裡面鍋碗瓢盆的聲響,聞著飯菜香,新兵蛋子們一個個地開始吞口水,眼冒綠光地看著門口。
問題不單是餓,還冷啊,十二月份,大冬天,裡面吃得熱火朝天,他們在外面吹著冷風,這感覺真難受。
好不容易等到裡面的全部吃完出來,指導員才把他們放進去。
食堂很乾淨,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三排藍白相間的座椅,靠著牆的地方有一排洗手池,廚房另外隔出來一個小間,上面貼了幾個紅色大字——「建設軍營飲食文化」,玻璃窗口都開著,用很大的不鏽鋼盆擺著飯和菜,能看到熱氣升騰繚繞。
方恆打量了一圈,視線落在了遠處角落的一桌上,能夠看到軍銜,全部都是軍官,四個人,也都在往這邊看,嘴裡說著什麼。
方恆打了菜就坐,那邊的軍官也全部吃完,一路目不斜視地拿著碗和碟子在洗手池洗乾淨送回到窗口,所有的新兵蛋子都盯著他們看,猜測著肩膀上「一槓三星」會是什麼樣的領導。
其中一名眉目俊朗的軍官走到指導員的身邊低聲問了句,嶄亮的眼饒富興致地看了一圈。指導員回完話,他點了點頭,健步走了出去。
「肯定是連長。」同桌的岳梓桐說了一句話。
「副連,指導員都是這個銜。」侯玨蹙眉看著碗裡的菜,「吃飯。」
伙食——蓮花白炒肥肉片子,水煮萵筍片,涼拌茄子,素炒土豆片……
真的,很難吃。
方恆吃得愁眉苦臉,真心覺得這是豬食,看不清原樣,還寡淡無味,除了鹽怕是什麼都沒放。
岳梓桐塞了一口飯進嘴,艱難地嚼著,低聲說道:「知道我們這次歸哪個連訓嗎?」
「不是部隊訓嗎?」侯玨古怪地看他。
岳梓桐笑了笑,聲音又壓低了幾分:「紅七連,新來了個連長,這次的新兵連由他負責,聽說,背景很硬,是……」說到這裡,岳梓桐想了想,「算了,我還是先不說了,吃飯。」
侯玨蹙眉。
方恆嚼著嘴裡的蓮花白,鼓著腮幫子,苦著一張臉看他:「這都說了一半了。」
另外一個湊到這張桌子的戰友也開口:「對啊,說完。」
岳梓桐謙和地笑:「這不好,以後你們就知道了,我說不合適。」
方恆其實挺想問他是不是幹部子女,但是一想,覺得對方既然又是高調又是低調地來回變換,還是別問了。
差不多吃了兩三分鐘,指導員站起來:「飯盒裡的東西全部吃完,不許浪費糧食。」
「指導員,我能不能申請兩個飯盒?」一名廣東小夥子站了起來,用著怪異的腔調說話,「菜蓋在飯上,我吃不下去。」
「一個飯盒,這是新兵連規矩。」
「通融一下,那邊不是有盤子嗎?我領一個可以嗎?」
指導員搖頭:「到了部隊,就沒有個人的習慣,小夥子,克服一下。」
廣東小夥咬著嘴唇,苦著臉低下了頭。
食堂裡靜悄悄的一片,方恆看著指導員坐回到原位,吃著和他們一樣的飯和菜,蹙眉,安慰自己:菜這種東西,吃到肚子裡也就沒了什麼,除了口腔殘留的噁心感覺,一切都還好,至少飽了。
指導員一路走過去,看到誰飯盒裡有東西就站一會兒,也不多話,就用目光看著,對方也就乖乖地吃了下去。
於是,當新兵蛋子全部吃完,排隊回去之後,指導員欣慰地歎了一口氣,感歎道:「今年的小夥子們都還不錯嘛。」
新兵們回到宿舍,幹部讓他們鋪床午睡,等大家全部躺下後,這才關了宿舍大門離開。
安靜了二十來秒,換氣扇「嗡嗡」地響著,有人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人睡不著嗎?聊聊。」
方恆在床上翻了個身,順著聲音看過去,剛想說話,就有人先開了口:「有,我去你那邊。」
「好。」
於是方恆又翻了回來,躺了一會兒,見四周都有人下床到處跑,乾脆也下床找了侯玨聊天。
兩人一個床頭一個床尾坐著,聊著什麼時候給家裡打電話的事,又說了下今天的午餐,侯玨說他也覺得難吃,但是總得吃,忍著忍著就習慣了。
方恆歎了口氣,伙食怎麼差成這樣?我還以為高中是最差的。
大鍋飯,做得再用心也不會好吃,但是事實證明,沒有最差,只有更差!
兩人說了一會兒,一扭頭,岳梓桐已經坐了過來,壓著聲音說:「我知道,今天一看讓我們在外面等到最後進去,我就知道,菜一定很糟糕。」
方恆和侯玨不約而同挑眉,看他。
「那菜還是熱的,新炒出來的,和老兵們吃的不一樣。」說到這裡,岳梓桐捂著嘴說,「下馬威,新兵的下馬威,堅持不下來的就滾蛋!」
「確實。」侯玨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我凳子底下有塊青椒,水綠水綠的,之前還在想從哪兒來的呢,肯定是老兵不小心掉下來的。」
方恆蹙眉:「我包裡還有吃的,你們要嗎?」
侯玨擺手:「飽了。」
岳梓桐笑道:「都有什麼?」
「零食,牛肉乾。」這麼說著,方恆飛快地跑回到自己鋪位,捏著一袋麻辣味的牛肉乾跑了回來,撕開,一人分了一塊。方恆咬著手裡的牛肉乾,感慨了一聲:「這才是人吃的,我的味蕾哦,可憐你了。」
岳梓桐看著方恆笑了起來:「你挺好玩的。」
方恆挑眉看他。
「性格不錯。」岳梓桐說。
「那是。」方恆得瑟一笑。
「你也就現在這麼說,等真知道這人本性了,可就不會這麼想。」侯玨插話進來。
岳梓桐想了想:「怎麼?表裡不一?腹黑悶騷?」
方恆一臉膜拜地看他:「您老真是神人啊,乾脆別做皇后了,改行當個神算之類的,一準被封禪。」
「也好。」岳梓桐若有所思地點頭。
方恆幽幽歎了一口氣,看向侯玨,痛心疾首:「這孩子,賬都不會算了,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業不當,竟然要自甘墮落當『大仙』,三鹿坑人啊。」
侯玨「噗」一下笑了。
岳梓桐抬手就把手上的半塊牛肉乾砸了過去:「你丫就一『三鹿』!三十八一袋的那種。」
「別介,最起碼也要一百三十八一袋嘛,這可是根本性的檔次提升。」
「自甘墮落!」
「不求流芳百世,但求遺臭萬年。」
「……」岳梓桐看著方恆得瑟地笑,豎起了拇指:「水清無魚,人賤無敵,小弟甘拜下風。」
「承讓!」方恆端正回禮,轉頭看向侯玨:「不戰而屈人之兵,哥們兒還行吧?」
侯玨卻扭頭看向岳梓桐,豎起拇指:「真理。」
岳梓桐當即就笑開了牙,把丟在方恆身上又反彈回來的牛肉乾撿起來,開吃。
下午兩點,指導員帶了二十來個老兵過來,說是老兵的班長,過來教他們整理內務,說明白點兒就是疊被,鞋子的擺放,洗漱用具的擺放。
還特別介紹了三個老兵:「劉一容,一排排長。」
「敖小良,二排排長。」
「楊翌,三排排長。」
然後就開始點名,把新兵連分成了三個排,方恆和侯玨都被分到了三排。
楊翌,楊排長,個頭比侯玨矮一點兒,一米八左右。介紹的時候,方恆就一直盯著楊翌看,對方嘴角一直掛著如和煦春風般的笑,一派的斯文隨和。
或許是看的時間太長,楊翌竟然扭頭看了過來,接著嘴角再提高些許,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眼彎如月,笑得看不見眼珠,親善得一塌糊塗。
這樣的笑容像是有著感染力,方恆竟然也被帶著勾起了嘴角,不自覺地笑了。
直到解散,方恆嘴角的笑都沒收過,等回頭一看,眼前是一群被摸順了毛的小貓,就和自己一樣……
方恆急忙收了笑,驚訝地看向楊翌,楊翌正低頭和指導員說著什麼,在本子上指指點點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還有那梨渦,懸掛在嘴角的一側,若隱若現。
這些老兵和新兵連排長確實沒方恆想的那麼恐怖,各個都很親切,耐心十足,手把手地教他們該怎麼做,順帶著說了些規矩。
疊了一下午的方塊被,臨到檢查沒有一個人過關。也不是大家傻,高中軍訓的時候都有學過,疊被而已,誰不會啊?!
問題是新發的棉被很鬆軟,疊不出稜稜角角的漂亮形狀,雖然在他們眼裡看著很不錯了,但是實際上到處都是毛病。
這時候的排長們都還很寬厚,還給他們鼓勵,告訴他們訣竅,用膝蓋壓、蹭,只要持續下去,這被子的形狀就出來了。
晚飯,又是唱歌,又是最後進去,又是一堆看不清原本模樣的食物,接著就被組織著去打了一通報平安的電話。
方新友沒有噓寒問暖,一如嚴父的形象,交代著自家兒子好好表現,就掛了電話。
或許就是這樣的對話,方恆的眼在同期新兵之中顯得格外地清亮,沒心沒肺的,卻給人一種獨立堅強的感覺。
這天夜裡,在一堆溢滿了落寞思鄉情緒的小夥子中,方恆是為數不多依舊開朗笑著的人。
他在侯玨那兒聊了一會兒,又去別的戰友那裡坐了一會兒,最後溜達到了岳梓桐床邊。
岳梓桐正和侯玨說著話,方恆一過去就搭上了岳梓桐的肩膀,晃:「皇后娘娘……咦?」方恆瞇著眼看著岳梓桐的耳朵,「你有耳洞?」
岳梓桐淺笑:「小時候病多,家裡就給打了耳眼,好養。」
方恆扭頭看著另外一邊完好的耳朵:「你是GAY啊?」
岳梓桐挑眉看他,笑瞇瞇地說:「是啊!」
方恆瞬間往後縮了幾寸。
岳梓桐抓住他的手,猥瑣地摸著:「又嫩又滑,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進我後宮來吧。」
方恆眨巴著眼,看到岳梓桐促狹蕩漾的笑,當即反應了過來,反手一握,抓住他的手,沉聲開口:「梓童,你又頑皮了。」
侯玨就在旁邊看著,等著那邊兩個鬧騰了一會兒,侯玨才問道:「我們排長,楊翌怎麼樣?」
「怎麼?」岳梓桐扭頭看他,「問這幹什麼?」
「知道,就透露點。」
岳梓桐想了想:「反正不是老兵,可能是軍校才分來的吧,大學生帶我們挺好,理論知識夠,脾氣比部隊直接提上來的老兵好,你們不知道吧?老兵帶新兵可要上手直接收拾,大學生幹部,不錯。」
方恆挑眉:文化人,心裡花花腸子更多,未必就真那麼好。
果斷地,第二天,一幫子新兵又在床上跪著蹭,場面極其壯觀,蹭了一個多小時,就有人問了句:「排長,我聽說拿水打濕也行啊。」
楊翌扭頭看他,嘴角帶著淺淺地笑:「你可以試試。」
「真的?!」那人瞪大了眼,當然,因為瞇瞇眼的原因,再瞪也不大,「你可不能說我作弊啊!」
「當然,如果你疊得好,我這排長也臉上爭光不是?」
「那我去囉?」
排長抿嘴笑。
其餘的人就看著他們的互動,就連兩名二年兵也看了過來,不懷好意地笑。
瞇瞇眼拿著一缸子水跑了回來,邊疊邊灑,楊翌就站在床邊看著。
等那缸子水去了一半的時候,楊翌才笑瞇瞇地問了句:「感覺好疊嗎?」
「是要容易壓一些。」瞇瞇眼點頭。
「哦,那繼續。」楊翌把手插在腋下,縮著脖子走了出去,喃喃自語:「十二月份……這天……真冷啊……」
「噗!」周圍一圈的人全部笑了起來。
瞇瞇眼愣住,傻傻地看著楊翌的背影,缸子裡的水漣漪擴散,蕩漾著……
淚流滿面。
中午午睡前,楊翌把瞇瞇眼叫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抱了一床新被,在一群人奚落的目光中垂頭喪氣。
新兵連結束後,這哥們兒和方恆分到了一個連,名字叫畢雲濤,外號,套哥。
三天,休整,學習內務只有三天時間。
一晃眼就過去了。
這是方恆在軍營裡過的最輕鬆的日子,每天認識新戰友,聊聊天,疊疊被子,打下背包。無聊的時候,翻翻發放下來的《軍隊守則》和《保密守則》之類的書,真有一種去參加了夏令營的感覺。
就兩個字——新奇。
第四天一早,六點整,起床號吹響,一百多個人,分了三個排,站在了操場上。
是大操場,那天路過時看到的地方,有很多的老兵在操場上跑步、出操。
楊翌站在隊伍的前面,身形修長而挺拔,雙手背負,精神帥氣,尤其是那雙眼,在清晨的朝霧中星亮懾人,看著一群冷得縮著脖子的小夥子,笑得燦爛如旭陽普照:「今天開始正式出操,這天是冷了點兒,不過這就是部隊,得習慣,我先說下未來半個月的計畫,上午隊列訓練,下午整理內務,週二、四下午學習,週末休息,通過大家的表現,我將會在半個月內選出三名新兵班長。」
侯玨的後背瞬間挺直,目光炯炯。
方恆的背脊瞬間彎曲,一臉苦逼。
楊翌氣勢如虹的手臂一揮:「跑步,十二圈,跑完休息!」
一圈……
只有一圈,隊伍就被拉長,體能好的遠遠跑在前面,體能差的氣喘吁吁遠遠跟著。
第三圈,打頭的七八個人已經拉開了大部隊半圈的距離,侯玨和岳梓桐都在拔尖的人裡面,至於方恆,一路跟著大部隊晃悠。
在楊翌的眼中,這群兵孰優孰劣一眼就分辨清楚。
雖然不能那麼武斷地通過跑步來確定,但是目光騙不了人,他喜歡打頭那群人的目光,就像剛剛考進軍校的自己一樣,有衝勁兒,有目標。
當然,後面的兵未必不好,或許只是因為體能太差,但是裡面更多的是一群渾水摸魚的人,抱著不拔尖不落尾的態度參的軍。
就像楊翌想的一樣,方恆體能說不上好,但是也並不是很差,可是他沒那個勁兒,就算遂了他老頭子的願來了部隊,但是依舊不喜歡這裡。
比起方恆,侯玨是全然不同的人,體能極佳不說,目的也很明確,從報名參軍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所以當排長說出要選班長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個機會,為了以後的路,他會把握住每個機會,完美地表現自己。
不過,顯然不止他一個人這麼想,排頭兵都是有著一股韌性的人。到了最後,侯玨簡直就是在搏命,無論如何都得爭個第一名出來。
楊翌就站在操場中間,默默地看著他們。快的越快,慢的越慢,當第一個兵跑完全程後,他低頭看了眼時間,十八分鐘,真不得了,比當初自己的成績好多了。
楊翌抬頭看向彎腰支著膝蓋,大口喘息的小夥子,笑了,他記得這個人的名字:侯玨。
看來,他的新兵排裡要出幾個好兵了。
跑完的休息,沒跑完的?當然繼續跑!
這幫子新兵雖然看著外表都還算壯實,但是內裡其實虛得要命,十二圈跑完全部趴在地上了,一群脫力癩皮狗的模樣。
無論是軍隊還是軍校都講究科學帶兵,和特種部隊不一樣,說明白點,要想當幹部,先得是個有本事、有素質的人。
所以楊翌笑瞇瞇地走過去,嘴角掛著的梨渦,深深地旋出來,特體諒地說:「大家都辛苦了,忍忍,忍忍!只要一個月,你們就適應了。」
沒人理會他。
方恆癱在地上連指頭都不想動,排長說的話是聽到耳朵裡了,但是一想起那遙遙無期的一個月,他就想歎息一聲。
美好的夏令營生活,就這麼一去不復返了……
吃了早飯,就是枯燥的隊列訓練。
先是軍姿,一站半個小時,休息十分鐘,然後繼續站。
站軍姿的時候,楊翌開始讓他們自我介紹,是有規矩地自我介紹;例如,我叫×××,來自××××,今年十八歲。
一遍全叫完,楊翌就說了,這怎麼行啊?早上累著了是吧?大聲點,吼出來!
於是又叫了一遍。
楊翌又說了,這樣不行,要不休息的時間就唱軍歌吧,熟悉一下那種吼出來的淬利感覺,當然了,坐著沒用,就站著吧,稍息。
一上午,方恆自我介紹了十一次,排裡的人名全記熟了,就是有點兒對不上臉。
下午楊翌沒過來,他們繼續疊被子,學習打背包。
其實整理內務就是給他們放的假,算是休息一下,有些腦袋奸猾的人就乾脆在床上躺著睡覺,當然,也包括懶的。一看見別人這樣舒服,方恆也跟著學,反正自己不是第一個,出事了也是一幫人受罰。
懶病會傳染,差不多四點過,楊翌出現的時候,整個排就沒一個人在幹正事,打牌的打牌,睡覺的睡覺,吹牛的吹牛。
楊翌站在門口打量了一圈,拿起哨子吹了一個刺耳急促的哨音,沒解釋,罰全排抄軍隊守則一遍。
《軍隊守則》發放下來已經四天了,這次罰抄之後大部分人才恍然大悟地發現,原來守則上清清楚楚的寫著:非就寢時間,士兵不允許躺臥在床上。
確實,守則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受罰,怪不了任何人。
只是,當方恆抄著守則的時候,古怪地看了岳梓桐一眼。作為軍隊幹部子女,岳梓桐沒理由不知道這些規矩,為什麼也跟著來?還有,他就不信了,整個新兵連就一個幹部子女,怎麼都低調得悶頭不提醒?
後來方恆去問了才知道,新兵連的下馬威誰都躲不掉,不管你表現得多好,任何苦都得吃一遍,所以何苦來的說那麼多話?還免得讓戰友們覺得多管閒事。
最後,方恆給岳梓桐下了個評語:這小子就是個努力想要低調的高調人。
第二天,排長們開始上手段了。
早上隊列訓練,還是前一天的那樣兒,站在太陽底下暖洋洋的,收腹挺胸,中指放在腿側的褲縫上,目不斜視。
楊翌在隊伍裡走來走去,看了圈,站在了一個哥們兒面前,沉聲問道:「脖子怎麼回事?」
「?」
「不知道?」
搖頭。
楊翌抬手撫上他的腦袋,稍微施加壓力,扶正,然後鬆開,靜靜地看著他,大約過了十秒,那哥們兒的頭又偏回去了。
後面的人「噗」一下笑了,原來是個歪脖子。
楊翌警告地看了後面那些人一眼,從包裡掏出一根針小心地別在了那哥們兒的衣領上,說道:「這毛病必須得改,這玩意兒戴一週就好。」
「嗯。」小夥子點頭,克制著自己別往那邊偏,結果還是歪脖子,只是歪到另外一邊了。
後面的人全部忍著笑,開始抖。
楊翌又掃了那群人一眼,眉心微蹙,然後在另外一邊衣領上別了一根針,拍著他的肩膀特誠摯地說:「堅持。」
小夥子面色血紅,牙根緊咬,再次重重點頭。
楊翌走到下一排,看著這一排的小夥子們,掏出一疊撲克每人發了三張,左右手各一張,膝蓋中間一張。
包括了幾個沒笑的全有,侯玨也在裡面,再次被連坐。
每個人發完,楊翌後退了一步,目光灼灼地從每個人臉上掃過:「什麼叫集體榮譽感,自己好好想想!一個小時軍姿,牌掉了的就再站半個小時!」
一扭頭,前面三排的新兵全部回了頭,楊翌眉心一擰:「都羡慕是吧?!兩副撲克,夠你們用了!」
楊翌給人的第一印象太過溫柔,就算這兩天被帶著訓練也沒人把他當回事,所以這一厲喝還真沒人當回事。
直到所有人都被上了三張撲克,這才知道玩真的了,這人就算再隨和親切,也是三排的排長,他們的教官。
站軍姿是個辛苦活兒,枯燥、僵直。
不說這麼硬邦邦地站一個小時,就算是躺在床上,長時間用一個姿勢也不舒服,沒過一會兒,有人就開始扭扭捏捏地難受。
方恆覺得身體裡有億萬隻螞蟻在爬,到處都癢,脖子、臉、後背、胸口、腳底板,就沒一處舒服的,恨不得用指尖使勁兒地撓,出了血才舒服。
這種感覺是不在意無所謂,一在意就更難受,方恆盯著隊伍前面的楊翌,終於還是忍不住撓了起來。
楊翌一個跨步就站在了方恆的面前,目光銳利如劍,惡狠狠地瞪著他:「誰准你動了?」
方恆早就恢復了姿勢,目不斜視,就當沒聽見一樣。
楊翌深深地看著他,然後彎腰,目光順著手臂下滑,落到了方恆的指甲。
「你留這玩意兒幹什麼?打架?!」
「?」
「回頭把指甲剪了!」
「……」
楊翌繞到身後拍了拍他屁股:「繃緊了!顯擺你屁股大是不是?」
「……」
「繃緊了嗎?」
方恆遲疑了兩秒,淡聲開口:「緊了!」
下一秒,腿窩被大力撞擊,方恆一個踉蹌,直接撲在了地上,他翻過身瞪著楊翌。
「繃緊了?!你這叫繃緊了?一撞就散!你麵條做的是不是?牌掉了,罰站半個小時,起來繼續!」楊翌聲色俱厲地看著他,居高臨下。
方恆咬緊了嘴唇,血色從臉上炸開,危險地瞇起了眼。
楊翌第一次見到方恆這種惱怒的表情,就連侯玨這種見慣了的都不習慣,何況是完全沒有心裡準備的楊翌,心裡當即就「咯噔」了一下,琢磨著這小子不會哭吧?怎麼這破德性?!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一個男人,吼上兩句就哭,跟沒斷奶似的,靠著家裡有點錢有點門路就來部隊,把招兵程序當成擺設不說,到了部隊還覺得是自家開的,要不刺頭挑釁,要不就是哭爹喊娘,整得地球都圍著他家轉一樣。
醒了下嗓子,語氣又重了幾分:「發什麼呆你?回去站好!」
方恆爬起來,蹲著撿起了散落的三張牌,一點點地站起身,腦袋裡「嗡嗡」地響,怒氣在胸口鼓動著。
楊翌從他手裡拿過牌,分別放好,什麼都不說就走開了。
也得虧楊翌沒有再繼續說話,否則方恆絕對一拳招呼了過去,一下丟這麼大的臉,要不是因為軍隊這地方他還看不清情況,這次的事情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再說了!這種落差感真的要命!臨時改了劇本都不提醒一下!就在大家都以為排長是個好人的時候,突然就黑了臉,簡直就跟逗著人玩一樣!
楊翌之後在隊伍裡又繞了兩圈,時不時地踢一下腿窩,或許方恆那一下給排裡的新兵提了醒,再沒有人倒下。
殺雞儆猴這一招,用對了。
到了點,撲克沒掉的全部就地解散休息,受罰的就四個,有兩個天生有些O型腿,夾不穩,剩下的一個和方恆一樣,也是被楊翌給撞掉了牌,當然,也就是雙腿彎了一下,沒有方恆那麼丟臉。
方恆搖搖晃晃地站著,視線恍惚地看著楊翌在前面教他們稍息、立正、停止間轉法等等軍事動作,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教。方恆站得磨牙,尤其是楊翌時不時掃過來,目光裡帶著玩味,挑釁般告訴他,有本事你就動個看看!
方恆的面色越來越黑,就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
「嗶——」三聲尖銳的哨響劃破長空,接二連三地響起。
「起立!」
一百多名新兵「唰」地一下站了起來,行注目禮。
楊翌跟著另外兩個排的排長小跑過去,敬禮:「連長!」
方恆轉著生硬的脖子,扭頭看了過去……
新兵連宿舍的大門口走進來兩名軍官,有一名軍官,身形高大英武,穿著筆挺的軍裝,像是踏著朝陽的光輝,英姿颯爽地走進視野。
方恆眨了眨眼,瞇起了眼睛,不由感歎一聲,氣場果然不一樣啊。
那是一種狗堆裡面走進來頭狼,貓窩出現了隻豹子的強烈差距感,從頭到腳透析出一種硬朗的線條,步伐邁動間行雲如流水,流暢無比。
兩名上尉——他們的連長和指導員。
就像岳梓桐說的,他們這些新兵們歸紅七連管,由連隊連長兼任新兵連的連長,負責整個新兵連的運轉情況。
至於新兵連裡面的排長和班長是由老兵擔任,通常會被選來新兵連帶兵的老兵,都是表現很好的兵,有提幹的可能性。
不過,有些部隊不同,也有一些特殊情況。方恆所在的新兵連隸屬於作戰部隊,通常新兵連的班長會從新兵們選出來,是一種鼓勵機制。
晚上開會的時候,楊翌曾經講過他們所在的這個軍的大概情況。
重慶十三軍,隸屬於成都軍區,下有三個師,而方恆現在就在三十七快反師。
三十七師再往下分,就是三個軍團,有裝甲團、電子通信團和步兵團,下有六個營,十二個連隊。
具體分到哪個連隊,要等新兵連出來才知道。
不過大概可以確認的是,他們這個部隊不是裝甲營。
因為三名新兵排長都不是從裝甲營出來的,而是野戰陸軍,也就是所謂的步兵。
昨天的晚會,楊翌曾介紹過他們的所在營地的幾位連長和營長,人名很多,職務也複雜,正副營、連長,指導員,教導員,主任,洋洋灑灑二十來個人名,記得方恆頭昏腦脹。
不過,總有那麼一個記憶深刻的人名,一名藏族軍官,名字四個字,珠穆朗瑪?
呃……
好像不是……
方恆望天……
珠什麼來著?
「報告連長,新兵連正在訓練,需要整隊嗎?」楊翌禮畢,看向其中一名軍官。
吉珠嘎瑪幹練帥氣地一個回禮:「列隊。」
「是!」
吉珠嘎瑪剛來這個師半年,是從藏區同級調任過來,這是他帶的第一批新兵。作為一名剛從單兵兵王陞到帶兵連長的男人,他對新兵的存在遠比任何連長都要熱情。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當他和他的指導員搭檔樂正東走過來的時候,他想:在他眼前的這些小夥子們就像是一隻隻狼崽子,剛剛生下來,眼睛都還沒張開的那種,看著脆弱無比,但是早晚會成長成一頭頭在大草原上奔馳狩獵的猛獸。
所以,他熱切地看著新兵們,以一種期待的目光。
首長檢閱,懲罰也被迫停止,方恆趁著大家列隊的時候趕快動了動腳。但是,站過軍姿的人都知道,時間一旦長了,最初活動的時候得一點點地動,從鬆動肌肉開始,原地動動手腳和脖子,才能邁步。
問題是,這都是些新兵蛋子,誰知道啊?!
就連楊翌這邊也還沒注意到提醒。
於是那邊急著列隊,這邊「啪」一下倒下去三個人。
後面的還好,方恆站在第一排,特別地顯眼,這一摔,直接吸引了首長的眼球。
楊翌用餘光看了吉珠嘎瑪一眼,快跑了兩步扶人,語氣輕柔地問:「怎麼樣?別太他媽給我丟臉!」後面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楊翌依舊笑容滿面,好像說了多麼體貼入微的話。
方恆瞪圓眼,愣住,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楊翌挑眉,嘴角的笑愈加地濃郁,目光裡帶著警告,意思是你小子還不快站起來?磨蹭什麼呢?!
方恆移開視線,落在連長那邊,反手扶住了楊翌的手臂,手掌用力,緊緊地捏著,嘴唇嘟起,眼底刷上一層水霧,可憐兮兮地說:「排長……腳麻……」
楊翌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被方恆捏著的地方生生作痛,而且大力地往下壓,甚至有把自己往那邊拉的趨勢。倒是有趣了,這小子……
「腳麻啊……」楊翌嘴角的笑更濃,如春風拂面,柔和溫煦,「要休息一會不?」
方恆怯怯地看了連長一眼,搖頭:「不用。」手上的力氣再次加大,就是不讓楊翌把自己拉起來。這腹黑偽善的混蛋,你不是要爭表現嗎?我偏偏就不配合!
兩人拉扯了幾秒,楊翌終於淺瞇了眼,溫柔威脅:「真要起不來,我可以抱你。」
方恆嘴角抿緊,撐著楊翌的肩膀站了起來,一低頭,就看到楊翌滿意的表情,眉頭一蹙,有些不甘自己就這麼退讓了,早知道讓他抱就是了,還能少塊肉?到時候兩個人一起丟臉。
楊翌扶著膝蓋站起身,嘴角的笑就一直沒下去過,微微彎腰和方恆目光持平,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頂,鼓勵道:「堅持。」
方恆回了個笑,皮笑肉不笑。
楊翌笑了笑,不強求,走到隊伍前面開始喊口令。
不得不說,首長的存在還是很有效果,雖然沒訓練出什麼東西來,但是大家都努力做到自己最好的程度。
於是,楊翌把握機會教他們各種軍事動作,吉珠嘎瑪他們就一直遠遠地站著,看著這一百多名新兵的訓練情況,沒有說話,但是存在感強烈。
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明明穿的只是簡單的軍裝常服,明明距離很遠,但是每個人都有一種被打量的不自在。連長的目光像是一把尺子,一寸寸地量,從頭到腳,滴水不漏。
第四章 刺頭
「太早了。」十分鐘後,樂正東下了第一句評語。
「是。」吉珠嘎瑪也必須承認,這種情況下很難看出優劣來。
「還看嗎?」
「再等等。」吉珠嘎瑪的眼落在幾個新兵的臉上,仔細地打量著他們的眼。
眼是人類的心靈之窗,一雙眼可以不自覺地流露出一個人的真實內裡,這批新兵有幾個人很在意自己,非常地在意,那種目光像是個鉤子一樣,勾著自己必須看過去,像是一種展示。
但是……還是太少了,能夠給出的信息太少,有表現欲、要強,固然好,但是,這並不代表真實的水準。
五分鐘,吉珠嘎瑪開口:「走吧。」
樂正東低頭笑了笑,莫名地說了一句話:「璞玉好?還是玉石好?」
「都好。」吉珠嘎瑪轉頭看他,笑開了白亮的牙齒,「我都喜歡。」
與來時不同,連長們悄無聲息地離開,隊伍還在繼續訓練,只有少數的人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在轉身的一瞬間,方恆微微蹙起了眉。
好年輕的連長,卻目光透析深刻,像是把人剝筋去骨地打量,明明有那麼多人,分到每個人的身上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卻有一種被看了個明白的感覺。
而且,這個連長他見過。才來軍隊的時候,那個站在操場上,士兵的中間,最奪目的那個人,食堂裡和指導員說話,總是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他們的男人,印象意外地深刻。
或許來自漂亮到奪目的五官,或許來自那種昂揚的氣質,讓人無法忽視的連長——珠瑪連長。
訓練結束,在食堂裡,果然又看到了珠瑪連長,身邊依舊四五個人,笑容很燦爛,視線掃過來,卻又透露出一種凌厲的感覺。
方恆急忙低下頭吃飯,無法對視。第一次發現這世界上還有一句話都沒說過,就讓自己害怕的人,那眼神,犀利、霸道得像是能奪取空氣。
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方恆還是忍不住看了過去,卻發現對方也在往這邊看,方恆的目光霎時間散亂,臉上開始發熱。
一天的時間,侯玨的眼皮子一直在跳,最終入了夜,還是忍不住把方恆拉了出去,開門見山地問:「白天的事你不會記著呢吧?」
方恆挑眉,眼底看不清神色,過了兩秒才說道:「就這事?」
侯玨心裡當即「咯噔」了一聲,就衝著他們倆這關係,方恆說這話的意思他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很明顯這事沒完。
侯玨左右看了一眼,把方恆拉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剛想開口,方恆卻搶先道:「你想多了。」就像侯玨瞭解自己一樣,方恆也一樣瞭解他,「這裡的規矩我懂,雖然對部隊沒什麼興趣,但是我也不能回去。」
「你知道就行。」
「但是他下次再拿我開刀,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那你就不能好好表現?」
「不樂意,不想。」
「……活該,自己找來受。」
「操,楊翌把屁股賣你了?你幫他說話?」
「你會不會說話呢?」侯玨當即蹙眉,黑暗裡朦朧的眉眼稜角銳利,有些怒了!
「我會不會說話你不知道?」方恆把侯玨推了出去,轉身往外走。
侯玨瞪著方恆的背影直到消失,這才暗自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方恆不願意往部隊走,但是真沒想到有這麼大的怨氣,一點事就能爆出火星來。
方恆進屋的時候,楊翌正好從裡面出來,兩人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對方,擦身而過。
第二天一早,楊翌牽了輛自行車來攆他們跑步,跑的慢的就踹上兩腳,整得所有人怨聲載道,在背地裡把楊翌的八輩祖宗都挖出來罵。
方恆沒被踹,但是楊翌踢別人的時候連帶地撞到了自己,腳上一個踉蹌,踩到了草坪上,用力不均的結果就是差點摔到地上。
撞他的是畢雲濤,還特不好意思地跑過來扶他,連連道歉,方恆擺手表示沒事,視線卻擦過畢雲濤的肩膀看向楊翌。
楊翌坐在自行車上,單腳踩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瀟灑地騎著車行了過去。
又過了一天,楊翌依舊扶著自行車站在隊伍前面,在一群站軍姿的小夥子眼皮下給自行車輪胎打氣。
排裡的人沉默地看著他,但是嘴角全部勾起來了,暗自琢磨著是誰做的,簡直就是大快人心啊!尤其是被收拾過的那幾個心裡更是樂開了花,不約而同地想著,要是換了自己,放氣?!呸!直接拿刀戳!讓你修都修不好,只能換!
楊翌打好氣,站直身,感慨萬千地拍著自行車坐墊,無奈搖頭:「你說,作為公有財產,這些年你載了多少排長連長乃至營長,迎來送往了多少新兵?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麼多年了,你還駐守在這裡,這份功績足夠貼在榮譽欄裡長書一篇。」
楊翌的聲音不大,像是喃喃自語,卻又恰到好處得讓所有人聽見,尤其是站在第一排的方恆,他那聽力簡直就是滴字不漏,就連楊翌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方恆不屑癟嘴,下了二字評語。
裝怪!
楊翌把自行車溫柔地推到一邊,然後走到隊伍面前,笑容滿面地說道:「剛剛小轉兒說了,誰放了它的氣都無所謂,它愛你們。」
「……」眾人無語,小轉兒?自行車嗎?而且愛我們?那麼,用不用得著痛哭流涕感動非常?
楊翌看了一圈,繼續說道:「嗯,別那麼感動,小轉兒的愛很偉大,很無私,就衝著這份愛,我也不能讓它太委屈了,所以大家就一起回報吧。」說完,楊翌語氣一沉,「破壞公有財產,所有人五百個俯臥撐,做不完不解散!」
「嗡!」的一下,所有人都鬧開了,有人當即開問:「又不是我做的,你憑什麼罰?」
「你戰友做的!」楊翌挑眉,回答。
「關我屁事!」
「戰友!要我教你這兩個字怎麼寫嗎?站在一起奮鬥的人,戰友!」
方恆蹙眉,自覺佔理,開口嗆道:「你該先查後罰。」
「報告呢?!」楊翌扭頭看過去,蹙眉,又是這小子。
「報告!」方恆脆聲開口,下巴仰高,挑釁的目光遞過去。
「這裡我說了算!要給你找警察立案偵查不?錯了就罰!沒有為什麼!」
「你這是擅用職權,有本事你當著連長的面這麼罰!」方恆冷笑,很明顯楊翌這人就要在連長面前爭表現。
楊翌挑眉,看到這張好像抓到了小辮子一樣得意非凡的臉,也笑了:「匯報你們的情況是我的事!但是在這個排裡你們是我的兵!我說的話就是命令,令行禁止,不想做的可以,捲舖蓋走人!」
方恆一下漲紅了臉——氣得!
「是非不分、蠻橫無理!他媽的,這就是部隊!」
「對,這就是部隊!」楊翌下巴微揚,坦然開口,用眼神示意他做還是走?接著視線移開,在隊列裡劃拉了一圈,用同樣的目光告訴他們,退路就在你們眼前,要走,我絕不攔著!但是想留下來,就乖乖聽話!
楊翌這一齣不單讓刺頭心裡不舒服,連帶著還算規矩的新兵也很失望,看著楊翌的目光漸漸變成了不屑。
也不知道誰吼了一句:「老子就不做!我等著和連長理論!」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即大家就開始附和,一幫子人隊也不站了,往連長辦公室的方向衝了過去。
楊翌看著他們的背影抿緊了嘴角,視線往上一抬,落在了不遠處兩棟樓外的窗戶口,那裡站著一個人,手裡拿著望遠鏡往這邊看,距離太遠,看不清神色。
楊翌嘴角一勾,衝著那邊聳了一下肩,一臉無奈。
連長把望遠鏡放下,轉身離開了窗戶。
新兵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口,一個個跟吃了炸彈一樣,有些看過來的目光裡還帶著十足的挑釁。
楊翌挑眉,慢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連長辦公室一樓有警衛兵,一看到一群人氣勢衝衝地往這邊走,就急忙一個跨步擋住了門口,手握在槍上,後背挺直,巍然而立,擺出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槍這玩意兒的震懾力確實十足,當下就有人警醒了過來,目光變得躊躇,當然了,也有火遮了眼的人,衝上去就說要見連長。
警衛兵沉聲開口:「理由。」
「找連長理論。」
「楊翌是非不分。」
「要他媽早知道部隊是這個德性,老子他媽不幹了!」
「讓開,老子來伸冤,又不是來搗蛋,你擋著幹嘛?」
說是說,叫是叫,但是到底沒人敢動手,乾在那兒詐唬。
警衛兵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話,「沙沙」的聲音傳過來,警衛兵回了個「是」,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了遠遠站著的楊翌臉上。沒等說話,楊翌就瞭然點頭,從人群裡擠過上了樓。
方恆和侯玨、岳梓桐站在一起,在人群的中間,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直到楊翌上去了,侯玨才忍不住開口:「就他一個人上去不得黑的說成白的?能行嗎?」
岳梓桐挑眉,壓著聲音開口:「上去多少人都沒用。」
「怎麼?」方恆聽得清清楚楚。
岳梓桐豎起了四根指頭,一字一頓地開口:「令行禁止。」然後一個大喘氣,抿嘴笑:「訓練。」
「……」方恆和侯玨沉默了。
這時候,大樓裡下來一名中尉,蹙眉質問:「你們都哪個連的?鬧什麼鬧?!」
不等人回答,中尉不悅地擺手,像攆蒼蠅一樣的動作:「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小洪,這都哪個排的?」
「報告。」警衛兵開口道,「楊翌帶的新兵排。」
「人呢?」
「上去了。」
中尉下巴一甩:「讓他們回去,沒規矩,都練到狗肚子裡了?」
「是!」
中尉說的話難聽,但是大家都不明白這人的底細,再加上現在的目標都是楊翌,侮辱的話就這麼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到底沒被「嘲諷」過去。
不過鬧都鬧到這裡了,楊翌又被單獨叫了上去,誰都不想走。中尉和警衛員驅逐了兩次都沒成功,對這批新兵的印象徹底落到了負值。
軍隊裡什麼不多,就是人多。中尉直接叫了一個連的老兵,兇神惡煞地把他們一圍,就給攆回了新兵連,順帶著封了門口,誰都別想出去。
另外兩個排的還在訓練,排長早就不見了人影,沒了人管的新兵就是一盤散沙,各自抱團議論紛紛。
方恆他們仨站在一起,遠遠看著情況,一時無語。
過了一會兒,侯玨蹙眉問道:「你意思是這次的錯肯定落我們頭上?」
「必須的。」岳梓桐點頭,「部隊這地方就兩個字,紀律,咱們怎麼做甭管是對是錯,破壞了紀律就是不行。」
「馬後炮!」侯玨砸了三個字出來。
「這不大家都在鬧嗎?我總得隨大流。」
方恆一臉不爽地看他:「沒骨氣,罰就是了,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我們全給開了!」
岳梓桐說:「開是不會開,只是正好讓他們有機會折騰我們一下而已。」
侯玨抿緊了嘴角:「就真這麼不講理?」
岳梓桐抿嘴笑:「講理?留著和法官說吧,這地方,一個字一個坑,當兵的就是坑裡的蘿蔔,任人拔。」
侯玨想了想,深深地看著岳梓桐:「知道這麼多,當時怎麼沒拉住方恆?」
方恆挑眉,真心沒覺得自己做錯。
岳梓桐聳肩:「說得挺好啊,要是這麼爭論下去,未必就沒勝算,要不是有人帶頭起哄,未必是這個結局,再說了,那種情況下,誰能拉得住啊?」
方恆抿嘴得瑟笑:「那是,他不佔理。」
「沒什麼不佔理的,部隊就是這樣,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的綁定,集體榮譽感,一人犯錯集體受罰,你得習慣。」
說到這時,方恆一下想起了罪魁禍首,視線在人群裡轉悠,最後落在了小轉兒上:「誒,你們猜誰做的事?」
這下沒人說話了,這玩意兒誰能猜出來?
過了五六分鐘,另外兩個排的排長急匆匆地跑回來,重新整隊集合,接著就見到楊翌陪著連長從門口走了過來。
連長抬頭挺胸,楊翌低眉順目,連長目光犀利地一掃,楊翌心領神會屁顛屁顛地就跑來整隊。
看在連長的面子上,三排的人還是列了隊,接著三個排長把隊列集中在一起,便各自站到了一邊。
吉珠嘎瑪負手站在隊伍前面,眉心微蹙,淬利的眼掃視一圈:「牛氣是吧?都挺厲害的,都有本事,但是,在我看來,你們就是一攤子爛泥,扶不上牆!」一開口,就連拍帶貶、聲色俱厲,犀利的言語夾雜著強大的氣勢傾軋而來。
所有人都愣住,腦袋裡斷層數秒。
「部隊是什麼地方?拿著槍保家衛國的地方!談個人?你們還差遠了!求公平?也等你們把這身皮給扒下來再說!」
「到了這兒,就遵守這裡的規矩,兩個字,紀律!學不來,就給我滾蛋!」
最後,一聲厲喝:「全部都有!向右轉!」
連長露的面少,在新兵們的眼中總有些高高仰望的感覺,明明訓練都還沒到一步一個口令的地步,可是連長這麼一喊,竟然「唰」的一聲,全部轉了向,除了幾個左右不分,或者反應慢的,硬是透露出幾分整齊劃一的老兵感覺。
「左後轉彎,目標操場,二十圈!」
三個排長急忙跑過去,領了個頭,把人給帶了出去。
這是方恆第二次在訓練場上見到連長,遠比第一次還要震撼。
幹練、凌厲,從骨子裡透出的鋒芒讓人無法直視,言辭犀利,氣勢如虹,有著一種真理就踩在老子腳底下,真正藐視一切的傲然。
這樣的男人,實在帥得讓人憧憬不已,就像是他一直以來臆想中的優點都集中在了連長的身上。
跑在操場的跑道上,方恆急促地喘息著,遙望遠處負手跨立的連長,迷彩的軍裝包裹著壯碩的身體,傲然而立。方恆的眼底不由閃爍出了幾分羡慕。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成為這樣的男人?僅僅站在那裡,就能讓人仰視?
這次的衝突被連長一手壓下,二十圈跑完後,再沒人去思考到底誰錯誰對。
在大家筋疲力盡躺倒在草坪上的時候……
方恆揉著胃看了眼排長那邊,三個排長還在操場上站著,連長已經沒了蹤跡,在收回來的前一秒,視線又和楊翌對上了,方恆蹙眉,把頭偏到了一邊,刻意吐了口口水,然後挑釁地看了過去,結果這一眼沒砸到地方,楊翌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偏開了頭。
方恆抿嘴,垮下了臉。
岳梓桐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開口:「還有力氣想事情?逞兇鬥狠?沒問題!那就說明咱們還沒練夠,還有精力,所以……各位爺嘞,消停一下吧,哥們兒現在就只想床了。」
方恆低頭撥弄著草尖,用外套擦了擦頭上的汗,熱得恨不得把衣服脫光了,幽幽開口:「我現在想的是午飯還給吃不?」
一語驚醒夢中人,侯玨抬起了頭,左顧右看:「誰知道現在幾點了?」
「沒錶!」有人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
等全部人跑完,又是集合,回去拿了飯盒就往食堂走。方恆看了眼時間,十二點半。
這次沒有進行飯前一支歌,各個垂頭喪氣地進了食堂打了飯菜就悶頭開吃。
飯有些涼,菜很熱乎。方恆嚼著嘴裡的飯菜掃了一眼平日裡連長喜歡坐著的桌子,空蕩蕩的,沒人,莫名地有些失落。
新兵蛋子們被連長挫了銳氣後,都安分了不少。蛋疼的新兵生活,除了訓練就是睡覺和吃飯,方恆也沒了磨嘴皮子的力氣,一路半死不活地跟著大部隊走。
只是偶爾遠遠見到連長的時候會突然有些興奮,總想湊上去說點什麼,但是要說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新兵連的一週時間飛快地過去。
在操練了八天後,部隊給他們這些新兵們放了一天的假,當然,這假不准外出,不准在軍營裡亂逛。
於是一幫小夥子無聊,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洗衣服的洗衣服,在訓練場玩的玩。
玩什麼?其實挺無聊的,軍隊的訓練設施除了單槓、雙槓之外,還有種叫「旋梯」的東西,這玩意兒原本是空軍部隊配備的訓練器材,但是因為趣味性強,也能鍛鍊膽量,所以到了後來,每個軍區都有配備。
一大早,沒事做,二十來個新兵就湊在這旋梯下面起哄,看誰敢轉起來。
畢竟,這玩意兒是真有些嚇人,看著不咋地,但是一旦旋轉起來了,就是三百六十度的圈。前幾天也有人試過,但是到了一百八十度時,就不敢再用勁了。
方恆也試過,也是一百八十度就蔫了,視線忽上忽下的,完全沒有重心的感覺,下來的時候幾乎是手腳發軟。
但是年輕人嘛,湊一起了,就總有熱血的、喜歡表現自己的人。第一梯隊的魏亞陽上去繞了幾圈,牛逼地下來,視線一掃:「這玩意兒有什麼好怕的?我們學校就有,小學五年級我就繞過,簡單,別閉眼,盯著一個點兒看就行,還有人敢上不?」
魏亞陽算是體育特招類,小學就在市體校學短跑,一直到初中畢業,在市裡拿過很多名次,體能上確實頭一號,性格也不錯,挺陽光的一個人,在新兵裡很顯眼。
「操,牛逼完了,等著,哥給你表演。」當即就有人叫了起來。
魏亞陽看過來,笑瞇瞇地說道:「侯玨,來一個?」
侯玨當即就蹙緊了眉。
還有一週選班長,有心的都隱隱有些競爭意識,平日裡練體能、隊列訓練,侯玨都是拔尖的那個,沒有專業訓練過,但是體能好,跑步這種東西靠的就是咬牙堅持,所以適應了短跑的魏亞陽每次在晨跑上都栽在侯玨身後。
這挑釁,其實挺幼稚,但是魏亞陽劃出的是明路,但凡是男人面對這種挑戰就沒有退縮的理由。
方恆左右看了一眼,壓著聲音:「要我陪你不?」
「一邊去。」侯玨瞪他,走了出去。
方恆雙手蜷到唇邊,大吼一聲:「好!爵爺加油!」接著看向魏亞陽:「就這破玩意兒有什麼好比的?這不兩頭嗎?你也上啊!看誰先忍不住叫停!」
話一說完,一圈人「轟」一下炸了起來……
「是啊!光一個人轉有什麼意思?」
「兩人比!先認輸的是孫子!」
「魏亞陽,上!」
「爵爺!加油!」
「嗷嗷嗷嗷~~」
侯玨扶著旋梯,對方恆得瑟挑眉,笑開牙齒,意思是等著看好戲。
方恆擠眉弄眼地笑,倒是對侯玨十足信心,自家兄弟還不瞭解嗎?無論是比力氣還是比堅持,方恆就沒見侯玨輸過。
侯玨拍了拍旋梯,轉頭看向魏亞陽,笑道:「來吧,你先上?我先上?」
魏亞陽笑了:「兩個人可不一樣啊,太危險,你一個人轉過沒?」
侯玨張揚一笑:「沒事,就這東西,就算沒碰過又能怎麼樣?」
魏亞陽挑眉:「那我先上吧,來,來兩人幫忙,扶著。」這麼說著,魏亞陽踩上旋梯自己晃了起來,剛剛把那頭晃下來一點,侯玨一抬手勾住了扶手,手上用力,往下一壓,自己就踩了上去。
方恆當即就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帥啊!
有人打了個頭,口哨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響亮。
那邊,旋梯已經轉了起來。
旋梯這東西就像是翹翹板一樣,你用一下力,我用一下力,就越轉越快,到最後自己想停都停不下來,像是電風扇一樣,扇起一道道的烈風,「嗚嗚」地作響。
漸漸地,沒人吹口哨了。
這速度,連影子都看不清楚,都害怕這鐵桿子被兩人給轉斷了。
侯玨也有些虛了,或者說,有點被轉得噁心到了,血液像是被甩出了血管,向外擴散,漸漸地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感覺,除了緊緊地抓住手上的東西,別的想法都沒有了。
旋梯這種東西,下面的不知上面的苦,轉著的絕對比看著的難受。但是方恆依舊有些暈了。
一圈圈的,就像是看著調到了最低檔電風扇的扇葉般,頭暈目眩。
忍了兩分鐘,方恆終於還是眨巴著眼收回了目光,扭頭看了一圈,正好見到楊翌拎著個盆子從水池那邊走過來。
排長和他們住一起,是大棚隔出來的小間,三個排長四張床位,平時住宿加辦公,晚上也要照顧他們這些新兵蛋子。
寬厚地說,楊翌其實倒也算得上個好排長,這週訓練得苦,大家又是才離開家,體能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不說,也都有些想家,排長們晚上就會起夜巡床,給他們掖下被子。
大家都是年輕人,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隔兩天就有人和楊翌混到了一起,楊翌就會無恥地來個「梨渦」大派送,漫山遍野地散發荷爾蒙。
說到底,人長得親善就是優勢,尤其是落在善於利用的人手裡,更是利器。
就像楊翌,就像方恆。
方恆知道自己臉小,從記事開始,三姑六婆見到他就誇,這孩子長得真可愛!小臉龐,圓眼睛,水靈靈的,要是個女孩兒得多招人啊?來,阿姨抱抱~~
大了,叛逆那會兒,方恆開始有意迴避這長相,要硬起來的時候絕不手軟,可是不代表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優勢,真要拿出來用,也刷得下底限。
可是人就怕比較。
原本方恆還把這手段當成殺器,以求一招制勝,結果見了楊翌才知道,那丫的簡直是白菜大派送,毫不介意自己的表裡不一,恨不得人人都知道自己好說話,然後冷不丁地扒下偽善的皮,笑瞇瞇地收拾回來。
那邊,楊翌像是看到了這邊的情況,面色一變,急沖沖地就跑了過來。
方恆挑眉,不知道他想幹嘛。
人還沒到地方,楊翌就吼了出來:「誰讓你們兩個人上去的?趕快停了停了!」
這邊。
辦公室樓的四樓,指導員樂正東被喧鬧聲吸引走到了窗戶口,衝著發聲的方向看了過去,位置有點遠,又被幾棵樹擋著,就隱隱約約見到新兵們住的地方,訓練場上圍了一群人,哄鬧聲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那地方?!
樂正東心裡「咯噔」了一下,急忙拿過了望遠鏡看,等看清楚後,頭皮一下炸了起來,面色難看地就撥電話開吼:「外面怎麼回事?!停了!趕快給我停了!」
吉珠嘎瑪抬頭看他,起身拿過望遠鏡站到了窗戶口。
瞬間就找到了目標。
新兵連的宿舍裡衝出了人,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然後一群人擁到了旋梯旁邊。
吉珠嘎瑪挑眉,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旋梯這玩意兒在他心裡就跟小孩子的玩具一樣,沒想到兩個新兵蛋子鬧著玩,都能把老樂給急成那樣兒。
不過也對,畢竟都是些半大的小子,一不小心出了事怎麼辦?
看來還是自己經驗不夠。
吉珠嘎瑪關注了一下情況,放下了望遠鏡,正準備回頭繼續寫計畫書,視線突然落在了一角,他微微蹙眉,拿起望遠鏡看了過去。
視野裡是個小夥子的臉,臉盤很小,眼睛很圓,就連嘴唇也是菱形,在軍營裡很少見的長相。
第一次去新兵連,他就留意過這個兵,就站在第一排,可憐兮兮地坐在地上,嘴唇微嘟,眼底包著淚,難得一見,屬於果果類型的孩子。
果果本名叫鄭太果,是吉珠嘎瑪在特種部隊時的戰友,是個爆破手,天生對火藥敏感,卻善良可愛,雖然性格略顯弱氣,但是一旦執行任務的時候卻殺伐果決。
男孩子長這樣的不多,要不是因為果果的存在,或許吉珠嘎瑪也不待見這樣的兵,但是到底有個先例在,他也就上了幾分心。
他記得這個兵的名字:方恆。
吉珠嘎瑪在辦公室裡坐了一會兒,就下了樓。
一路上不快不慢地過去,來來去去的士兵都衝著他敬禮。吉珠嘎瑪看著眼前年輕的面孔,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
好像,還在不久前,他也是這樣,懷揣著理想從西藏走出來,從軍校開始,一步步地追逐成長,經歷了成功和挫折,經歷了死亡和分離,再一眨眼,已經九年過去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快如閃電。
方恆……
熟悉的神情,深深地勾起了那段刻骨銘心的回憶,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年少輕狂。
連長的悄然而至,引起了新兵們的哄鬧,等方恆得到消息跑出去的時候,正好見到楊翌腆著笑給連長遞菸,彎腰諂媚狗腿狀,就差跪地上搖尾巴了。
方恆不屑抿嘴,視線鎖定了連長吸菸神情,煙霧噴灑,帥氣的臉上帶著幾分慵懶愜意,頭微微歪著,嘴角帶著淺笑,低聲說著什麼,依舊一副高高在上讓人仰望的氣勢。
方恆在遠處轉了一圈,想要過去說上兩句,卻發現沒什麼好說的,而且那兩人輕聲細語的神情頗有幾分難以介入的感覺,最後還是回了寢室。
這邊。
「連長。」楊翌走到連長身邊打了個招呼,從包裡掏了一包軟雲煙出來,抽了一支遞給他,「我讓人給制住了,沒事,沒人出事。」
吉珠嘎瑪接過菸,見楊翌拿著打火機等著,於是笑了笑,湊了過去,點燃,吸了一口道:「練這個可以,你們得跟在身邊,別出事了。」
「是。」楊翌腰板挺直,點頭。
「怎麼樣?都習慣不?」吉珠嘎瑪問道。
「還行,都挺好的,就是調皮。」
「十八歲嘛,花兒樣的年紀,下手掂量著點兒,別整狠了。」
楊翌「噗」一下笑了:「連長,你在說你自己吧?」
吉珠嘎瑪斜睨他,眉梢一揚:「班長人選確定了嗎?」
「還在看,有幾個不錯的。」
「晚上吹哨吧,該練了。」
「這不等您老安排任務嘛。」
吉珠嘎瑪失笑,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怎麼?覺得自己班上的人都不錯?沒大問題?」
「這玩意兒總得練不是?問題肯定有。」
「確實,不過以後下手注意一點,別把事情鬧大了,昨天去營裡開會,上次的事還被拿來當典型說,這再鬧下去,明年我就得轉業回家種地。」
楊翌彎腰,梨渦深深的,笑得眉眼皆彎:「說這些,咱們整個師,您和雷連誰敢動啊?明年指不定就陞副營了。」
「要陞也輪不到……誒,我說,你小子消息管道挺牛啊?這都知道?」
「咱這不是偵察兵嗎?本職工作。」
吉珠嘎瑪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狠狠卡住脖子:「不錯,昆陸沒白待。」
「嘖,說這些,您和林學長可是我偶像啊,當初昆陸風光得一時無二,年年拿嘉獎,十年來唯一一畢業就陞了上尉的軍官。」
吉珠嘎瑪扭頭看了一眼上尉的肩章:「行啊,笑話我呢?」
「陞校官不一樣,這是一步登天啊,您這都穩打穩紮地上了,還有什麼不滿的?我這可還得在基層帶兵使勁地搏啊。」楊翌歎了一口氣,苦著一張臉,又抽出了一隻菸遞了過去。
吉珠嘎瑪擺手拒絕:「走了,再被你灌迷湯我得暈了,還是那句話,別把事情再鬧大了,否則……」
「我一定負荊請罪。」楊翌諂媚地接道,「萬字檢討書雙手奉上。」
吉珠嘎瑪搖頭笑,遞了個「我記著」的眼神,瀟灑乾脆地轉身離開。
這天夜裡,吹了第一次緊急集合,新兵蛋子們早就有了準備,但是臨了還是手忙腳亂。
一個排,三十二個人,準時到達的只有六個,其餘的全部遲到。
到了外面列隊,楊翌也沒讓檢查,直接下了命令:「向右轉,操場,跑步走!」
楊翌在隊伍前面輕裝上陣,一路領跑,速度有些快,跑著跑著,這一下就好玩了,隊伍裡的東西「稀哩嘩啦」地往下掉,還有人邊跑邊繫鞋帶,技術活啊,都沒摔著。
方恆鞋帶倒是繫好了,可褲腰帶還捏在手裡,邊跑邊穿,背著他睡覺的傢伙,手忙腳亂。也就跑出去一百米遠,被子就掉地上了,急忙彎腰撿,隊伍一下亂了套。
當然了,也不光他一個人出事,有好幾個的被褥也全部散了下來,來回彆扭地跑了一趟,在新兵連的操場上一站,這就逗趣兒了。
一個排裡,有六個人的被褥全在手上抱著的,剩下的,看著背包還行,衣服錯扣的也有,褲鏈沒拉上的也有,反正典型的新兵模樣。
沒過關的全部就地重新打了背包,罰著來回跑操場兩次,這一折騰下來已經是二十分鐘後。
方恆喘著粗氣,低頭進了屋,之前過關的已經睡下了,悄悄摸摸地鋪好床,躺進了被窩,腦袋裡什麼都不想想,只想睡覺。
結果,半個小時後,又是一個緊急集合的哨子。
方恆睡得死,沒聽到,是被侯玨給搖醒的。
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低頭又開始收拾。
這次上了心,情願遲到也要打好,出去的時候整整遲到了四分鐘。
所以,一出門就聽到一句話:「方恆,遲到四分鐘,四圈。」
方恆背著背包,傻乎乎地看著楊翌,然後,肩膀一耷拉,進了隊伍。
這次,侯玨被罰了一圈,倒是岳梓桐,可能是幹部子女的原因,表現得非常好,解散的時候,拍著方恆的肩膀進了屋。
第五章 衝突
第一圈跑完,大部分人都回了宿舍,方恆無奈地繼續跑,一轉頭,就看到明明跑完的侯玨還在隊伍裡,他想說什麼,但是想了想,笑了起來,力氣又回來了不少。
「侯玨!」楊翌遠遠吼了一聲。
剛跑出沒多遠的方恆和侯玨都停下了腳步,剩下的五個人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跑了出去。
楊翌遠遠地蹙眉,打量著侯玨,快步走了上來:「記不清自己幾圈了?」
「一圈。」侯玨說,「就當訓練了。」
楊翌頓了一秒,扭頭瞪著方恆:「要給你找個保姆嗎?!」
方恆被吼得一怔,面色頓青。
侯玨背著標準的行軍包,挺直而立,淡聲問道:「自己加訓也要管?」
「這是部隊。」楊翌與他對視,目光裡滿是不贊同,他不明白侯玨為什麼要陪著方恆跑,或許加訓也是個理由,只是夾雜在懲罰科目裡就不符合紀律。
侯玨抿緊了嘴角,看了方恆一眼:「我回去了。」
「嗯。」方恆點頭,陰鬱的視線卻一直鎖在楊翌臉上。
侯玨走了兩步,停下,轉身看向楊翌,目光灼灼:「排長,我要競選班長。」
楊翌愣住,嘴角一下勾了起來,瞬間明白了侯玨的意思,看過去的目光也軟了下來。排裡竟然有一個對自己這麼苛刻的兵,細微的錯誤都不允許犯,難得。
楊翌看著侯玨的背影在夜色裡消失,收回的目光落在了方恆臉上,眉毛揚起。
方恆挑眉,冷笑:「你不就是我保姆嗎?」
楊翌抿嘴笑,反應很快:「確實,我這不就是保姆嗎?帶著一幫沒斷奶的孩子,誰能說不是呢?」
反擊得又快又狠,方恆咬住下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跑了出去。
視野顛簸,方恆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也明白侯玨的意思了,甚至想得更多。
自己白天做了錯事,哄鬧著侯玨和魏亞陽上了旋梯,很明顯侯玨怕這件事會影響到班長的競爭。
說實在的,方恆從沒想過去選勞什子的班長。
一旦當了班長,以身作則不說,肯定事情也多,但是侯玨想,迫切渴望。
這天晚上就吹了兩次緊急集合的哨子,後半夜還是讓他們好好睡了一覺,不過方恆睡到四點鐘就被人叫醒,站崗哨。
叫他的是楊翌,也是剛從被窩裡鑽出來的,衣服披在肩上,手裡拿著件軍大衣,等方恆穿好衣服下床後就遞了過去,壓著聲音說:「呐,穿上。」
方恆迷迷糊糊得套好衣服,下床之後盯著楊翌看了很久,雙眼目光漂浮,一種還在睡夢裡的夢遊狀態。
楊翌微微蹙眉,濃麗的眉毛中間折出了痕跡,抬手拍了拍方恆的手臂:「誒,醒著沒?」
方恆沒說話,腦迴路還處於直線狀態,呈反射狀。
楊翌乾脆穿好衣服,雙手扶住方恆的肩膀,往後一擰,把人給推了出去。
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方恆當即打了個寒顫,清醒了過來。
真是……要命啊……
和上個崗交了班,楊翌就回去了,方恆站在門口,把軍大衣緊了緊,看著沒有星星的天空發起了呆。
發呆,腦袋裡是真的什麼都沒想,這個點兒正是睏的時候,站著都能睡著。
想著睏,睏死了,結果就真的迷糊了過去。
吉珠嘎瑪夜裡出來巡夜,再加上又是新兵連第一次吹緊急集合,他也遠遠看著情況,見著這群丟三落四的小夥子們鬧的洋相,一個人在那兒笑得樂不可支,結果太興奮了,睡不著。
後半夜,去自己連裡看了一下情況,想了想,又繞到了新兵連,遠遠地,就看到路燈下面歪歪扭扭地站著一個人,頭耷拉著,左晃晃右搖搖。
吉珠嘎瑪打亮手電筒,在人臉上晃了一下,方恆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瞇著眼看向遠處的手電筒,就這麼看著,一雙眼雲裡霧裡。
吉珠嘎瑪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問暗號,挑了挑眉,關了手電筒,走了過去。
「名字。」
「方恆。」沒了電筒光照,方恆適應了一下才看清楚對方是誰,當即變了臉,差點咬到舌頭:「連、連長。」
吉珠嘎瑪蹙眉:「暗號呢?都訓什麼了?」
「哦,對對,鋤、鋤頭!」說完,方恆愣了一下,看著連長挑眉,急忙改口,「松樹。」
連長不說話,方恆也不敢開口,看著路燈下深俊的眉眼,心臟「砰砰」地跳了起來,很緊張,就連吞嚥口水的聲音都能聽到,終於忍不住低下了頭,臉頰燙熱。
吉珠嘎瑪開口問道:「你哪兒人啊?」語調輕柔,是與記憶裡完全不同的聲線,帶著幾分沙啞。
「攀枝花。」
「高中畢業?」
「是。」
「還習慣嗎?」
方恆愣了一下,抬頭看他。
吉珠嘎瑪溫柔笑著,彎下的眼在月色下閃著細碎的星光,鼓勵地說著:「不習慣也是正常的,不過得堅持,堅持到習慣,知道嗎?」
「嗯。」
「行了,繼續吧。」
見連長要走,方恆腦袋裡一熱,急忙開口喊道:「報告,連長,我想請假上廁所。」
吉珠嘎瑪點頭:「去吧,三分鐘。」
方恆跑了出去,身後響起了打火機的「咔嚓」聲。
方恆回來的時候,連長就站在他站的位置上,手裡捏了支菸,在朦朧的燈光下,深俊的五官罩上了一層橙色的光澤,身形消瘦而挺直,望著遠處的眼有些矇矓,但是在看過來的一瞬間,卻迅速的切換成了淬利的光亮,像是一把利劍,直射而來。
這一瞬間,方恆覺得自己整個人被錘進了某種柔軟的物體裡,陷得很深,堵住了口鼻,無法呼吸。
半晌,整理了一下情緒,方恆快跑幾步,站定面前,敬禮:「報告。」
吉珠嘎瑪點頭,把位置讓出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方恆看著連長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夜幕下,都難以收回目光。
由於極度缺乏睡眠,第二天的晨練方恆跑了最後一名,早飯也就喝了兩口稀飯,蔫了吧唧地訓練了一早上的隊列,最後楊翌看方恆的面色真的有些不對,就給他放了個假,讓回去睡兩個小時。
十二點半,方恆被侯玨給推醒,岳梓桐把飯盒給遞了過來:「吃兩口再睡。」
「嗯。」方恆點頭,乾巴巴地吃了兩口,岳梓桐又把水給遞了過來,方恆接了水,摸著熱乎乎的水杯,一臉的感動,剛想說些話,就被岳梓桐抬手打斷:「行了,小事,下次我要是生病,你記得照顧我就好。」
方恆「嗯」了一聲,喝了水:「我不是生病,就是睏的。」
岳梓桐笑了起來:「你意思是我病了就不照顧我唄?」
「當然不是!」方恆挑眉,「無論什麼情況,鞍前馬後伺候著,總行了吧?」
「記下了,別光說不幹。」
「你可以病次試試。」
「呵呵,還是免了吧。」
方恆喝了點水,吃了些飯,覺又被補上了,頓時來了精神,視線掃了一圈,就想下床。
侯玨一見他翹尾巴就知道想幹嘛,急忙抬手:「你就別折騰了,我們都還得午睡,今天下午還是隊列訓練,得休息。」
方恆抿嘴笑,把吃剩的飯盒遞了過去:「幫我放桌上。」
侯玨接過飯盒,笑道:「要的,幫你洗了可以不嘛?」
方恆舔著下嘴唇,一下笑了,圓圓的眼睛彎成了新月,透著絲絲得意。
這一笑,侯玨更沒法了,只能拎著飯盒走了出去。岳梓桐左右看了一眼,乾脆趴在床邊上和方恆聊天。
兩人聊了一會兒,方恆突然問道:「那個,你上次說咱們連長有背景,他爸是幹嘛的?」
「農民。」
「那是什麼背景?」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連長是藏族人,國家政策,西藏和新疆出來的兵最後必須回到原籍任職,最後能留下,或者可以再調過來的,都是有些能力的人,畢竟在集團軍發展要好得多,沒有點兒背景的留不下來。」
「哦。」方恆若有所思點頭,然後眼睛一亮:「你覺不覺得我們連長長得特帥?」
「少數民族血統吧,我倒是覺得挺彪悍的。」
方恆望天,想了想:「不覺得,挺溫柔的。」
岳梓桐嘴角抽搐:「你上次被罵傻了吧?告訴你,咱們這是新兵連,連長來得少,但是整個重慶軍區都知道,紅七連的連長在訓兵的時候下手狠毒、窮凶極惡,和紅四連的連長並稱『黑臉雙煞』!」
「紅四連?」
「嗯,雷連,雷剛,和珠瑪連長好像是戰友,不單訓兵手法一樣,私交也不錯。」
「哦……」方恆若有所思地點頭,等了一會兒,見岳梓桐沒說話,於是只能開口,「就這些?」
「就這些了?你當我是『小叮噹』呢?」
「你不是『小叮噹』,你是『皇后娘娘』,六宮之首,執掌鳳印,管理後宮,聽八卦說八卦就是個皇后娘娘的拿手絕活!」
「操!」岳梓桐抬手揍他,方恆往後閃開,得意地笑。
侯玨洗碗回來,兩人正在鬧,侯玨拎著岳梓桐的衣領塞進了被窩,然後轉頭看向方恆:「下午還有訓練,先睡了。」
「哦。」方恆點頭,把被褥提到脖子上,還沒躺下去,侯玨又走了過來,把軍大衣蓋在了他的被子上。
岳梓桐看著照顧方恆的侯玨,神色難辨,最後一笑道:「你們感情真好~」
方恆擠眉弄眼地笑,還得瑟著搖頭晃腦:「那必須,我倆誰跟誰,露襠褲穿出來的交情。」
侯玨什麼都沒說,只是低下頭笑了。
岳梓桐想了想,突然撒嬌開口:「爵爺,我也要。」
「你要個屁!」侯玨罵了一句,但是還是找了一件軍大衣給他蓋上,這才睡下。
之前覺睡夠了,方恆也睡不著,但是也不想起來,被窩裡暖和,就這麼繼續窩著,到底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方恆迷迷糊糊地覺得身邊有人,睜開眼看了過去,楊翌正在床邊低頭站著,耳畔聽到倒水的聲音,白霧嫋嫋升騰,籠罩在楊翌稜角分明的側臉上,濃而直的睫毛像是被潤濕了,越加地濃黑,透露出一股寧靜溫潤的氣息。
等倒完水,方恆急忙閉起了眼睛,等了兩秒,一隻冰冷的手覆到了額頭上,方恆睫毛抖了抖,睜開了眼。
楊翌揚起笑,兩個好看的梨渦顯了出來:「醒啦,看來沒發燒,抵抗力不錯。」
方恆沉默地看著他。
楊翌這麼站了兩秒,見方恆不願意說話,於是笑了笑:「繼續睡吧。」轉身就走了出去。
等看不見人了,方恆探頭看了眼,果然自己杯子裡的水給蓄滿了。
躺平身體,看著眼前的頂棚,方恆眨巴著眼想:其實……軍隊的人情味挺濃的。
有些感動。
自從老媽去世後,老爸在他的生活上確實沒什麼耐心,同學和兄弟又有自己的家,見了面也是胡侃調笑,這種被人關心著生活點滴的感覺好久沒有過了。
總覺得……應該更珍惜一些。
這天夜裡沒有吹緊急集合,但是大家被折騰得有些神經質,也不知道誰起床上廁所的時候踢到了盆,「哐噹」的響聲,一下驚醒了一半的人。
那哥們在一雙雙血紅的眼中,趕緊道了歉,這才沒釀成血案。
兩天後,班長名單確認,侯玨位列一席,自然也有體能表現出色的魏亞陽。
班組重新劃分,這次方恆沒有和侯玨分在一起,他和皇后娘娘分到了一個班,由石磊擔任班長。
石磊是農村出來的,真正的農村人,還靠種地養活全家人的那種家庭環境,山東的,個子很高很壯,看著比侯玨還嚇人,但是人很老實,不太愛說話,悶頭做事的那種,當然了,要是個木的,也不會選上當班長。
石磊其實挺聰明,學什麼都很快,又因為本分,比起侯玨和魏亞陽都低調很多,雖然在整個連隊都排的頭幾位,卻都是悶頭做自己的,在新兵連裡的存在感很稀薄。
新兵蛋子注意不到,排長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人是個人才,沒什麼花花腸子,做什麼都專心,只要把路給畫好了,就一定穩穩妥妥地沿著走。
但是最終選上他,不是排長說的算,而是連長拍的板。楊翌把五個名單遞上去的時候,吉珠嘎瑪看了一圈,第一個選的就是石磊。
分了班,訓練上又細了很多,新的課程上大課,一起練,練得差不多了,就由班長來負責監督喊口號。
不過因為是新兵連的原因,正常連隊的班會還是得由排長來主持,至少現在還沒到交棒的時候。
有天早上的訓練計畫是五公里負重越野跑,楊翌又騎著他的小轉兒在後面跟著,誰要是跑得慢就踹上一腳,回程的時候,方恆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就放慢了速度,結果被楊翌一腳踹了屁股。
力氣有些大,又在方恆腳步虛浮的時候,所以方恆直接被這一腳踹得撲倒在了地上,粗糙的沙粒在手掌刮破了一層皮,火辣辣地疼。
楊翌把自行車往前騎了兩步,低頭看他:「起來!」
方恆抬頭看他,血又上了臉,蜿蜒而下的汗珠像是被染成了粉紅色,一路從額頭上下滑,沾濕了睫毛,竟然有點兒泫然欲泣的感覺。楊翌看得寒毛一下就立了起來,聲色俱厲地吼:「你他媽有本事就哭!起不起來?靠,怎麼攤一女的?!」
方恆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當即起身就去踹自行車,楊翌反應還算快,順著勁兒跳車逃開,豎起了眉毛,還沒開口責駡,就被方恆搶了先:「你吃大糞長大的是不是?!他媽的不會說人話就閉嘴!」
楊翌看了眼前面停下的隊員,想起連長打的招呼,深吸了一口氣,指著他的小轉兒說:「部隊財產,回去兩百字的檢討。」
方恆抿緊了嘴角,深深看著他,半晌,轉身跑了出去。
當天夜裡,自行車的輪胎氣又被人給放了。
楊翌叉腰看著前後兩個癟癟的輪胎,來回走了兩圈,撓了撓後腦勺,哭笑不得。
腦袋裡繞啊繞,一下浮現了方恆的臉,昨天踹上方恆之後,那雙帶著怒氣的眼,沒說話,卻更像是狠話,像是在說走著瞧!
楊翌把車胎氣打好,正準備回去問方恆,結果方恆自己就找了過來。
方恆手裡捏著檢討書,人還沒到面前就丟了過去,不耐煩地開口:「你要的。」
楊翌低頭看著飄落在腳邊的信箋紙,展露出來的一角是用黑色簽字筆寫的,龍飛鳳舞模糊一片。楊翌眉梢一揚,抬頭看了他一眼,彎腰撿了起來,遞給他,示意他接,嘴裡說著:「這就是你從小到大學的東西?檢討書,明白什麼是檢討書嗎?」
方恆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站住!」楊翌低喝一聲,用的是訓練時候的氣勢,等方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乖乖地停了腳步。
楊翌慢悠悠地繞到了前面,當著方恆的面打開了檢討書,看了方恆一眼,唸道:「檢討書……我錯了,我該跑快一點,體能不好,怪我!訓練成績不行,怪我!被排長踹了,怪我!被排長罵成女人也怪我……」楊翌嘴角抽了一下,繃著臉,把信簽紙沿著之前的折痕疊好,遞了回去,「重寫,不夠深刻。」
方恆的眼瞇了起來,透著幾分凌厲,冷嘲熱諷:「錯都在我身上還不夠深刻?連排長大人您的口不擇言我都扛下了,您還要怎麼深刻?」
楊翌歪頭看了眼自己的自行車,然後深深看著方恆:「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寫?」見方恆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楊翌又補充了一句:「那自行車的氣知道誰放的嗎?」
「呵。」方恆冷笑,「您問我啊,它不是你小轉兒嘛,問它啊?」
楊翌的臉寒了幾分:「別跟我在這兒耍小心眼,做沒做,一句話!」
「這排裡就你一言堂,我們就是砧板上魚,要燒要燉都得隨你,你愛想誰想誰,還要問我嗎?實在不行再來個全排俯臥撐,反正也就一句話的事情。」
楊翌抿著嘴冷笑:「嘴皮子倒是利,腦袋能像你嘴巴一樣好使就行,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
方恆破罐子破摔,從牙縫裡擠出了字:「是!怎麼滴?」
楊翌點頭,把手裡的檢討書塞到了方恆的衣服口袋裡,拍了拍,貼著他耳廓說道:「一千字檢討,明天交給我!」
楊翌撞著肩膀離開後,方恆開始大喘氣,一路氣勢洶洶地回了宿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皇后娘娘來都沒有用,最後還是被爵爺給拽到了一邊。
兩人窩在宿舍外面偏僻的角落抽菸,沒人說話,因為方恆在生悶氣,侯玨撬了半天都沒撬開,只能這麼默默地陪著了。
一支抽完,方恆又開口要了一支,侯玨不想給,但是一看到方恆忿忿不平急需發洩的臉,到底還是遞了過去,忍不住又問道:「到底怎麼了?」
「你別管!」方恆蹙眉,一臉不耐煩。
「楊排?」侯玨試探猜了一下,方恆睨了他一眼,侯玨當即就知道猜對了。
方恆很顯然不待見楊翌,從昨天受了傷後面色就不好,時不時地咬牙切齒,今天戰爭再升級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侯玨想了想,幾分語重心長地開口:「你和上級鬧僵了有什麼好處?畢竟再生氣他該管還是得管你,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楊翌把屁股賣你了?你幫他說話?」
「操!」侯玨怒了,「看清楚了人再噴!」
「噴的就是你!廢話那麼多幹嗎?菸留下,你走!」
侯玨「唰」地起身就走,懶得理他,就憑著這種無差別攻擊狀態,他就不想靠近。
「菸!」方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侯玨頭都沒回,直接拐了個彎。
方恆瞪著侯玨消失的地方,咒罵了一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十二月份,大冬天,地上冰冷,方恆的胸口卻在燒火,數落著楊翌的「逼良為娼」,那一條條罪狀,就像是風乾的柴火往火焰上面疊,越來越高,越來越旺,直至燒得什麼都看不見。
他就從來沒這麼憋屈過!
坐到冷了,方恆又想抽菸,於是拍了拍包裡的錢,往小賣部走。
還沒到地方,看著遠處熟悉的身影,方恆腳下不覺間加快了幾分,站到面前,衝著那背影脆生生地叫了一句:「連長。」
吉珠嘎瑪轉過身來,手裡抱著桶康師傅紅燒牛肉麵,上面並排擺了兩根火腿腸,見到來人親切地笑:「買東西?」
「誒?!嗯!」方恆點頭,走到窗戶邊也買了一桶速食麵。
「中午沒吃飯?」
「嗯,連長怎麼也沒吃?」
「軍區去了一趟,正好錯過了吃飯時間。」吉珠嘎瑪笑道。
「連長真辛苦。」方恆微仰頭看他,笑開牙齒,視線落在速食麵上,「連長,寢室裡有熱水嗎?沒有,我去給你打。」
「有。」吉珠嘎瑪點頭,準備要走,想了想又轉過了身:「速食麵這玩意少吃,你們這時候訓練強度比較大,就算食堂的東西不合口味,也要硬塞下去。」
方恆臉上的笑又濃了幾分,眉眼皆彎,乖巧點頭:「知道了,連長。」
吉珠嘎瑪離開後,方恆連菸都忘記買了,輕飄飄,樂呵呵踩著夕陽的餘輝往回走,心裡琢磨著之前連長的一言一語,總覺得每次見到連長都是不同的模樣。
原來連長也吃速食麵啊~~
進了新兵連的院門,正好看著侯玨往角落那裡繞。
方恆心情正好,遠遠地就叫了一聲。
侯玨停下腳步轉身,手裡拿著一個飯盒,視線卻落在了方恆的手上。
走到跟前,方恆搖了搖手裡的紙桶:「我今天吃這個。」
「晚飯還不錯,有牛肉,你真不吃?」
「爺心情好,賞你了。」方恆抱著速食麵進了屋。
侯玨仰頭看了眼天空,琢磨著這是幾月份啊?天氣說變就變。
不過,方恆的好心情也就持續了半個來小時,一想起還有個一千字的檢討,方恆就有摔桌子的衝動。
但是,最終還是寫了。
全篇的違心之論,簡直就是六月飄雪,寫得方恆好幾次都想把紙給撕了,可惜,到底還是給難產了出來。
檢討書交上去後,楊翌沒再為難他,只是擺出一副指導員的模樣說了十來分鐘,方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就沒往心裡去。
不過,這兩人,也暫時消停了下來,連和平共處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冷眼相對。
當然,要是這麼一路平和下去,這事也就漸漸散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能夠找到適應彼此的相處方式。
只可惜,偏偏方恆這人小毛病太多,訓練不認真,楊翌這邊又有職責在身,抓訓練抓得緊,點方恆的名字點得他都煩。
磕磕碰碰的越來越多不說,楊翌那邊的麻煩事也越來越多。
其實,一開始,連楊翌都不確認這事是不是方恆幹的,畢竟太沒品了,簡直就是幼稚到弱智程度。
新洗的衣服,楊翌一週都換不上,一直乾不了。
上個廁所一出來,腳底下就能踩到一攤尿。
衣服領子被抹上肥皂,一出汗就一手的滑。
……
但是這種事情多了,再加上老點方恆名字的原因,從不確定到確定再到確定無疑,楊翌真的怒了。
過了兩天,楊翌看到自己衣服上的釦子掉了,一掉掉了一排,線頭整齊,是被剪斷的,第一秒就想到了方恆頭上。
晚上班會,照例班長匯報完,楊翌就開口點了方恆的名字:「方恆,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方恆左右看了一眼,一臉困惑地挑眉。
楊翌把衣服丟到了方恆腦袋上,質問了一句:「你今年多少歲了?還搞這套,你不嫌臊得慌?」
方恆把衣服扯下來,一頭霧水地看他。
楊翌站在方恆面前,低頭看人,當著全排的面,冷嘲熱諷:「你要是還沒斷奶,就滾回家去!」
方恆瞇起了眼,面色冷凝:「你把話說清楚。」
楊翌見方恆無辜的模樣,無語地笑:「好賴話我都和你說過,明白明白地告訴過你,有不滿,就當面說,你背著人搞這些個手段有意思嗎?母的才來這套!」
「再說一遍?」方恆咬牙,從牙齒縫裡擠出了話。
楊翌冷哼一聲,放下一句話,轉頭就走。
「垃圾,出來談……」
這語氣太重,帶著十足的鄙夷,方恆愣了半秒,抄起身下的板凳就砸了過去:「操你媽的!你他媽再說一遍?!」
方恆下的手黑,板凳直接砸到楊翌的腦袋上,楊翌真心沒想過方恆會直接動手,躲都沒來得及躲,就被「咚」的一聲砸偏了腦袋,他踉蹌地退了兩步,再被身後的人一絆,摔在了地上。
這一手動得有些突兀,整個排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喧鬧聲四起,身邊七八個人一下把方恆給按住了,方恆臉紅脖子粗,不依不撓地叫:「你他媽排長了不起是不是?你查了嗎你?眼睛瞎的就滾回家躺著去!」
楊翌捂著後腦勺直起了身,危險地瞇起了眼,這一砸,也把他怒氣給砸了出來,也好,總比軟綿綿撒嬌討好來得舒坦,於是,沉聲喝道:「方恆,出去!」
方恆被爵爺抱著腰,梗著脖子瞪人,一副怒到了極點的模樣,楊翌每個字都戳到了人最難堪的地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種侮辱的字句,足夠讓他來次狠的。
楊翌瞪著方恆,捂著額頭的手拿下來看了一眼,沒流血,又瞪了回去:「無視上下級關係,打架鬥毆,要不自己寫檢討報告,要不就滾出部隊!」
「寫你妹的寫!這部隊你家開的?你他媽就一排長,你牛個屁!你連話都不會說,眼睛長在屁股上是不是?!你他媽被冤大的是不是?!」
楊翌眼微瞇,跨步過去,看這氣勢有些人想把排長攔下來,又因為那句「上下級」給釘住,一時間有些遲疑,楊翌一路暢通無阻地站到了方恆面前,深吸了兩口氣,冷笑:「我不管這事兒怎麼發生的,但是你動手就是你的錯!嘴皮子還挺利索的……出來!」最後兩個字炸出來,楊翌留下一句「解散」,轉身就出了屋。
侯玨低頭剛想說什麼,楊翌遠遠地厲聲叫道:「方恆!」
方恆掙扎著脫離了侯玨的鉗制,又被侯玨給拉住了。
侯玨氣極了開口:「你瘋了是不是?」
方恆正在氣頭上,又覺得有些爽快,「哼哼」冷笑了兩聲:「他先招我的!」
侯玨瞅了一眼楊翌,又盯著方恆看,腦袋裡亂成一團,偏偏急得又不知道說什麼,到底讓方恆瀟灑地一抬手,掙開手臂,走了出去。
楊翌在門口揉著腦袋等,直吸涼氣,真是有些沒預料到,被自己的兵給揍了,比起疼,更是怒。
方恆出了門,氣勢洶洶地瞪著楊翌,吐了口口水:「活該!」
楊翌眼尾抽搐,克制自己的拳頭往方恆臉上招呼,不斷地告訴自己,你要是動手,你就輸了,深吸兩口氣,冷靜幾分後開口:「兩個事,如果我誤會了你,我道歉,但是動手這件事我必須處理,是對是錯你自己心裡明白,兩千字的檢討,明天交給我!」
「憑什麼?」方恆下巴一抬,睨著他,「這件事情你就確定是我做的了?就當著全排的面說?你寫了檢討給我,我就寫給你。」
「……」楊翌瞇起了眼。
「你不天天說『公平』嗎?這就是你的公平?你要是不當著全排的人道歉,我動手的事情也沒錯!」
「……」楊翌沉默了兩秒,突然一抬手,抓著方恆的領子就把人給拽走了,不遠,十來步的距離,還沒等方恆想到什麼,就被拽到了他和岳梓桐經常躲著抽菸的地方。一到了位置,楊翌就把方恆丟到了牆上,手上用力一擰,一個擒拿的標準動作,手肘壓著方恆的脖子,壓著聲音威脅:「你是不是覺得我好欺負?」
方恆擰了兩下,沒掙出來,側臉被牢牢的壓在牆壁上,粗糙的牆體夾著冰冷的溫度蹭著臉頰,漸漸地腦袋裡開始有些清醒了。
楊翌又往前壓了一步,帶著脅迫的氣息,方恆感覺到手腕被捏得生疼,不敢再掙扎。
楊翌看著方恆瑟瑟抖著的睫毛,湊到耳朵邊,聲調又沉了幾分:「檢討書你愛寫不寫,形式上的東西我也不在乎,說到底,你還是我的兵,我們慢慢地玩,看誰玩得過誰!」
說完,楊翌大力一推,鬆開手,然後輕佻地拍著方恆的臉蛋,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等著啊,你別跑了。」
年輕人,最喜歡做的就是看熱鬧。楊翌出去的時候看到空地上全是排裡的人,腳步一頓,視線凌厲掃過,落在幾個平日裡最喜歡帶頭起哄的人臉上,警告的眼色剛剛遞了過去,就被幾個乖巧的兵給圍住了,七嘴八舌的問他頭上的傷怎麼樣?要不要去醫療室?
楊翌的神情立馬一換,抿著嘴笑,露出倆梨渦,由他們簇擁著進了屋。
身後,侯玨和岳梓桐急忙跑進去找方恆。
方恆靠在牆上,低著頭揉手腕,腦袋裡回味著剛剛楊翌說的話,聽到腳步聲,方恆挑眉看過去,侯玨一副氣極的模樣衝過來,岳梓桐緊跟在後面,眉宇間帶著擔憂。
本來以為侯玨一開口就要罵,方恆已經做好準備了,怎麼知道侯玨擔憂焦急地問了句:「有沒有事?」
方恆看了岳梓桐一眼,搖頭:「還好,沒事,你別管。」
「說什麼呢?」侯玨蹙緊了眉心,「到底怎麼回事?」
「說了你別管了,我自己解決。」
「你鬧什麼呢?要是出了事,我怎麼和你爸交代?」
方恆抿緊了嘴,又想到了楊翌最後放下的話,沉思半晌,最終歎了口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說得文不對題。
侯玨不滿這樣的回答,焦躁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轉了兩圈,逼著方恆非得把前因後果給說清楚。
方恆正煩著,真沒那耐心,侯玨問了半天,方恆才不冷不熱地回了句:「我怎麼知道?他說慢慢收拾我,走一步看一步唄。」
是啊,這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這是別人的地盤,又不是他方家的,更何況,他方恆壓根就沒有過自己地盤,作為普通老百姓一個,除了隨機應變還能有什麼?
岳梓桐之前一直沉默著,直到氣氛沉重得像是被大磨盤碾壓了一圈後,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要不你去找連長吧,好好承認錯誤,順便說說你和楊翌沒法在一起,說不定可以給你換個排,這樣大家見不到面也就好了。」
方恆看著他,沉默了許久,搖頭:「再說吧。」他還記得楊翌放了那句話,叫他別跑了。
後來,方恆被兩人帶回寢室,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對,除了他們班長石磊過來和他談了兩句話,其餘的人都不和他眼神接觸,但是無時無刻地都有幾十道目光落在身上。
方恆覺得煩,乾脆拿了包菸出去抽,直到吹了熄燈號才回屋。
第六章 憧憬
第二天訓練,楊翌直接無視了方恆,或許也因為方恆不想被楊翌抓住痛腳,難得認真了起來,楊翌挑不出錯,就這麼平安地過了一天。
結果第三天早上,方恆就被叫到了連長辦公室。
方恆在連長和指導員的審視下說了自己動手的原因等等之後,連長就說了一句話:「行了,就這樣,出去吧。」
方恆不安地看著連長,低頭出了辦公室。
吉珠嘎瑪是事情發生後第二天夜裡才知道的。新兵連的兵和他還有膈膜,不會來打小報告,所以還是繞了一圈從別的軍官那裡聽到的消息。
這世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估計是新兵們打電話還是議論的時候被老兵聽到了,接著老兵又把這事拿來當趣事和排長、連長說,這才繞到吉珠嘎瑪的耳朵裡。
所以,當天夜裡,吉珠嘎瑪就把楊翌給叫到了辦公室,問明了前因後果,又和樂正東開會討論,處置方案一直定不下來,只能邊調查邊考慮。
問完方恆,這邊前腳走,後腳吉珠嘎瑪和樂正東就開始討論。
其實按樂正東的意思,這種刺頭就該退回去,新兵連是什麼地方?就是用篩子精細挑米的地方,這種兵根本就沒必要留!
吉珠嘎瑪蹙眉沉思,猶豫不決。按理來說,他和方恆確實沒什麼情分,從公正客觀的立場上看,老樂說得對,軍隊不是保姆機構,尤其是這些新兵,不合適的就不要,這很正常。可是吉珠嘎瑪多少對方恆這小子有些喜歡,再加上錯不光出在方恆一人身上,楊翌把人給冤枉了,還不行人家宣洩一下嗎?
所以,一旦什麼事往深了想,就很難掙出來,越陷越深,左右為難。
樂正東滔滔不絕地分析,吉珠嘎瑪就一路沉默,半個小時後,楊翌遞了份檢討書上來,樂正東看過檢討書後也跟著沉默了。
楊翌的檢討寫得很漂亮,情真意切,一路仔細分析,言辭有據,到了最後,這錯大部分都被楊翌給扛在肩膀上,好像這次的事情方恆也是被逼著無奈的反擊。
樂正東原本就挺喜歡楊翌,現在就更喜歡了,直說楊翌沒有咄咄逼人的缺點,是軍校生裡難得一見的謙虛性格。
但是楊翌越低調,樂正東就越覺得楊翌委曲求全,整顆心都偏了,怎麼都要給方恆來次狠的!最好就是返回原籍。
但是吉珠嘎瑪沒點頭,兩個人的意見不一致,這事情就給拖了下來。
結果,接下來兩天,吉珠嘎瑪接了兩個電話,全是高層打來的。
一個是這個重慶駐軍的趙振師長,一句話:罰可以罰,但是不能開,實在不行就換個新兵連。
一個是團政委,問明了情況,然後繞著彎提醒他,方恆不過是個年輕人,好好教就行,誰不是這麼走過來的?
最誇張的是下午楊翌又折返了過來,情真意切地和樂正東談了次話,說是沒把兵給教好是他的錯,作為新下連隊的軍校生,這樣的成績是個污點,希望指導員能給他個機會,把這個污點變成亮點。
所以,就在方恆和爵爺他們不安地等著結果,暗自猜測的時候,方恆的懲罰下來了。
檢討肯定跑不了,警告一次,指導員還勒令他每晚訓練結束後進行思想教育,同時擔任衛生委員一個月,主要負責新兵連的廁所衛生。
這個處置結果是指導員頒佈的,當著全連的面唸出來,方恆就一直低著頭,眼底帶著忿色。
比起這一大串的懲罰,其實方恆想要的更乾脆——就是開除!
他不喜歡這裡,從開始就不喜歡,或者說他原本也努力地想要適應,但是總是找不到歸屬感,比起來當兵,他更情願回家復讀一年考大學。
鬧成這樣都沒被開除?!方恆怒得想罵娘。
解散後,侯玨和岳梓桐都湊了過來安慰,說什麼思想教育、警告和檢討不痛不癢,熬熬就過了,至於打掃廁所更是無所謂,他們有空會幫忙。
方恆不想和他們細說自己的想法,悶聲點了頭。
吃過晚飯,看過新聞聯播,七點半過點,方恆被叫出去接電話,他老頭子方新友打來的,劈頭蓋臉地就一頓罵,就跟訓狗一樣,方恆抿著嘴角默默地聽,心裡說不上來的委屈,眼淚不知不覺就滑了下來,但是到底一句話都沒說。
掛了電話一轉身,方恆就見到魏亞陽盯著自己看,帶著些許玩味和同情,還有幾分欲蓋彌彰的幸災樂禍。
方恆淡淡掃了他一眼,手背在臉上蹭了一下,低頭走了出去。
還不到八點,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燈照在水泥地面反射出橘黃色的光線。偶爾迎面會走過來八人一組的巡邏執勤兵,視線在他的臉上掃上一圈後快速地移開,目不斜視地繼續前進,耳畔偶爾還能聽到遠處口哨的響聲,不知道是哪個連在訓練,或者在打籃球,夜晚的軍營有些安靜。
方恆晃晃悠悠地走到連長辦公室,指導員樂正東翻腕看了眼手錶,面露不愉地開口:「幾點了?」
「臨時接了個電話。」方恆說。
「有事提前請假。」
「是。」
樂正東起身收拾桌子:「去會議室等著。」說完,目光落在方恆的手上,「你空手過來的?」
方恆還在想會議室在哪裡,聽到指導員的問話愣了一下才點頭。
樂正東嘴角抿直:「下次記得帶紙筆,這個拿著。」說著,樂正東把信箋紙和筆遞了過去。
會議室在二樓,空間很大,擺著能寬鬆坐下二十來個人的會議桌,一邊牆上掛著五十六寸的液晶電視,門口有台飲水機,承襲了軍營一貫的風格,乾淨、整齊、簡潔。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方恆發現指導員真的是個人才,訓起人來口若懸河,兩個小時說下來都不帶重覆的,而且只要方恆一分神就被抓出來提問,回答得不對又開始說。
最終,方恆解放出來的時候簡直是頭痛欲裂,情願罰跑二十圈的操場都不願意繼續進行這種思想教育。夜裡睡覺,只要一閉上眼就能聽到像唐僧唸經一樣的字句,腦袋裡全是指導員豐厚的嘴唇不斷開合的動作。
要命!難怪孫悟空會成了唐僧的徒弟!
第二天依舊是體能訓練,隊列訓練。
早上六點起床慢跑,接著打一套軍體拳,然後是早飯,上午三個小時訓練隊列,午飯午睡,接著下午又是兩個小時體能訓練,引體向上二十個,俯臥撐二十個,蛙跳一百米,仰臥起坐五十個,一組,兩個小時差不多能輪五次。
他們訓練的時候,楊翌就背著手來回晃悠,嘴裡喊著口號,「一、二;一、二;一、二;一……」
一個長音拉出來,正做著俯臥撐的新兵就聽到「一」就要往下壓,身體得繃緊了,姿勢必須正確,手肘得呈九十度角,屁股不能下塌不能上翹,要是有人做得不對,楊翌就會去單個糾正,遲遲喊不出「二」來,他們就得一路咬著牙堅持。
要是有人好死不死堅持不下來趴在了地上,楊翌就一句話:「全部重新來!」
說是一組,實際上他們做的遠比計畫中的多。
不過沒人知道,訓練計畫都在楊翌的肚子裡,不用宣佈,士兵只要按著口令執行就行。
方恆最煩的就是俯臥撐訓練,因為楊翌最喜歡這個時候折磨人,最初一人犯錯全體被罰的時候,還有人心裡覺得不公平,但是現在時間長了,他們也就被虐習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匪夷所思地聽話。
方恆咬著牙堅持,整個身體都在抖,額頭都漲出了青筋,就是不敢趴下去。
他一個人被罰無所謂,但是一旦出了錯全排受罰。對於這種群起而攻之,他還沒到視若無睹的地步。
方恆低頭看著眼前的水泥地面,耳朵捕捉著楊翌的腳步聲,左邊,右邊,走遠了聽不到,然後又回來了,停在身邊,方恆身體瞬間繃緊,動作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然後有什麼硬硬的東西杵在了屁股上,方恆慢了半拍才想到是楊翌拿在手裡的棍子。
棍子差不多兩根手指頭粗細,一米左右長,剝了皮的樹枝,很直,被手握了兩天色澤已經變成了黃褐色,楊翌從前天開始就拿著這根棍子帶他們訓練。不過最坑爹的是他不拿這根棍子抽,訓不聽的罵,罵不聽的踹,偏偏有了棍子的楊翌震懾力更強,跟長了惡魔翅膀一樣邪性。
遲遲不來的「二」終於喊了出來,方恆急忙撐了起身,結果屁股疼了一下,方恆眉心一蹙,轉頭瞪了過去。
楊翌露出兩個梨渦,抿著嘴笑,真是燦爛到花開蝶飛。
「一……」又一個口令從楊翌白亮的牙齒溢出,襯得那個梨渦愈加地深。
方恆不急多想就壓了下去。
然後……楊翌走到前面蹲下身看他,方恆低著頭看著眼前的水泥地面,數著上面的坑坑包包。
楊翌把棍子拿到方恆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情真意切地說:「不好意思,忘記昨天夜裡給削尖了,你穿那麼厚應該沒事吧?」
方恆猛地抬頭瞪著楊翌的臉,心裡一萬頭草泥馬狂嘯而過,咬牙切齒地開口:「你大爺……」聲音被壓著,撕裂沙啞,透著深深怨念。
楊翌挑眉,勾起了一邊的嘴角,梨渦一淺一深,帶著點兒邪氣,「唰」地起了身,放聲喊了個「二」!
方恆眉毛一下就立了起來!
好不容易堅持到訓練結束,楊翌一句解散,全員緊繃的臉立馬鬆開,笑逐顏開地散了去。
方恆捏著手臂正準備往回走,身後傳來了楊翌的喊聲。
「方恆!」
方恆回頭看他,挑眉。
「今天衛生打掃了嗎?」楊翌問道。
方恆斜睨他,淡聲回答:「中午打掃了。」
「哦……」楊翌拉了個長音,「新聞聯播結束後到我這裡報到。」
「……」方恆轉身走了出去。
見那臭臉一秒都嫌多!
方恆一路腹誹地走著。
折騰成這樣都沒離開這裡,難不成真要拿刀捅了人才行?
當然不行,那得坐牢!
從一個稍微鬆點的牢裡跳到另外一個嚴實的牢裡,有差別嗎?
回了寢室,侯玨一下就貼了過來,壓著聲音問:「昨天被你爸給訓哭了?」
方恆愣了一下,當即抬頭就去找魏亞陽。魏亞陽正站在不遠處和人說話,手裡拿著飯盒,說得眉飛色舞,方恆心裡的火一下就撩了起來。
侯玨抬手壓住了他的肩膀:「是他說的,但是現在不行,晚上我和你去收拾他。」
方恆剛想點頭,動作一下僵住,然後搖頭:「不行……」
「嗯?」侯玨挑眉看他,眼底還有沒有消逝的狠戾。
方恆低頭想了想:「其實和你說實話吧,我怎麼樣都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出事,你說過,你要留在這裡。」
侯玨看著方恆疲憊落寞的臉,抬手摸了摸方恆的頭頂,扣著後腦勺壓了過來,額頭抵靠低聲說道:「要收拾一個人方法很多,總能收拾得他連說都說不出口。」
方恆挑眉,有點猜到了侯玨的想法,嘴角勾起,露出了獰壞的笑:「魏亞陽嘛,陽魏亞就行了,把這名字宣揚出去,就夠他難受的了。」
「就這麼簡單?」
「再說。」
看完新聞聯播,方恆去了楊翌那裡報到,楊翌從抽屜裡抽出一個黑皮筆記本遞給他:「晚上拿過去。」
方恆的視線在楊翌和筆記本中間游移,然後接過筆記本就走了出去,一路走到門口,身後一直有腳步聲跟著,扭頭一看,是楊翌。
楊翌抿嘴笑,搖了搖手裡的本子:「過幾天你的思想教育會由我接手,這幾天我得跟著旁聽。」
「……」方恆眉心一擰,步伐又快了幾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辦公樓,崗哨兵看了他們一眼,繼續目視前方。
進了會議室,指導員還沒到,楊翌率先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方恆想了想坐在了他的對面,挑釁地看過去。
楊翌一直在笑,燈光打在臉上,在眼窩處折出一道影子,看不清眸子的黑白邊際,就像最初見面的時候,親善力十足,讓人不覺間放下戒心的笑。
方恆眼底閃過不屑,也抿起了嘴,彎下眼眸,眼底閃著淡淡的光亮,然後輕咬下唇,很靦腆地笑,像是非常不好意思一樣,微微低頭,帶著幾分害羞和可愛。
「咳!咳咳……」楊翌偏頭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捂著嘴又看了方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就從來沒在男人臉上見過這種表情,簡直娘到讓他寒毛直立。
Yes!
果然壓箱底的東西就要在決定勝負的時候用!
方恆看著不自在的楊翌,心裡終於舒坦了!
沒過一會兒,指導員從門口走進來,身後還跟著連長。
方恆視線直接錯開指導員落在連長的臉上,有些收不回來。
連長很帥,這一點毋庸置疑,眉目深邃,五官深刻,但是最主要的是連長身上散發的那種氣勢,就算是這種休閒放鬆的時刻,也帶著幾分恣意的瀟灑,博人眼球,引人靠近。
隨著連長的突然出現,漸漸靠近,方恆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有些慌亂的將目光落在了指導員的臉上,一張老實巴交毫無特色的臉,於是……好了。
「連長,指導員。」楊翌站起身打了招呼。
吉珠嘎瑪笑著說:「我就是過來看看,沒什麼事。」
全員就坐,方恆這才發現問題大了。
一名連長,一名指導員,一名排長,三座大神坐在對面,就他一個小兵,這壓力……
方恆低著頭,把筆記本打開,握著筆,一副乖巧的模樣,周身散發出一種不自在的氣息。
樂正東看了眼吉珠嘎瑪,示意他滾。
吉珠嘎瑪眨巴著眼,歎了口氣,只能起了身,但是起到一半,見到方恆抬頭看過來,於是又坐了回去,率先開了口:「方恆。」
「在!」方恆精神地回答,聲音清脆,像是砸在盤子上的棋子。
「我看過你的資料。」吉珠嘎瑪雙手支在桌面上說,「你似乎並不想當兵。」
方恆沉默了一會兒,誠實點頭。
「為什麼?」
方恆左右看了一眼,沉默。
吉珠嘎瑪抿嘴笑:「算了,誰都有點秘密,不過……」說到這裡,吉珠嘎瑪頓了一下,目光誠摯地看了過去,「我覺得你會成為一個好兵。」
這句話一說完,楊翌和樂正東就詫異地看向吉珠嘎瑪。
這句話,說得有些早了……
軍營裡不乏用這種方式鼓勵新兵的軍官,但是大部分都是在發掘出亮點後,為了激勵才開的口。一個月的新兵,又是個刺頭,誰都沒法保證以後會怎麼樣。
但是就是大家這一分神,誰都沒看到方恆眼底的一絲鬆動。
說實在的,這話換了誰說都不行。
楊翌說,假!
樂正東說,煩!
吉珠嘎瑪這一手真有點錯有錯著的巧合。
方恆對吉珠嘎瑪確實有些想法,「憧憬」,就這兩個字,簡單而直接。
所以,既然上了心,這個人的話就肯定有分量,方恆就這麼簡單地被激勵了。
吉珠嘎瑪說完這句話就起身離開,教導員開始做思想工作,楊翌就在旁聽。
方恆看著認真,事實上有些心不在焉,腦袋裡經常時不時地撞進連長的話和表情,莫名地在意,在意到不去想都不行。
為什麼連長會覺得我會是個好兵?
我哪裡好了?
真的有值得連長誇獎的地方嗎?
想不明白,但是無所謂,連長說他會成為好兵,那就是一種肯定,一種期盼,有這種被期待著的感覺就夠了。
又過了兩天,新兵訓練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各個課程的訓練漸入佳境,於是新兵連展開了新的訓練項目——持槍與擎槍訓練。
八一步發下來那天,小夥子們鬧瘋了,一個個抱在懷裡的槍就跟親兒子一樣,愛不釋手。
方恆摸著槍身,一臉的感慨:「這可是真傢伙啊。」
侯玨就坐在他旁邊,稀罕得連眼睛都不想移開一下:「聽說最後一個月還有實彈射擊訓練。」
「我上次去你家,見到你好像也有一把九五步,模擬槍?拆開看沒?」
「仿什麼真?!射塑膠子彈的,真的模擬槍可以拿來打鳥,我拆開看過,槍托的位置就一鐵塊,重量是一樣的,但是比這假多了,看到沒?槍管!鋼質的!」說著,侯玨敲著槍管,陶醉地聽著厚重的敲擊聲,仔細端詳。
方恆挑眉笑,仔細打量槍身結構,最後還是覺得彈夾可能好卸一點,扯了兩下沒扯下來,旁邊伸過來了一隻手。
岳梓桐說:「這兒,看到沒?有暗釦,得壓著才行。」
「我知道。」方恆斜了他一眼,「找找就知道了。」
岳梓桐笑了笑,不太感興趣地把槍放在了雙腿上。
「玩過?」方恆看他。
「嗯,有機會碰到,還開過槍,包括『九五步』,比起『九五』,這玩意兒後座力太大,第一次直接給我震哭了,差不多……」岳梓桐想了想,「十一歲那樣吧。」
「誒?!」方恆撞了撞他,「你家在部隊裡職位不低啊。」
「我媽就一幹事,幹事知道吧?就在後勤裡面搞政工,是部隊的記者。」
「拿筆的也能碰槍?」
岳梓桐笑了笑,沒說話。
這邊,楊翌等他們稀罕完了,便把人全部吆喝了起來,洋洋灑灑地說著擬好的腹稿:「槍械的具體構造訓練先從理論知識開始,現在發槍是讓你們習慣這個重量,從現在開始,你們的負重跑將會增加七斤,也就是這支槍帶給你們的……」
這邊楊翌正說著,那邊連長從遠處走了過來。
尖銳的哨音霎時間又響起,全員立正。
吉珠嘎瑪穿著迷彩作訓服,大步流星地走到隊伍前面,從一個士兵的手上拿過槍,在手上掂了掂:「怎麼樣,都高興嗎?」一開口,就聲音響亮,像是從胸腔炸出來的一般,這部隊裡,就沒幾個輕聲細氣說話的。
「高興!」當即,就有人吼了出來,一水的年輕小夥子臉上都揚著燦爛的笑。
吉珠嘎瑪也笑開了牙齒:「我也高興,不喜歡槍的兵就不是來當兵的!」
說著,吉珠嘎瑪的手在步槍上一番摸索,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把槍在眨眼間七零八落,他把這些零件丟到隊伍裡,一丟一個準,最後的槍匣砸在了方恆的胸口,方恆一抬手,就抱了個結實。
吉珠嘎瑪看了一圈:「看到沒?槍就這麼簡單,幾個零件,分開了,什麼也幹不成,組合在一起,你就什麼都能幹!咱們師今天下了比武狀!兩個月後新兵連比武,你們敢不敢給我抱個錦旗回來?!」
「敢!」方恆一下叫了出來,聲音超尖,在一堆回應聲中,最是清楚。
吉珠嘎瑪看向他:「方恆!」
「到!」
吉珠嘎瑪指著他鼻子說:「你就一吊車尾的,我今天可聽清楚了,軍令狀!懂不懂什麼是軍令狀!」
方恆揚著一臉燦爛的笑,也不管連長說了什麼,忙不迭地點頭:「沒問題!一定不給您丟臉!」
「我可記著了。」這麼說著,吉珠嘎瑪衝著三個排長招手,等過來了說道:「老規矩,師部比武前,咱們連也得比比,成績靠練,好成績卻是靠比,還剩兩個月時間,優秀新兵排的錦旗,一月一輪,要不一家得,要不兩家得,誰要是沒得到,自己到我這兒來領罰!」
「是!」三個排長當即腰板一挺,沉聲回話。
吉珠嘎瑪點頭笑,看向隊伍:「來,給你們變個戲法,你們誰知道八一步的最快組合紀錄?」
「二十秒?」
「十秒?」
「一秒?!」
吉珠嘎瑪挑眉,看向喊話的人:「誒?!那誰?說一秒的那是誰?站出來!給我看看!」
等了兩秒,畢雲濤怯怯地走了出來:「報告!」
吉珠嘎瑪打量著他:「名字?」
「報告,畢雲濤!」
「一秒的那是章魚!」吉珠嘎瑪挑眉笑,俊朗的五官讓人移不開視線。
「噗!」新兵們全部笑了。
畢雲濤也笑了,瞇瞇眼簡直成了一條縫,看不見眼珠子。
「你把零件收上來。」
「是!」畢雲濤急忙轉身忙活。
等畢雲濤笨手笨腳地把零件抱回來,吉珠嘎瑪擺手歎息:「就你小子亂說話,驚喜全沒了,去,把零件放一邊吧。」
「連長,對、對不起。」畢雲濤紅了臉,無措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吉珠嘎瑪失笑:「得,別擺這麼個臉,一秒我沒法,不過可以實際給你們演練一下。」
這麼說著,吉珠嘎瑪從畢雲濤的懷裡先拿過了機匣,然後另外一隻手拿起槍機,說道:「作為男人,你們選擇來當兵,很幸運。」吉珠嘎瑪看著新兵們,「因為你們可以合法地擁有槍械,並與它最長時間地在一起。我相信,你們現在或許對軍隊還差了那麼一點勁兒,但是你們一定愛槍,愛裝甲車,愛武直,哪怕是變形金剛,任何代表力量和鐵血的事物,你們都愛!」
說完,最後一個零件,彈夾插入,吉珠嘎瑪擎槍站立,帶著幾分傲然環視他們:「但是,你們能夠合理地擁有這些東西,都來自於你們的身份,拿著槍的男人就該做男人的事!記住,你們是士兵!是我國的軍人!」
「珍惜眼前的一切!」這麼說著,吉珠嘎瑪將槍丟了出去,完整組裝的八一步在半空畫出一道弧形,折射出銳利的光線,落在了早前被拿走槍的士兵懷裡。
方恆沒太聽清楚連長說了什麼,或者說,大部分的兵都被連長組裝槍械時如行雲流水的動作吸引,所以,組裝完成,連長擎槍而立的瞬間,所有人,莫名地有了一種仰視的感覺。
再一回神,最後一句話,深刻入骨——珍惜眼前的一切!
之後,有人計算過時間,連長在與他們說話,並對視的時候,這短短八秒的時間,步槍已經組裝完成,流暢熟悉的動作,就像是手指的延伸,信手拈來。
不同於上一次訓話時的氣勢凌厲,這是一種震懾和動員揉撚到極致的講話,剛柔並濟恰到好處,再加上連長之於他們這些小兵而言高高在上,一種彷彿敬畏的情緒油然而生,像是烙印一樣,刻在了腦海。
訓練結束,班長們收了槍交了上去。
現在軍隊實行槍械統一管理制,不在崗上不配發。
回了宿舍,方恆貼到侯玨身邊問道:「爵爺,你覺不覺得咱們連長很牛?」
侯玨瞄了他一眼,鄙夷一笑:「廢話。」
方恆嘴角抽搐,瞪了他一眼,抬腿踹到他小腿肚子:「怎麼的?羡慕嫉妒恨?」
「再羡慕嫉妒也比你距離近,吊車尾。」
「操!」方恆吼了一聲,撲上去揍人,侯玨往側面一站就躲開了,勾著嘴角笑,目光明顯奚落。
方恆瞪了兩秒,突然輕飄飄地推了他一下,掐著嗓子說:「德性,醋了就直接說嘛,我成全你,你求我,我就說你最牛~」
侯玨失笑,搖著頭走開了去,去拿飯盒,準備吃飯。
方恆貼在後面不依不撓地說:「侯班長,侯排長,侯連長,侯營長,侯團長,侯……」
「有完沒完你?!」侯玨轉身把飯盒甩給他,「集合!吃飯!」
方恆抱著飯盒貼上去:「爽不?侯將軍。」
侯玨側過身踹他,方恆跳開,完美躲過,比了個「V」的手勢,笑瞇了眼。
排裡的兩名戰友走過來,看了他們倆一眼,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侯玨看了一眼無所謂的方恆,自己的臉色卻黑了下來。
方恆被帶著出了宿舍,外面稀稀拉拉地站了十來個人,楊翌就站在最顯眼的位置,正在往這邊看。方恆的眼彎了幾分,笑開一口白亮的牙齒,遞了個完美的笑過去。
楊翌當即也恰到好處地回了個笑。
兩人一岔開頭,方恆眼裡的笑就冷了下來。喜歡一個人可以沒理由,討厭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就衝著楊翌不問是非地冤枉他,他就不喜歡楊翌,或者說,一開始,他對這個人就不待見。
但是現在形勢比人強,他就普通一兵,楊翌是個中尉排長,他就不敢動彈,被壓著,只能視而不見,冷漠相處。
楊翌沒跟著去吃飯,三個排混在了一起,由一排的排長帶著,本來方恆也不在意,但是吃飯的時候見到姍姍來遲的連長身後跟著楊翌。兩個人從進了食堂就在低聲說話,直到離開都沒分開過。
方恆猜著他們在說什麼?會不會提到自己?連長會不會覺得自己不再值得期待了?
他還記得上次楊翌貼在耳邊說的話……慢慢玩……
脖子上像是勒了條繩子一樣難受,走也走不了,留下還不舒坦,時時擔心對方給自己穿小鞋,只能努力地撐著,別讓楊翌挑出錯來。
這邊,吉珠嘎瑪吃完飯後帶著楊翌去了警衛室,翻看了早前車棚裡的錄影。從顯示幕上的畫面可以看出來,自行車的氣確實被放了,都是午休的時候幹的。畫面很清晰,但是對方壓著帽檐低著頭只能看到下巴,像是知道哪裡有攝像頭一樣。
可惜新兵連晾衣服那裡也沒有攝像頭,兩個人看了一個中午都沒看出是誰。不過肯定是新兵,單是身上那套純綠色的作訓服就是證明。
最後,吉珠嘎瑪讓楊翌先回去帶訓練,自己把錄影帶拿走,打算結合新兵連大門和車棚的錄影對照尋找蛛絲馬跡。
晚上,吉珠嘎瑪留在了辦公室。
方恆還得繼續接受指導員的語言荼毒。說實在的,並不是指導員說得不好,而是他聽不下去。
指導員說得太寬太廣,為了家人,為了朋友,為了兄弟,哪怕是為了國家都在說,叫他別辜負了家裡人的期盼,別因為自己的任性影響了前程,大話是一套一套,聽得方恆覺得那都是距離很遠的事情,根本就沒法帶入。
但是方恆表現得很好,指導員說什麼他都點頭,就算是指導員問的話也答得頭頭是道。
樂正東總覺得不太對,又抓不出錯來,只能把人給放了。
這邊兩人才出屋,方恆就被吉珠嘎瑪給截了下來,吉珠嘎瑪讓樂正東先回去後,就帶著方恆去了辦公室。
方恆不知道什麼事,一路忐忑地跟著,最後坐在了吉珠嘎瑪的辦公桌邊上,瞅著面色不太好的連長,緊張地捏住了自己的食指,視線移開,落在喝了一半的茶杯,揚起笑說了句:「連長,我去給你添點熱水。」
「不用。」吉珠嘎瑪眉心微蹙,開門見山地說,「我現在在查誰在背地裡做的那些事。」
「哦。」方恆點頭,不太明白地看著他,「查到了嗎?」
「你覺得該是誰做的?」
方恆搖頭:「不知道。」
「真不知道?」
「嗯。」方恆肯定點頭,然後想了想,有些興奮地開口,「連長,我能幫上忙嗎?比如調查什麼的?」
吉珠嘎瑪想了兩秒,竟然點了頭:「好。」
「真噠?」方恆喜上眉梢,卻沒想連長讓自己辦這事多不合理。
「嗯。」吉珠嘎瑪把茶杯拿過來喝了口涼茶,淡聲開口,「你們排長也在查,資料在他那裡,你利用課餘的時間和他討論討論。」
方恆的五官一下擠了起來,不太願意地嘟起了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吉珠嘎瑪眉梢輕挑,露出了淡淡的笑,有點想在這小子頭上摸摸,就像當初逗果果一樣,但是到底沒動,只是把茶杯放回到桌面上:「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和楊翌了,說個時間。」
「連長……」方恆愁眉苦臉地看著他,「我能不能自己查?」
「也行。」吉珠嘎瑪點頭,「需要多久?」
「一個月……?」方恆看著連長不動聲色的臉,又開口,「半個月……?」見連長挑眉,只能繼續改口,「一週……」
「好,一週。」吉珠嘎瑪拍板定案,然後把方恆給轟了出去。
下了樓,被冷風一吹,方恆頓時淚流滿面,暗自唾棄,多嘴!多嘴!叫你多嘴!
過了一會兒,轉念一想,既然這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再加上被冤枉的是自己,要是真能把犯事的抓出來,到時候當著全排的面狠狠地砸在楊翌臉上,那種感覺肯定很爽!
但是,兩天後,方恆終於發現夢想的豐滿和現實的骨感差距到底有多大!
他被排擠了!
整個排,不,整個新兵連,除了侯玨和岳梓桐、石磊和他說話外,所有人都不願意理他!
那些人對他視而不見,就算是帶著一臉笑過去,換回來的不過是個冷臉,要不就是個不冷不熱的表情,更有誇張的,直接偏頭就走過去了。
當然,那個誇張的可以不計,因為他們早就結下了梁子。
方恆瞅著魏亞陽的背影,瞇起了眼。
魏亞陽和侯玨關係不好,當初爭班長的時候彼此就沒少較過勁,後來魏亞陽見到他接電話後就跟八婆一樣到處宣揚,他就把魏亞陽的外號當著全排的面叫了幾次,結果兩個人的梁子又深了幾分。
不待見?
正常!
方恆也覺得自己沒勁,沒臉沒皮,明明知道兩個人關係不好,還偏偏想要在魏亞陽身上套消息,如今換這麼個臉,活該!
侯玨就站在不遠處,看到了這一幕,臉色當即就黑了下來。
眼底帶著戾氣,一路追著魏亞陽走了過去,手直接卡上對方的脖子,湊在耳朵邊說了兩句話。魏亞陽面色一變,惡狠狠地瞪著侯玨,侯玨沉著張臉與他對視,然後冷笑,大力摟了一下,轉身走開。
第七章 比賽
魏亞陽追著侯玨的視線收回,落在方恆的臉上,帶著幾分不屑,轉身進了屋。
方恆正準備去追侯玨,岳梓桐卻走過來拍了拍他,然後攬上肩膀,把他帶到了平日裡偷偷抽菸的地方,給他發了支菸。
方恆接過菸,瞅著岳梓桐:「怎麼?」
「你這麼查沒用。」
「?」
「我來問吧。」
方恆的眉梢又挑高了一分。
岳梓桐蹙眉想了想:「能整到楊翌頭上的人肯定是被收拾過的,平日裡表現好的可以不考慮,主要就是幾個表現差的,排裡這樣的人不多,挨個談話就好。」
「對,」方恆點頭,吐了一口菸,「你和爵爺問?」
「爵爺不行,」岳梓桐搖頭,「表現太好了,招人嫉恨,最主要他也沒心發展人際關係,就跟我們幾個好,不合適。」
方恆往他那邊挪了兩步,撞了下他的肩膀:「你倒是八面玲瓏啊,回頭當指導員不錯。」方恆這話沒錯,岳梓桐不單和他們關係好,和排裡,乃至整個新兵連的每個人都能說上話。
岳梓桐睨了他一眼,帶著幾分傲然:「我衝著政委去的,指導員?委屈我了。」
方恆失笑:「也是,不幹到師政委,可惜你這身本事,誒,能查到嗎?」
「不好說,」岳梓桐搖頭,眉心微蹙,「誰幹了不得掖著藏著?我最多是旁敲側擊猜猜看,誒,對了,軍區不都有『狗眼』嗎?你怎麼不找連長要?」
「狗眼?」
「監控錄影。」
「……」
岳梓桐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我覺得連長在玩你。」
「誒?!」
「咱們這是偵察營,查什麼查不到呢?還得讓你幫忙查?擺明了有目的。」
方恆抿緊了嘴唇,抽了兩口菸,有點不甘願地說:「連長讓我和楊翌一起查,我知道他意思,想讓我們關係好點,但是,我不樂意。」
「……」岳梓桐扭頭看他,不知道說什麼,想了很久,開口,「那你就別管這事了,他們早晚能把人抓出來。」
誰知道方恆卻搖頭:「我想做這事,自己查,查出來了告訴所有人,我沒錯,是楊翌冤枉的我!」
方恆說到最後聲音壓了下去,不是低落,而是咬牙切齒,帶著怒氣。這些天被人排擠,憋屈得已經夠多的了,他必須做點什麼改變現狀,不是為了讓他們向自己道歉,而是一種證明,證明自己沒錯,錯的是沒有調查就妄自下了結論的楊翌!
岳梓桐卻開口說道:「其實大家未必覺得是你的錯。」
「?!」方恆挑眉。
岳梓桐組織了一下語言:「這麼說吧,當初你氣到動手,那種反應很多人心裡差不多都有底,但是比起覺得你被冤枉了可憐,你給人更多的感覺是狂,你和爵爺在一起,兩個人做事都非常地高調,太過出眾,就是不好。」
方恆愣住,耳朵裡聽著岳梓桐說,腦袋裡卻閃過了侯玨當初酒醉後說的話——到了軍隊咱倆一起稱霸,管他老兵首長的,見一個收拾一個,見兩個收拾一雙!
這邊,岳梓桐繼續說著:「可能我說這話你不愛聽,所以我說了你也別多想,就是想給你提個醒,爵爺狂,狂得有底氣,但是你沒有,你和爵爺走一起,看起來就像是……」岳梓桐停了話,後面的話難聽,說到這裡足夠方恆明白了。
果然,方恆的面色冷了下來,直勾勾地瞪著岳梓桐:「你也這麼認為?」
「我說了,讓你別多想,」岳梓桐苦笑,「到了軍營第一個和我說話的就是你,那時候你挺可愛的,當然,現在也不錯……」
方恆捏在菸上的手指緊了幾分,眼底的眸色暗沉不明。
岳梓桐無奈地撓了撓後腦勺,歎了口氣:「算了,話說了這些,我就直接說了吧,要不像爵爺一樣把自己的本事亮出來,高調也高調得有底氣,要不就像我一樣,低調點。」
本來方恆聽了開頭心情不太好,但是卻被岳梓桐的低調給激得笑了起來,他無力地看著岳梓桐:「是,你低調,確實。」
岳梓桐不爽挑眉:「我怎麼了我?我夠忍著了。」
「沒,」方恆擺手,舔了舔下嘴唇,「低調,我承認,努力想低調的高調人。」
「……」岳梓桐摸著下巴,勾起了嘴角,「看得倒透徹,知道我怎麼來的嗎?」
「?」
「打娘胎裡來的。」
「操!」方恆瞪圓了眼,抬腿就去踹他,邊罵邊踹,邊踹邊笑,「逗我玩呢是吧?好玩!好玩嗎?!」
岳梓桐笑得比方恆還歡快,菸灰抖了一身,被方恆一路給逼到了牆角,屁股到底被結結實實踹了一腳。岳梓桐頓時笑岔了氣,彎著腰開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方恆連忙收了手,拍著後背順氣。
岳梓桐咳了一會兒抬頭看他,白皙的臉蛋緋紅一片,眼眶裡還鍍上一層水膜,然後擺著手示意沒事,續上了之前的話題:「我是被逼著來的。」
「逼著?」方恆手微頓,「跟我有差別?」
「當然。」岳梓桐望天想了想:「再不咋地,你還是媒人聘禮走了套程序,我可是臨上了花轎才知道自己要嫁給誰。」
方恆的反應很快,愣了半秒當即就明白了岳梓桐的意思,驚訝地看過去:「你連體檢都沒參加?!」
岳梓桐笑開牙齒,聳肩。
方恆抬手搭上岳梓桐的肩膀,往下壓,兩人又蹲到了一塊:「你不是說你老媽就是個幹事……」問到一半,方恆突然反應了過來,「你老爸呢?幹嘛的?」
岳梓桐遮著嘴壓聲說了句:「團政委,咱們這個團的。」
「我操!」方恆怪叫了起來,「太子爺?」
「噓!」岳梓桐豎起指頭吹聲,「我爸說了,要是讓戰友知道這層關係,他要削我。」
「那你還告訴我?」
「憋著難受。」
「意思是讓我憋著唄?」
「不行?」
「……」方恆想了想,「也行,有什麼好處?」
「這都要好處?你該引以為榮,整個連裡就你一個知道。」
「又不能和別人說,有什麼意思?你還能給我什麼好處不成?」
岳梓桐挑眉笑了,好處當然有,而且已經辦了,但是沒必要讓方恆知道。
不過他要是知道,方恆根本就不想留下來,自己多此一舉,怕是就得瑟不出來了。
所以「誤會」這種東西有好有壞,單看彼此怎麼認為。
有些時候,美麗的誤會真是讓人都捨不得去敲碎。
岳梓桐不想說,乾脆換了話題:「咱們先不說我的事,說你的,我把自己老底掏出來就是給你點個醒,就我這樣的都得藏著縮著做人,何況是你,所以把新兵連的事當個教訓,記住就好,回頭下了連隊就得想好了再行動,一處就是兩年的戰友,真要是鬧得被孤立,難受的還是你。」
方恆還在琢磨岳梓桐的背景,聽了這段話繞了半晌才徹底進了腦袋裡,古怪地看著他:「幹嘛對我這麼特殊?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怎麼就特殊了?我就愛管閒事,可以不?」
方恆能說什麼?只能忙不迭地點頭:「可以,當然可以。」
這天夜裡,方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並不是覺得岳梓桐說得對還是不對,而是一種對比。
在學校的時候,學習成績好不好是一回事,夠不夠硬氣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個就知道埋頭讀書的「三好學生」見到他們這些人都是繞道走,確實牛氣,風光得不得了,但是自己似乎有些錯誤想像了部隊的情況。
這裡,最不缺的就是硬氣的人。
老實聽話的大都考上了大學,有著另外一片天空,而像他這種的最後被送到了這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壞小子真是一抓一大把。
如今從零開始,誰都不服氣誰,只有把真本事亮出來才能夠得到基本的尊重。
方恆望著黝黑的天花板,猶豫不決地苦惱著。
低調?還是高調?
隨波逐流?還是迎難而上?
學岳梓桐?還是侯玨?
這天,下了訓練,文化生活結束,楊翌就把方恆帶到了辦公室裡談心。
是的,談心。
部隊基層軍官,尤其是排長可以說是和士兵最貼近的領導,訓練戰士,關心戰士,瞭解戰士,就是他的一部分本職工作,都是小事,卻很繁瑣,尤其是和一些刺頭兵的「談心」更是需要耐心。
方恆在指導員那兒的思想教育結束,現在輪到他來接觸方恆。剝離掉一些從外面帶進來的不正確想法,深刻灌輸部隊的觀念,在循循善誘的過程中拉近彼此的距離。
可惜想法是好的,計畫是對的,偏偏方恆卻軟硬不吃。
從方恆進了辦公室後,楊翌都不知道他們兩個聊了什麼,簡直就是嗆聲。
楊翌好言好語地說:「你看,咱倆的矛盾也過去那麼久了,我也在查到底是誰幹的,等查出來,是我錯,我肯定當著全排的面和你道歉。」
「行啊,等查出來再說。」
「但是我的工作總要繼續下去,你也不能帶著情緒訓練是不是?」
「你哪兒看著我帶著情緒了?我這不在和你說話呢嗎?是你帶著有色眼鏡看我吧?」
「你這語氣還不是帶著情緒?」
「我說話就這樣,你才認識我啊?也是,觀察力不夠,也不怪你。」
楊翌悠長地吐了一口氣,盯著方恆看了半晌,點頭,隨手拿了本書來看,把方恆晾了一會兒後,卻見到這小子低頭在本子上畫著什麼,眉飛色舞,於是楊翌湊過去看了一眼,笑道:「這是烏龜啊?挺像的。」
方恆斜睨他:「清蒸全羊。」
「咳!」楊翌醒了下嗓子,這才發現烏龜腦袋上長了兩支角,其實……這真不怪他自己找埋汰,實在是方恆畫得太難看,上下鍋蓋一夾,頭和四肢都露出了出來,簡陋到難看的四不像,一眼掃過,除了烏龜不作他想。
方恆抿著嘴笑,雙眼亮晶晶的,帶著幾分得意,是楊翌自己撞到槍口上,活該!
於是,楊翌被挑釁得又有點兒怒了,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攤上這麼一貨,軟硬不吃,認準了理就誰說都不聽,根本就欠收拾!
第一次的「談心」無疾而終,方恆取得了階段性小小的勝利,得瑟地回了宿舍。侯玨湊上來就問怎麼樣,方恆比了個「V」,笑開了牙。
侯玨揉了揉方恆的後腦勺,也跟著笑了。
侯玨不想評斷方恆這麼做到底是錯還是對,衝著這麼多年的關係,他肯定站在方恆這邊。
對軍隊這個地方,他比方恆看得透徹,那麼多人,總不能和誰都交好,更何況是新兵連,只要別把事鬧大,方恆就絕對走不了。
方恆和楊排的關係鬧僵了又能怎麼樣?回頭下了連隊,兩人面都見不到,何苦來的非得違心做事。
侯玨就喜歡這樣的方恆,從以前就是,喜歡這份坦率!
敢說,敢做,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的習慣,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瞭解方恆的人覺得狂,但是這就是方恆,活得率性,從不願意委屈了自己。
當然,侯玨唯一擔心的就是他的本事和性格不符,至少在部隊這地方,多少有些失衡。
侯玨這天夜裡和方恆好好談了一下,方恆蹙著眉一直沒說話,侯玨知道方恆聽進去了,便不再廢話。
無論如何,做兄弟,該提醒就提醒,該支持就支持,不用娘們兒唧唧說得太多,點到即止,他相信方恆該知道怎麼做。
於是,方恆發現像是全世界的人都覺得他不夠看。
連長說他吊尾車。
楊翌手上的屎盆子不扣別人頭上偏偏扣他頭上。
岳梓桐覺得他就是跟著侯玨狐假虎威地混。
侯玨告訴他軍營這地方靠的就是真本事。
原來……自己在所有人眼中就是個齜牙咧嘴的紙老虎。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方恆被憋出了一股勁,現實逼著他必須去做,必須給出所有人一個證明,證明他方恆有本事。
於是,第二天方恆在訓練上終於認真了起來,就算是為了連長的期待,為了和楊翌鬥氣,為了向全排證明,他也不想就這麼摔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要說,一個人到底認不認真,這並不難分辨。
楊翌今天眼神落到的最多地方就是方恆的身上。
看著在單槓下捏著手臂躍躍欲試的方恆,楊翌詫異地挑高了眉梢。
這小子,怎麼跟打了雞血一樣?
早上出操的時候再也不往末尾蹭了,雖然不說當得了排頭兵倒也在隊伍的中間。上午隊列訓練不再吊兒郎當地挑釁,就算自己刻意地在他面前晃悠了兩圈也勾不過來視線。尤其是下午的體能訓練,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半點沒偷奸耍滑。
楊翌一頭的問號,被無視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失落和無聊。
方恆這邊倒是說不上是被打了雞血,其實他很累,非常地累,但是被逼著沒法後退。
方恆從小體能就算不上太好,比侯玨差遠了,而且喜歡隨遇而安的生活,怎麼舒服怎麼過,畢竟一個月前他就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逼到這個程度,被所有的人否決,這種感覺真的像是把他敲碎了再碾壓,從骨頭到肌膚,每個細胞都在疼。
訓練、訓練、再訓練,直到現在才發現,為什麼侯玨一天到晚地就唸叨著吃飯和睡覺,如今接連幾天下來,他腦袋裡也只剩下這些東西。
直到有一天,連長把他叫到辦公室,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連長坐在辦公桌前面低頭寫著什麼,他不遠不近地站著,惴惴不安,竟然忘記了答應連長的事。
吉珠嘎瑪寫完手上的東西,抬頭看了他一眼,開門見山地問:「查到了嗎?」
方恆低著頭,苦著張臉搖頭:「沒有。」
吉珠嘎瑪一點不意外,這小子要真能查到是誰他才驚訝,但是面色卻沉了下來:「既然查不到為什麼不去找你們排長?鬧情緒?」
「……」方恆沒有說話,他確實是鬧情緒,雖然也因為太累而忘記了,但是從本心上來說,他也不想搭理楊翌。
吉珠嘎瑪低頭又寫了幾個字,然後開口:「操場上跑十圈,跑完了自行解散,不用到我這裡來報告。」
方恆嘴唇開合了兩次,到底牙根一咬,擠出了一個「是!」
方恆下了樓就奔著操場去了,他有挑釁楊翌的底氣,卻沒有在連長面前說半個「不」字的勇氣,但是白日裡訓練得實在有些過量,跑到第三圈步子就邁不開了,腳上像是纏沙袋,從大腿處開始泛痠,每邁出一步肌肉都在發抖,根本就抬不起來。
於是,跑著跑著就變成了走,走百來米再跑兩圈,又有些懶了下來。
操場上的燈又滅了幾個,方恆抹著頭上的汗叉腰走,視線落在了一個人的背影上,那人剛從身後超過他,下身穿著寬鬆的迷彩長褲,上身是墨綠色的背心,大冬天的,露出的肩膀寬而厚實,古銅色肌膚上的汗水被燈光那麼一打,像是抹了一層油般地亮。
這是個連級幹部,方恆聽皇后娘娘說過,是四連的連長,雷剛。雷連帶的連隊是這個團最好的連,說是帶出來了不少好兵,訓兵的手法也特別地狠,和他們連長半斤八兩。
方恆關注雷連很正常,因為這人和他們連長走得很近,一個月的時間差不多見到他們在一起三四次,兩人的精氣神有種莫名的共同點,一旦並排走過來,就是疊加到雙倍以上的壓迫,讓他連看都不敢往那邊看。
雷連從他下來的時候就在跑,速度不快不慢,感覺像是在飯後消食一樣,一直保持在一種均衡的速度上。
剛開始方恆跑得比雷連快,後來漸漸地就慢了下來,如今已經被超了一圈。
方恆蹙眉盯著雷連的背影喘氣,提起了速度,還有兩圈,跑完完事。
他倒是沒想過偷奸耍滑沒跑完當跑完了對付過去,這麼枯燥地跑上幾圈,腦袋裡也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為什麼受罰,最後的答案就是活該。
連長很明顯地告訴他,做不到的就別承諾,承諾了卻不用心辦事,這就該罰,懲之有據,他跑得心甘情願。
跑了半圈出去,就見到雷連停下了腳步往操場外面走,在不遠處,站著他們連長。
方恆當下臉一繃,跟打了雞血一樣往前面飆,馬後炮地爭表現。
半圈再跑完,倆連長都不見了,雞血瞬間如潮水般退下,磨磨唧唧地跑完了最後一圈,這才筋疲力盡地回了宿舍。
這天夜裡,方恆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左腳劇痛,他起身就開始扳腳,咬著牙一聲沒吱,腳一不疼了倒頭就睡,他就從來沒有這麼睏過。
無論是懲罰還是自己努力,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況且方恆的底子本來就不好,咬牙堅持了半個月,依舊高不成低不就。除了不再吊車尾,依舊沒有那種讓人欽羨的帥氣翻身。
要說投入到訓練後唯一好點的就是他和楊翌進入了一種冷戰期,楊翌沒有再挑過他的刺,他也沒再去找過楊翌的麻煩,就這樣當互相看不見一樣地過著枯燥單調的軍旅生活。
而且,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那些惡作劇是誰做的。
楊翌沒來找他道過歉,連長也不會和他說這事,岳梓桐調查了一圈也無果,真相像是石沉大海,竟然沒人再提起過,而方恆自己似乎也忘了。
臨到月底,新兵連三個排比賽,從內務開始檢查,到各種軍事動作,再到競速賽跑。頭兩項三個排的新兵表現半斤八兩,連長和指導員什麼都沒說,讓他們打好背包到操場上集合。
這天操場上有一個連在做持槍臥射、跪射等軍事動作訓練,一百來個人佔了中間的草坪,連長就把他們直接拉到賽道上說規矩。
吉珠嘎瑪說:「既然是集體比賽,我就不讓你們選出最強的三個人比賽,你們現在學的東西也不夠看,所以,很簡單,十公里三十二斤負重跑,每個排三十分的基礎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限制,跑進的不算,沒跑進的扣一分,要是連一小時都沒跑進的就扣兩分,最後分多的排贏!」
吉珠嘎瑪說完停頓,給了他們消化的時間,然後吼了一句:「都明白沒有?!」
「明白!」整齊劃一的回答。
這邊排長們開始發槍,由班長去領,一個個發到士兵手上。
方恆發現這種氣氛很不一樣,班長們是肅穆地從排長那裡接槍,發到他們手裡的時候嘴角都抿得很緊,像是憋著一股勁一般用力遞過來,就連石磊這平日裡很悶的人眼底都帶著火星。
於是,方恆的心臟緊了起來,腎上激素開始往上面飆升,就算沒有所謂的戰前動員,也突然地意識到集體榮譽感是什麼。
跑好的不加分,跑不好的扣分,每扣下一分丟的都是整個排的臉面。
這操蛋的集體榮譽感!
方恆接過槍後牙根緊咬,帶著十足力度地背在了身上。
很明顯,就算他媽的不拔尖,也不能落到最後!
「嗶——」
那邊,吉珠嘎瑪站在跑道上吹了個哨子,看著眼前的一百來號新兵,沉默了許久,視線移動得很慢,像是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一下,然後把碼錶舉了起來,乾脆地開口:「開始。」
「唰」的一聲響,衣料「沙沙」地摩擦,全部人都衝了出去。
其實連長這一手有些突然,他們槍都才背上,還在隊列裡,連排長都沒說話,這就開始了,而且一百來個人在跑道上真的有些擁擠,尤其是剛跑出去的時候差點釀成踩踏慘案,所有人擠成一團,一股腦地往前面衝。
方恆悶頭悶腦地跟著跑,視線一直落在侯玨的背上,或者說,這個排裡大部分人都看著侯玨,緊緊地咬著,只有這樣才能夠保證速度。
十公里,四百米的跑道,一共二十五圈。
兩圈跑下來,人群稍微散開了一點,有些人已經露出了疲態,呼吸就跟拉風箱一樣地難聽。
方恆大口喘著氣,被埋在人群裡,這才發現大家博了命是個什麼感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雙眼都在往前面看,總覺得自己要是放慢了腳步往後面縮就是個慫貨,所以也只能咬緊了牙跟著。
這麼一口氣憋著,堅持著極快的速度跑了四圈,方恆已經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肺部隱隱作痛,速度就這麼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其實不光方恆一個人出現了這樣的問題,整個新兵連如今已經開起了火車,跑在最後面的人距離排頭兵差不多有將近兩百米。
他們排裡的侯玨、魏亞陽、石磊等六個人都在排頭兵裡面,大家似乎並不急著衝第一,一直維持在一個穩定的頻率,可是就這樣,也遠遠超過他們。
方恆大口喘著氣往連長那邊看了一眼,連長就站在操場的中間說著什麼,手裡一直捏著碼錶,黑色的錶帶搖晃著,聲音很大,卻被眾人的呼吸聲蓋住,又因為空曠而擴散出去,方恆只是隱隱約約聽到連長在罵人,然後抬腿就往一個兵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那人歪了一下又快速端正了回去。
中間的老兵正在訓練跪射軍事動作,手裡的「九五步」統一衝著一個方向,像是石像一樣,一動不動,目不斜視,帶著類似於震懾的兇猛氣勢,讓方恆每跑到被槍口指著的區域時都會不由繃緊身體,加快幾分。
岳梓桐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乾脆跑到了方恆的身邊,扭頭想說話,但是卻又面色難看地緊閉了嘴。
方恆扭頭看了他一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覺間有了點兒力氣。
有個人陪著,挺好的。
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說這個距離不過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但是跑起來卻要人老命。
隊伍拖拉了很長,大部分人的速度隨著時間的流逝和體能的流失越來越慢。
跑到十六圈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排長們也有些急,跑在後面的人都會被指著罵,恨不得踹上兩腳,才能夠緩解這火燒火燎的焦急。
方恆這次沒吊尾車,所以沒被罵到,不過這一比較才發現楊翌還算是個文明的。
另外兩個排長滿口的髒話,每句話都帶娘,楊翌吼歸吼,竟然還透著點兒文化氣。
不過……現在可不是分神的時候,這都半個多小時了,竟然還有九圈沒跑完。
其實平日裡訓練十公里跑,要不沒有限制時間,要不就不是負重跑。如今這雙雙壓下來,方恆是真有些吃不消,就感覺後面背的不是三十二斤的背包而是沉甸甸的一座大山,勒在肩膀上的帶子已經擠進了肉裡,磨到了骨頭上,生生作痛。
難受。
肺部疼得不得了,有種缺氧無法呼吸的感覺。
雙腿就跟灌了鉛似的,挪不動。
可是,不能再慢了,按照這樣下去,他肯定得被扣分。
岳梓桐拽了方恆一下,氣息不穩地開口:「速度。」
方恆點頭,低著頭開始加速。
加速的也不光他們,侯玨那批排頭兵也衝了起來。
長跑是有戰術的,開頭不能衝狠了,必須維持在一個較快並且能夠承受的頻率上,然後在後面幾圈開始加速,直至到最後一圈的衝刺。
弱的想要變強,強的還想更強!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都想拿個頭名。
你來我往的衝,比賽的氣氛是一層層地堆積緊繃。
前面的在較勁,後面的也在較勁。
方恆努力地調整著呼吸,加快腳上的頻率,和岳梓桐一起超了兩個人,結果回頭又被人給超了回去,然後他們再次反超,又被超越,就這麼較著勁著一路狂奔,跟不要命了一樣。
這可不是不要命了?
方恆覺得自己可能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可是卻這麼硬生生地挺著。
扣了分被罵,他丟不起那人。
被落下了,他不願意。
可以說是把牙給咬碎了在堅持。
視野搖晃顛簸,甚至有些地方似乎都出現了黑點,腦袋裡是真沒什麼想法了,就是不能慢下來。
岳梓桐面色血紅,就連眼珠子都掙出了血絲。
他體能也不算好,平日在家裡也是個嬌生慣養的貨。
也就是顧著他爸的名頭不好意思表現得太差,硬是在班裡混個中游隨大流。
可是這一開始搏命他就有些頂不住了,好幾次都想慢一點算了,但是一扭頭看著方恆一直在跑,也只能努力給自己打上雞血,最起碼不能比方恆跑得差不是?
排頭兵終於在超了末尾兩圈半後跑完了全程,十來個人支著膝蓋喘氣,連較勁比眼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侯玨沒撈到第一,跑第一的是一排的兵,叫毋丹,羌族人,個子不高,乾巴巴的黑,但是很厲害,後面加速的時候幾乎超了侯玨一百米。
侯玨在休息了半分鐘後,視線落在毋丹臉上幾秒,這才直起身看向了方恆。
方恆已經進入了最後衝刺階段,還有一圈,四百米。
遠遠的就聽到楊翌在叫:「三分鐘!最後三分鐘!快啊!快!」
「二分五十秒!」
「二分四十秒!」
楊翌是扯著嗓子在吼,夾在另外兩個排長震天響的聲音中,尾音都撕了岔,尖銳而高亢。
三分鐘跑四百米足夠了,就算慢下來一半的速度也能到。
可是方恆和岳梓桐都被比出了火氣。
一起跑的七個人一直在較勁,誰都不想被落下去,只能埋著頭往前衝,一個勁地加速。
方恆瞪著楊翌的眼珠子都快要鼓出來,根本就不呼吸了,憑著一股勁硬衝,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跟下雨一樣,滴得一路都是。
近了。
三百米。
兩百米。
一個人躥到了前面。
方恆的目光一凝,無視疼得快要爆炸的肺,又加快了幾分。
接著,所有人都一起又加了速。
一百五十米。
一百米。
方恆已經把自己所有的潛能都逼了出來,就是為了爭一口氣。
六個人。
他輸了侯玨,輸了排頭兵,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連這六個人都跑不過,包括岳梓桐。
這些日子,這股子被逼出來的勁兒終於給完全用了出來。
在全心投入的當口,有些不必要的感覺詭異地被剝離了出去。
他聽到了心臟「咚咚」地跳動,耳畔是風颳過的聲音,「嗚嗚」地作響。
肺部的疼痛消失,身後的重量變成了棉絮,痠軟的大腿再次鼓足了力氣,為的只是爭上一口氣。
繞了一個大圈,最後一百米的衝刺階段來臨。
隨著方恆的雙腿拚命交錯,躍出,楊翌在視野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方恆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就看得見楊翌……
那一刻,有著一種時間停頓了的錯覺。
楊翌就站在那裡,而他排眾而出衝跑過去,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掀起的烈風像是颳起了楊翌的帽子,而他喜上眉梢。
看,小爺要是拚了命也不是不行!
怎麼樣?另眼相看了吧?
心花怒放,張揚得意?
用方恆的話來說……呸!就他媽跟放了個啞屁一樣,除了自己根本就沒人在意。
然後?
方恆還來不及為自己的不受重視表達出一點顧影自憐,直接趴地上就開咳。咳得太狠,胃部抽搐,裡面的東西像是要往上面翻湧,最終卻除了口水往外面噴外,什麼都吐不出來。
侯玨一直盯著方恆看,見方恆趴在地上這樣,急忙跑過去順氣,嘴裡不太贊同地說著:「那麼拚命幹嘛?又不給你開工資,自己掂量著來行不行?」
方恆壓根就聽不見,耳朵裡「嗡嗡」地響,腸胃到肺部再繞到食管簡直就和燒著了一樣,沒辦法控制的生理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流,匯合著汗水砸在地上,濕了一圈。
侯玨看著實在有些心疼,和方恆認識這麼多年,他確實從來沒見過這小子把自己逼這麼狠過,卻又不敢動他,只能閉了嘴繼續順氣。
等了一會兒,方恆終於緩過了勁,被侯玨拉著站了起來。跑完後不能直接躺地上——這是常識。
「能行嗎?」侯玨扶著他的手臂問。
方恆無力點頭,半句話都不想說,只是掙開侯玨的手往前面挪了兩步,看向了楊翌。
時間已經到了,就算有人沒跑完,勝負已定,楊翌倒也「光棍」地退下了臉上的焦急,氣定神閑地站著,一雙黝黑的眼鎖著幾個可能連一個小時都跑不進的兵,隱隱約約地隔空威脅。
方恆扭頭在四周看了一眼,到處都是累到趴下的人,丟臉到乾嘔的也不止他一個人,所以也算是平衡地暗自鬆了一口氣。
這次,大部分人是真的搏了命,平日裡的訓練就算累,也沒有幾個會難受成這樣的。看起來連長說的那句話很對:成績靠練,好成績靠比,在壓迫中成長,才能夠真的突破自己。
方恆感慨地長吐出一口氣,心有戚戚然地看向連長。
連長正站在草坪和跑道的交界線上,衣服袖子向上卷起露出了手肘,時不時抬頭看下操場的情況,又低頭看一眼手錶,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滿不滿意。
「方恆。」
「嗯?」一個聲音打斷了方恆的觀察,他扭頭看過去,是岳梓桐。
岳梓桐一頭大汗,面色潮紅地看著他,笑開了一口白牙:「不錯啊,跑得還真快。」
方恆也勾起了嘴角,得瑟地挑眉:「服沒?」
「服。」岳梓桐豎起了拇指晃,但是這表情卻是十足地虛偽。
方恆笑了一聲,簡單地滿足了。
第八章 暈倒
後來統計了一下,所有人都在一個小時內跑完了全程,但是沒跑進四十五分鐘的卻不少。
一排扣了十三分。
二排扣了七分。
三排扣了十一分。
這期的新兵連優秀排很明顯落在了二排的身上。
當統計資料宣佈出來的時候,二排的人一下哄鬧了起來,那神采飛揚的神情,讓斜眼看著的人嘴巴裡一陣陣地痠,羡慕嫉妒恨!
方恆覺得特失望,看著連長親手拿出錦旗發給二排,那朱紅色綴著金色流蘇的小旗子刺眼得都能激出淚來,於是,方恆染了怒氣的眼劃拉了一圈,找到了那幾個沒達標的人,真想破口大駡,想問問他們心裡怎麼想的?這下好了吧?拖了排裡的成績,這些天的訓練都練到哪兒去了?!
不想,楊翌卻沒太大的反應,只是把排裡的人聚在了一起說:「說我認了,這肯定是假話,但凡有點兒志氣的男人就不會討厭拿第一,但是這次我不怪你們,你們才來軍營,有人是自願過來的,有人是被家裡逼著過來的,有人是人云亦云糊裡糊塗地到的這裡,所以你們還不清楚這是個什麼地方,但是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
「強者,在哪兒都會受到尊重,都會被人羡慕!」
「我不怕我的兵本事大到捅穿了天,就怕攤著個孬的,沒志氣!」
「咱們還有一次機會,就衝著那面旗,這份榮譽,咱們每個人就得努力做到最好,是!不好的做到好,好的做到更好!」
「更何況我們排裡就沒有一個差的,有沒有?!」楊翌的目光落在之前沒跑好的一名士兵臉上,問了句:「你覺得自己差嗎?」
「不!」那人紅著張臉硬聲回答。
「對!我也覺得你不差!」楊翌點頭贊同,環顧四周,「所以,只要我們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想要得到什麼,從上到下地擰成一條繩,朝著一個目標衝,咱們就一定能贏!」
「那麼,有沒有信心?大家有沒有信心在下個月把那面旗子給抱回來?」
「有沒有?!」
楊翌最後一句話雖是問句,卻吼得氣勢十足,新兵們正被說得熱血的當口,當即就整齊劃一地吼道:「有!」
這氣勢真是如虹。
楊翌點頭笑,很滿意的笑容,嘴角的梨渦又旋了出來:「連長說大家辛苦,讓食堂給我們加了餐,二十分鐘後宿舍門口集合,解散!」
「喲~」三排的兵嚎了一聲,散開了。
要說這「喲」的回答是誰發起的沒人知道,反正要按了正規的程序得說「是!」。但是「解散」兩個字一從排長的嘴巴裡吐出來,那就是特赦令,一群開了閘的餓狼興奮得連聲調都變了,最後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喲~」。
楊翌從來沒說過他們這樣叫不對,甚至還挺高興三排這獨具特色的解散方式。
方恆捏著肩膀往前走,走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操場。操場中間的草坪上那群老兵們還在練,如今已經變成了動態軍事動作,持槍前衝,臥倒,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強烈的動作對比很是吸引眼球。
方恆視線移開,落在鶴立雞群的連長身上,心不在焉地問了句:「皇后,中間那些兵是連長的兵?」
「應該是,」岳梓桐扭頭看了一眼,點頭,「怎麼了?」
「沒,」方恆收回目光,「看他們練這東西挺好玩,比光跑步好多了。」
「下了連隊訓練項目就多了,都是連長在負責訓兵,怎麼?你覺得好玩?你沒看到連長怎麼收拾他的兵嗎?一點錯都不行,直接踢啊!」岳梓桐說到這裡縮了下脖子,面色不太好,他知道自己要下什麼連隊,落這麼個連長手裡,單是想像,就覺得未來肯定苦逼,一片黑暗。
「挺正常啊!」方恆坦然回答,他對連長任何事情都很寬容,就算是錯的也覺得對,所以真不覺得不聽話被收拾有錯。
岳梓桐抽了抽嘴角,歎了一口氣:「記得我說過那倆『黑臉雙煞』不?珠瑪連長和雷連,我要是真能選,打死不選這兩個,你說何苦來的?就兩年的兵役,還把自己折騰得那麼慘,又不是天生欠虐,要有機會,肯定往機關走。」
侯玨愣了一下,扭頭看了過來:「機關走好還是從部隊走好?」
岳梓桐倒是聰明,當下就明白了侯玨的意思,解釋道:「機關呢,確實輕鬆,天天見到首長,只要嘴巴甜點,會來事,出路也不差,不過說句實話,機關裡面全是高材生和有背景的人,想進去很難,從部隊走呢,也不說就不好了,但是肯定辛苦。爵爺,我知道你想留下來,你這成績也挺好,但是別想太遠了,先提了士官再說,一步步地來。」
侯玨想了想,「嗯」了一聲,點頭。
岳梓桐八面玲瓏,怕自己說多了讓人不高興,於是補充了一句:「我也就是把部隊的情況這麼一說,路怎麼選得看你自己,而且大部分的時候都要服從安排。」
「……」
方恆聽著他們的對話一路上了樓梯,上到最高層的時候轉頭又看了一眼操場上的人,困惑地問道:「皇后,你說我們下了連隊後是不是就不能在一起了?」
「看運氣吧,」岳梓桐情緒也突然低落了下來,「新兵連的兵就是被寄養的孩子,一旦下了連隊就跟被人領養了一樣,各奔東西了。」
「有辦法在一起嗎?」
「沒有。」岳梓桐搖頭,除非真的是一群有權有勢的太子黨組隊進來,部隊會給個面子看情況分在一起,一般來說,就是他這個老爸正團級的幹部子弟怕是都會儘量地分散,而且,這種事他確實不好求他爸幫忙了,一定會挨訓。
「珠瑪連長的連隊難進嗎?」
方恆這句話一問完,侯玨和岳梓桐都挑高了眉梢,古怪地看了過去。
侯玨開口:「怎麼?待出感情來了?」
岳梓桐說:「你好的不選非選這貨?」
方恆沉默了兩秒,先回了爵爺的話:「我挺喜歡連長的,感覺特硬氣,特爺們兒。」然後扭頭看向岳梓桐:「誰知道呢?說不定最後還落到雷連手裡面,不也一樣,你不會以為我能進得了機關吧?」
兩人聽完後點頭,倒也覺得方恆說得沒錯,答案都還算滿意。
方恆一手搭一個,勾著他們的肩膀笑了起來:「看運氣吧,就算分不到一個連隊,只要經常聯繫就行。」這麼說著,方恆勾著他們就往前走,基本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他們身上。
侯玨和岳梓桐咧嘴笑著,抬手搭上了方恆的肩膀,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不約而同地想著……是啊,真要分不到一個連隊又能怎麼樣?這年頭不怕距離遠,就怕沒心維護這段感情。
一天過去,方恆突然發現自己這拚命的一擊根本就連水泡都沒打出來。
本來以為自己這麼努力了,多少大家也會另眼相看了吧?結果依舊除了爵爺他們幾個外,剩餘的人根本就把他當成了空氣。
方小爺很失望……
失望地縮在偏僻的角落裡抽了一支菸,總覺得自己應該再幹點什麼事情,驚天地泣鬼神,讓人刮目相看的行動。
侯玨熟門熟路地找過來,貼著方恆的身邊蹲到了地上,不太高興地看著他:「你菸癮怎麼越來越大了?」
方恆睨了他一眼,把菸從嘴上扯下來遞了過去:「想抽直說。」
侯玨把菸接了過來,蹙眉抽了一口:「我想戒了,昨天跑步覺得肺很疼。」
「好啊。」方恆不置可否。
「你也戒了吧,你都咳成那樣了,就不好好想想為什麼?現在還來得及。」
方恆望天想了想,直接錯開了這個話頭:「誒,我聽說你沒跑到第一?被一排的毋丹給拿了?」
一提起這事,侯玨果然不再嘰歪,抿緊了嘴角。
方恆等了一會,見侯玨不再說話,於是抬手又把菸給拿了回來,輕輕咬著菸,舌尖在香菸的過濾嘴上繞了一圈,想起剛剛這裡被侯玨給含過,心裡突然一動,湊了過去,貼著侯玨的耳朵問:「差不多兩月了吧?」
侯玨扭頭看他。
方恆的臉被遠處的路燈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光,眼底閃出了幾分綠光:「這兩天休整,要不找個地方?」
侯玨有些心動,左右看了一圈,一時間想不到合適的地方,琢磨著又有些害怕出事,最終還是搖了頭。
方恆挑眉,倒也說不上生氣,這玩意兒自己用手也能做,只是最近確實有些憋著了。新兵營兩個月,住的集體宿舍,白天的訓練又苦,時間如流水般地過去,真的有些忘記了男人還有這種宣洩的樂趣。
晚上睡覺方恆把卷紙拿到了枕頭邊,大半夜的一個人在被窩裡鼓弄了出來,這才滿意地睡了過去。
說實在的,方恆這人有點享受主義,非常地直接,要是真的是舒服的事他絕對不會去拒絕,所以一旦有事情讓他難受了、不舒服了他就會反抗,很直接地對抗,說出來。
所以他不喜歡楊翌,楊翌給他的感覺不舒服,他就不待見,不待見楊翌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才會對著幹。
但是同樣的話和事要是換成侯玨、岳梓桐或者連長來說來做,他就覺得沒事,他喜歡這些人,怎麼樣都無所謂,他享受這種被人上了心的感覺。
可是要是換了有社會經驗的人來描述,這小子就是還沒被打磨過,稜稜角角都還在,不夠圓潤,太過單純,還得磨!狠狠地磨!
這次新兵連比賽結束後,排裡的氣氛確實有了明顯的變化,大家訓練起來也都認真了不少。
當然了,偷奸耍滑的人依舊有,只是多少收斂了,不再那麼明顯。
楊翌真心覺得軍隊裡這一套實在是千錘百煉地經用。當初他讀軍校的時候就被這麼訓過,如今到了部隊這麼訓兵,依舊能夠把人骨子裡的那些熱血給激勵出來。
所以,新兵連的第三個月,訓練終於真正進入了正軌。
不過,誰都沒忘記,二月份,有個春節。
新兵們離開父母後,在部隊裡過的第一個春節即將到來……
對於中國人而言,春節絕對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而新兵十二月份入伍,三個月的軍訓期基本都能趕上春節。
距離春節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楊翌把人給召集了起來,詢問他們有什麼拿手的絕活樂器,擺明了說別藏著掖著,有,就亮出來,這些特長對他們在部隊裡的未來發展有好處。
結果,一個排還真有一大群喜歡表現的小夥子。
外面不也都說了嗎?九〇後的孩子是善於表現自己的一代,他們毫不吝嗇將自己的優點展露出來,正是當前最富有青春氣息的一代。
排裡有人會彈鋼琴,會彈吉他,會吹笛子,甚至還有會拉二胡的,不過最多的還是會跳舞的人,街舞,基本上誰都能來上兩手。
楊翌選不過來,就讓他們挨個表演。不過吉他、笛子之類的還好,鋼琴就沒法了,還有那麼幾個蹦著高說自己跳舞好的在戰友們在叫好聲中舞出了一系列帥氣而高難度的動作。
楊翌看得一個勁地笑,真心覺得這些小子們活力十足,肆意張揚的帥氣,不過要選誰卻真是個難題。
一回了頭,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岳梓桐就單獨找上了楊翌,附耳說了一番,楊翌眼睛一亮,還真點頭了。
既然這主意是岳梓桐說的,自然由岳梓桐安排策劃,所以直接就找上了方恆和侯玨參與。
方恆這貨肯定點頭,好玩的東西他就從來不會錯過。
侯玨當然也沒什麼異議,就這麼同意了。
過了兩天,楊翌在訓練結束前宣佈了春節上新兵三排的節目——軍營時裝秀。
當然了,為了切合軍隊的情況,要求大家必須提供四個人出來穿軍裝走正步,然後又為了讓春節過得熱鬧,讓新兵蛋子們集思廣益怎麼搞怪怎麼獵奇就怎麼來,至於音樂和個別特殊服裝由楊翌負責,岳梓桐協助策劃組織。
計畫一說出來,排裡的人就拍掌叫好。
楊翌豎起指頭在唇邊「噓」了一聲,神秘地說:「軍事機密,誰要是敢漏了信,查出來了抽死他丫的!」
方恆正有點興奮的時候,當即就問了句:「那我的事呢?查出來是誰了嗎?」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方恆真沒多想,就是一種習慣性,嗆聲的慣性,覺得楊翌還提查呢?自己的事到現在都沒查出來,誰信他這威脅啊?
結果這話一說出來,場面頓冷,楊翌臉上的笑也僵了。
方恆不自然地醒了下嗓子,亡羊補牢:「大夥得互相監督,責任感為上。」
楊翌睨了他一眼,臉上笑容一揚:「行,就這樣,解散!」
「喲~」
不過,雖然說是為了春節做準備,但是訓練依舊要抓,而且抓得更嚴。
前兩個月的隊列訓練練的是個人,現在開始練團隊。一個正步踢出去,得拿繩子比高低,腳尖必須得在一條線上。
楊翌找了個士官當臨時副排,兩個人一天的工作就是喊幾個口號然後拉繩子,整個隊伍往前移的時候必須整齊劃一。有時候方恆他們單腳一站就得站上五六分鐘,一旦被抓住歪歪扭扭的就是一頓臭駡,罵得他們連瞪人都不敢。
確實,在這裡的第三個月,新兵們的變化很大,有時候一些人想起當初和楊翌對著幹還鬧到連長辦公室就唏噓不已,現在再給他們兩個膽子都沒人敢——被訓怕了。
平日裡楊翌人不錯,生活上關心,情感上關懷,但是一旦上了訓練,那是親兒子都不認的狠,絕對不允許說一個「不」字。
可以說,「服從」這兩個字完全是靠著暴力給砸進了腦袋裡,直接收拾到他們怕。
新兵連的訓練很簡單,就是學紀律,練體能。
為什麼要練軍姿?
軍姿上戰場沒用,但是每個新兵都逃不過這一關?
因為軍姿就是紀律,比起軍人的形象,更是一種教導的手段。
幸好新兵入伍是在冬天,幸好重慶這地方還不算太冷。
但就是這樣,所有人的腳上和手掌都磨出過水泡,把水泡裡面的水擠出來,好了,成了繭子,一層層地往上面加,不過兩個月的時間,方恆突然覺得自己似乎MAN了不少。身上的一點點肥肉徹底消失無蹤,往上鋪翻的時候根本不用踩梯子,直接手一用力就帥氣地甩了上去。
其實吧……方恆捏合著手掌,看著手肘鼓出的肌肉紋理,滿意不已,真心覺得軍隊這地方雖然是苦了點兒,但是確實是把他給練出來了不少,至少他很喜歡自己現在的變化。
第二天,大家都有些興奮。因為昨天臨解散前楊翌說了,明天早上開始進行實彈射擊訓練。
就在他們練臥射動作一週,拿槍拿了一個月,所有人望眼欲穿恨不得自己變成子彈塞進槍管裡的時候,楊翌大人總算是開了金口……
這個軍營的靶場位於五公里外的一個山坳裡,地面是沙土,還長著草,不過因為冬天的原因,草的色澤變成了黃綠色,再襯上周圍大山稀稀拉拉的綠色,有著幾分荒蕪的感覺。
靶場並不是很大,差不多也就和他們訓練的操場一般大小,有十個綠色的標靶在遠處掛著,後面緊貼著一個小山丘,想必是怕出現射遠了誤傷的意外。
楊翌帶了五個老兵過來協助他,一路空手,喊著口號地跑到靶場待命。
到了地方後,楊翌站在隊伍前面又說了一遍射擊要領,卻遲遲不下訓練開始的指令。最後說無可說,乾脆就讓他們繼續在這裡站著,時不時往遠處的路口看上一眼。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輛墨綠色吉普車開了過來,連長穿著迷彩作訓服,戴著墨鏡氣派十足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不用吉珠嘎瑪招呼,楊翌就帶著老兵去拿槍,在五個射道上分別擺好,這才鬆下了一口氣。
楊翌覺得自己險些被這群渴望開槍的小夥子們給生吞活剝了。
新兵連的實彈射擊最容易出現安全事故,所以按照規定,在新兵訓練的時候每個持槍射擊的新兵身後必須有班長或者老兵負責監督,而且連長必須到場。
方恆聽著楊翌又複述了一遍之前才說過的話,視線不由得往連長那邊飄,見連長背著手跨立,臉上一直帶著滿意的神情,偶爾還會隨著楊翌的話輕輕點下頭,不由得又開始煩楊翌——太磨嘰了,而且簡直就是不顧忌他們在連長面前爭表現。
「假」!就一個字!
楊翌說完,這才開始分組,第一排的人開始,從高到矮五個人出列。
方恆被點了名。
方恆的個子和侯玨在一起確實矮了點兒,但是在軍營裡並不算最矮的。
西南這一塊的男人普遍個子不高,招兵的時候甚至對身高的要求調整在一百六十二公分,就他這身高往隊伍裡一站也挺不錯。
不過他在第一排,第一排靠高個那邊一點,因為排裡不止西南的兵,還有不少外省分流到這邊的,所以整個排的身高差距非常地明顯。
方恆他們五個被叫出來後,按照安排走到了自己的靶位前,自覺地單膝跪下拿起八一槓,回想著程序卸下彈夾看了眼,沒有子彈。
這個時候,老兵從彈盒裡拿出了五枚子彈遞給他,讓他自己上彈匣。
小氣吧啦的。
方恆捏著子彈一顆顆往上上,指尖微微顫抖,興奮得,根本沒法控制。
老兵像是很理解他的心情,或者因為連長在那裡,所以就跟沒看見一樣什麼都沒說。
楊翌見他們子彈都上的差不多了,這才拿過一枚子彈豎著捏在拇指和食指指間,給大家看個清楚:「這是教練彈,彈殼的側面有三條縱向凹槽。」然後又把彈底亮出來,「這裡是橡皮的,橡膠彈頭,三米內對人體能夠造成傷害,所以就算是教練彈,也不允許往身上打,尤其是眼睛!」然後轉身看向方恆他們:「準備!」
方恆當即利索地趴在了地上,雙腳比肩寬,腳尖點地,蹬緊;手關節支在地上,一手托槍,一手的食指扣在扳機處;頭微微歪著,對上準星看向自己的靶紙。
這個動作持續練了一週,做起來是絕對的標準自然。
這時候老兵們蹲下了身子,會糾正一下他們細微的錯誤,直到完美無缺,直到確認每個人的槍托都緊緊抵在了肩膀上,這才再次站了起來。
老兵們依次回報檢測結束,楊翌命令道:「瞄準……開槍!」
方恆手指用力,扣動扳機。
幾乎是輕輕地一扳……
「砰!」一聲巨響。
「砰砰砰砰!」
接連四聲槍響,震耳欲聾。
所有的新兵都不覺間縮了下脖子。
開槍的人全部都被震住了,肩胛疼痛,半邊身子被震得顫抖發麻,耳朵「嗡嗡」地響。
就在大家還沒從這個聲響裡掙脫出來的時候,方恆腦袋晃了晃,肩膀扭了兩下,「啪嘰」一下趴在了地上。
等身邊的人都又開了一槍後,站在身邊的老兵這才發現不對,急忙去拍方恆,拍了兩下沒反應,翻過身一看,已經閉上了眼——暈過去了。
新兵們一下鬧了起來,侯玨抬腿就衝了出去,就連吉珠嘎瑪也把墨鏡一取,大步流星地邁出。不過最快的還是楊翌,衝上去就開始摸方恆脖子上的動脈,翻腕看了眼手錶,又去掀眼皮。
「什麼情況?」吉珠嘎瑪走到身邊,蹙眉問了句。
「暈了。」楊翌回道。
「抱一邊去。」吉珠嘎瑪銳利的眼掃了一圈湊過來看熱鬧的人,沉聲開口:「誰讓你們過來的?紀律呢?」
聲音不大,卻震懾力十足,眾人急忙又小跑了回去,只有侯玨沒動。
吉珠嘎瑪看了眼侯玨,挑眉。
侯玨像是沒聽見一樣,一直緊張地看著方恆,還想幫手把方恆抱起來,但是見楊翌先把人給抱了往外走,只能手足無措地跟在後面。
「誒!那個兵!你幹嘛呢你?」吉珠嘎瑪一時間沒想起人名,卻依舊厲聲開口把人給叫住了。
侯玨扭頭看他,似乎這才回過神,急忙開口:「報告連長!我們是老鄉!」
吉珠嘎瑪盯著侯玨的臉沉默了兩秒,手一揮:「過去吧。」
「是。」侯玨說完,拔腿就跑,這一點工夫,方恆已經被楊翌給抱到了車上。
方恆被放到車上的時候已經醒了過來,一張眼就看到楊翌近在眼前的臉,視線的恍惚讓那張臉變得有些扭曲,彷彿慢鏡頭一樣嘴唇開開合合,方恆甚至能看到這張臉的上嘴唇、唇角有著淺淺的一道血口,褐色的血痂格外的顯眼。
然後方恆眼球轉動,落在了侯玨臉上,侯玨很緊張地看著自己,面容依舊恍惚扭曲,但是那雙眼很黑,色澤暗沉,凝聚著滿滿的壓抑色調。
方恆的眼睛眨了眨,臉上滿是困惑,雲裡霧裡。
楊翌的視線在方恆和侯玨臉上繞了一圈,輕聲細語地問了句:「有哪裡不舒服?」
方恆慢了半拍才轉過頭,他沒聽清,楊翌這句話就像是隔了個門板一樣遙遠,所以他困惑開口:「我怎麼了?」聲音並不沙啞,只是略微低沉,落在耳裡有著一種隔空的虛無縹緲。方恆微微蹙眉,腦袋裡很難受,有什麼更大的噪音在敲擊著腦骨,「砰砰」作響。
「哪兒不舒服?呼吸困不困難?動下手!」楊翌又說了一遍。
侯玨開口直接說道:「你暈了。」
方恆蹙眉,光看到他們嘴巴開合,聲音卻都散了,異常地模糊,於是,他「啊?」了一聲,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就要坐起身,卻被楊翌給壓了回去。
楊翌貼著他的耳廓放大了音量吼:「你暈了,哪裡不舒服?」
方恆這次卻是聽清了,隨著楊翌的聲音還有一股子熱氣往耳朵上噴。於是他往旁邊躲了躲,也跟著開口吼:「沒有!耳朵一直在響,耳鳴,嗡嗡的。」音量很大,典型弱聽患者的說話方式,就覺得別人也聽不見一樣,說話靠吼。
這時候,吉珠嘎瑪把侯玨給扒開,直接說道:「我把人帶去醫院,你繼續訓練。」
「是。」楊翌服從地起了身,臨轉身前掏了下耳朵,他被那麼近距離地吼了一嗓子,耳朵也有些不舒服。
吉珠嘎瑪快步繞到駕駛座,臨上車前看了呆呆站著的侯玨一眼:「上車。」
侯玨繃緊的臉頓時鬆了下來,拉開了副駕的門。
吉普車一路開出去,方恆一直在後面掏耳朵,五官擠到了一起,很難受的樣子。
吉珠嘎瑪一邊開著車,一邊從後視鏡看了方恆一會兒,這才問道:「你們是老鄉?」音量不大,問的是侯玨。
侯玨點頭,有些緊張地解釋:「方恆不是膽子小,可能是沒想過槍聲會這麼響,他聽力有些異常,特別地好,槍又那麼近,所以才會暈。」
「嗯。」吉珠嘎瑪應了一聲,有些詫異地看向方恆。
新兵們的資料他會大概的過上一眼,不過身高、聽力等很少會仔細地看,只會特別關注體育特長或者視力極好的人身上,因為這些人的資料後期必須要報上去,特種部隊會特別吸收這些新兵。
體育特長生底子好,體能自然好,比較容易適應特種部隊的訓練強度,而視力好的自然是針對性培養成狙擊手,這類都是人才。
至於聽力優秀的……說實在,在軍隊裡用處不大,還不如去當特工聽牆角。
而且這類特殊人才真的很少,至少吉珠嘎瑪當了那麼多年兵,除了在獵鷹那會兒知道有幾個外,無論是在軍校還是在部隊裡都沒見過,所以才會有些詫異。
又開了一會兒車,吉珠嘎瑪開口說道:「八一槓的後座力大,聲音也響,每年新兵訓練也不是沒有被震得耳鳴的兵,不過暈了的倒是頭次見到,知道他聽力多少嗎?」
「不知道,」侯玨搖頭,想了想,說,「只知道有時候我們隔了一米遠低聲談話他都能聽清楚。」
「嗯。」吉珠嘎瑪低聲應著,不再說話了。
方恆很難受,除了耳鳴外,右耳也有些疼痛,連帶著太陽穴都抽搐,所以只能一個勁地鼓搗自己耳朵,順帶著回想之前的事情,面色是越來越難看。
他沒丟過那麼大的臉,就算被聲音給嚇著也沒說暈過,過年時候放炮仗,那聲音也不小,他不是放得很好?
其實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些怕聲音,所以在一些特殊情況下,比如過節之類的都會特別留心,可是沒想到竟然真的會出事,被槍聲震暈,還當著全排的面……
這臉丟得……
操!
方恆怒得想罵娘!
想來想去,方恆也知道是自己的錯,錯誤地估計了開槍的分貝,一直按照在電視聽的聲音來衡量,但是現實真要開了槍,這聲音確實很誇張,跟近在耳邊的炸雷似的,整個靈肉分開,思想斷層,才最終暈了過去。
方恆來回琢磨了一會兒,盯著連長的背影看,突然莫名地想解釋一下,於是往前一探身,大吼:「連長!我下次不會暈了!」
車身劇烈搖晃,在馬路上畫了一個「S」,吉珠嘎瑪一腳刹車踩到底,驚魂未定地瞪他:「你突然開什麼口?!」
方恆愣住,從連長的口型裡讀出了意思,他訕訕笑著,捂住了嘴。
吉珠嘎瑪扭頭翻了個白眼,這才扭動鑰匙發動車子。
侯玨見方恆說話,開口道:「沒事了?」聲音並不大,但是口型很標準。
方恆點頭,笑了笑。
侯玨也跟著笑了起來。
吉珠嘎瑪把方恆帶到醫院,聽了診斷結果後就離開了,那邊的訓練他還得看著。
侯玨陪著方恆輸液,他的工作是把人完整地帶回去。方恆的情況並不嚴重,至少耳膜沒有震裂,所以醫院就按照正常程序給方恆做了微波、血管擴張再配合上高壓氧的常規治療方案。
緊張的訓練突然得到這麼一天的假期讓兩個小夥子都感覺還不錯,但是交流起來不太方便,所以一個躺床上,一個趴床邊各自睡了一小覺。
方恆醒過來後見侯玨還趴著,於是把被子往那邊推了一點,蓋住了侯玨露出來的手指。
侯玨被驚醒,抬頭看他,然後又看了眼輸液瓶,這才揉了揉眼睛問道:「廁所?」
方恆搖頭,抿嘴笑:「謝謝。」
侯玨瞬間明白,抬起手就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說什麼呢?跟我客氣?」
方恆揉了揉腦門,挪動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掀起被子把侯玨的手給蓋上了。
「天冷。」方恆說。
侯玨點頭,大方地把手又往裡面伸了幾分,塞到了方恆的腰下面:「焐著。」
方恆挑眉,然後笑瞇了眼,把腰又下壓了幾分,兩個人窩心一笑。
中午的時候,楊翌過來看了眼,給他們帶了午餐,吃完後就讓侯玨回去休息了,下午還有訓練。方恆出事,侯玨不能跟著逃訓。
當然了,楊翌也不可能留下來,他帶了個老兵過來幫忙照顧,這才和侯玨兩人離開。
楊翌帶過來的老兵叫吳狄,名字聽起來霸氣,但是實際上卻很愛笑,對方恆也挺照顧,時不時問上兩句。
方恆聽不太清楚,但是不妨礙他理解對方的善意,所以也都客客氣氣地應著,笑得很是乖巧。
於是吳狄更是跑得勤了。
下午四點左右,方恆回到了部隊,他這種傷當然不用住院,但是必須要持續治療,每天都得去醫院報到。
楊翌從吳狄那裡知道了具體情況,當即就點了頭,沒有多問,畢竟他也希望方恆治好了再回來,要是真出了事誰都擔待不起,而且就這耳朵的情況訓練也沒有用,根本就聽不清楚口號,還不如安心休養著,不過也有個前提,希望方恆下午最好跟著訓練下體能,最起碼別差得太遠。
是希望,不是強求,方恆沒有表示地進了屋。
晚上指導員也過來看過,體貼地問了幾句話,見和方恆很難交談,只能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好好休息治療。
指導員前腳一走,岳梓桐和侯玨都雙雙貼了過來,繼續之前的話題。
之前岳梓桐說了:真好,理直氣壯地不用訓練,羡慕。
侯玨說的:好好養著,別落下什麼後遺症。
方恆卻一直看著他們的口型若有所思。
指導員一走,方恆突然開了口,聲音壓得很低,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但是他知道這音量侯玨他們肯定能聽到。
他說:「你們說,我該不該自己練練?」
方恆做這個決定真不是他有什麼強迫症,非得逼著自己辛苦,實在是現在這個情況讓他有點兒惱怒。
排裡的人盯著他看的目光有些說不上來的味道,就像是在看笑話,看不起他,所以他不舒服,那股子倔勁兒又出來了,之前想要爭一口氣的決定硬是又給憋了出來。
而且,最近成績剛剛好了一些,正是覺得自己有機會往排頭兵裡面衝的時候,就這麼讓他放棄,其實他不太甘願。
畢竟,人要是懶下去,安於現狀確實無所謂,可是人要是心裡有了些想法,無論努力的理由是因為什麼,看著自己一點點地進步,看著目標一點點地靠近,一旦再跌回去心裡絕不會舒服。
方恆不想這麼就倒了。
侯玨低頭想了想,看向方恆:「先休息兩天,等稍微好點我陪你。」
岳梓桐看著侯玨,猶豫了半秒,拍了胸口:「還有我。」
方恆拍了拍兩人的肩膀抿嘴笑。
第九章 緩和
這天晚上事情有些多,臨睡覺前楊翌又找了過來,坐在方恆對面盯著人看,然後扭頭對侯玨招了招手。
方恆挑眉看他,見到他開合著嘴唇和侯玨說著什麼,因為是側臉,音量又不是很大,所以也沒讀出來。
楊翌說完後就抬手往方恆臉上摸,方恆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縮。楊翌的手就這麼尷尬地停在了半空,兩個人瞪了兩秒,楊翌的嘴角一勾,笑開了梨渦,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教侯玨怎麼按摩,能恢復得快點。」
方恆解讀後當即就蹙緊了眉,掃了侯玨一眼,到底沒動。
楊翌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第一次認識的時候,方恆除了注意到這個人的臉外,就是那隻手,真的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不像大部分男人的手那麼粗糙,更像是握筆的手。不過攤開手心來看卻有著一層厚厚的兵繭,比他們這些新兵厚了很多,可以看出來吃過的苦比他們多得多。
所以,這雙手雖然看著文氣,實際上卻很有力,撫在耳廓周圍的穴位上帶著些微的疼痛和麻癢,讓方恆有些不自在卻又詭異地很舒服。
楊翌教得很認真,侯玨也學得很認真,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說,用多大力,怎麼用勁都詳細地說明。
等教完收回手的時候,楊翌才發現方恆的不自在。
方恆的頭微微低著,看著自己的腳尖,嘴唇抿得很緊,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濃而長的睫毛瑟瑟地抖著,最主要的是臉很紅,紅得快要滴血,耳廓緋紅潤澤,被燈光那麼一打,像是抹上了一層銀粉。
方恆在他收手後抬頭看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眼有著淡淡的水霧,帶著那麼一點羞澀嬌氣的感覺。
楊翌嘴角抽搐了一下,寒毛又立了起來,把方恆交給侯玨後就走了。
回寢室的路上,楊翌一直在琢磨方恆那長相……真他媽坑爹!
受不了~~
一個男人動不動就擺那麼一張讓人起雞皮疙瘩想要給上一拳的表情,讓他牙酸不已,直想打冷顫。
方恆的傷算是訓練事故,領導們心裡清楚該怎麼處理。第二天指導員過來探病說是給他放三天的假,還給他提了一袋核桃粉過來。
方恆笑容燦爛地接過來,一個勁地謝謝,等指導員一走,臉就沉了下來。
看著核桃粉的說明,心裡千萬頭草泥馬狂嘯而過……
核桃粉?!您老怎麼不給我買腦白金?!我是耳鳴!不是腦殘好不好?!
方恆拎著那袋核桃粉晃晃悠悠地回了宿舍,新兵連的操場外面依舊站滿了人,排長坐鎮,班長喊口號,可以預見聲音很大,但是方恆依舊聽不太清楚,耳朵裡的聲音很尖銳,鬧得他昨天夜裡基本沒睡。
感覺難受不說,也很睏,頭暈目眩,就覺得隨時都有一架飛機在頭頂上飛,又或者是「砰」的槍響聲。
而且還有個坑爹的地方,他右耳的耳膜受損,導致他走路有點兒失去平衡,不知不覺地往右邊走。
這才一天的工夫,方恆就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衰弱,而且腦袋裡一直有件事反覆地浮出來,讓他有些介意。
上午治療的時候,醫生說昨天下午楊翌找過自己,詢問了一下輔助治療的方法,然後又說方恆這種昏迷的情況雖然說有一部分聽力異常的原因,但是主要還是心理素質有問題。說明白點就是開槍前的太過興奮和緊張讓他的神經繃得很緊,突然遭受到驚嚇才更容易受傷,所以利用腦部按摩舒緩神經緊張,效果也不錯。
耳鳴讓方恆的思考有些散亂,斷斷續續,但是偶爾想起也知道楊翌上心,多少還是有些感動,畢竟在排裡大部分人都排斥他的情況下,楊翌這種做法就像是雪中送炭,心裡有點暖。
方恆貼著牆邊回了寢室,臨進門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排,楊翌正在往這邊看,目光裡帶著詢問,方恆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報告銷假。
方恆剛想邁動腳步,楊翌就揮了揮手,攆他進屋,意思是知道了,於是方恆擠了個笑出來,轉了身。
他有些彆扭,不知道該還個什麼樣的表情,只能逃了。
回了寢室,方恆就直接上了床,但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之前輸的液裡有些助眠的效果,勉強算是給他補上了昨夜缺失的睡眠,可是現在腦袋裡又清醒了,所以方恆躺了一會兒,乾脆起床穿了衣服。
無聊~~
翻出一本書看了一會兒,方恆長歎一聲,真的無聊啊~~
平日裡這個時間都在訓練,就像在火爐裡翻來覆去地烤,恨不得天上能下刀子不用訓練。可是人一旦真正閑下來了才發現,這種數著時間過日子的感覺很難受,再加上身體不舒服,方恆倒是情願到外面去站隊。
於是,方恆到門邊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訓練,然後回到屋裡又在本子上畫了一會兒春節軍營時裝秀的設計圖,一上午的時間才算是混了過去。
午休前,侯玨來幫他按摩了一會兒,岳梓桐就在旁邊好奇地看,看著看著就要上手,最後變成了兩個人輪換著來。
兩人手法都不怎麼樣,簡直就是把他當成試驗品在折騰。方恆被按得不爽了就開始唧唧歪歪地抱怨,可是他越抱怨那兩人越開心,笑得那樣兒讓方恆有種自己被當成了某種生物的聯想,還是那種小小的,毛毛的,軟軟的生物。
直到最後楊翌過來叫他們午睡,方恆這才脫離了魔掌。
或許因為這種按摩真的有效,方恆中午很踏實地睡了一覺,直到午休結束才被宿舍裡的說話聲吵醒。
方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起了床準備跟訓。
或許有些意料外,他這一起床瞬間收集了大半的目光,直到方恆睡眼惺鬆地看過去,那些人才轉移了目光。
下床之後,侯玨繫著釦子走了過來:「下午要訓練?」
聲音刻意放得很大,方恆聽得很清楚,於是點頭:「無聊!」
「確定沒事?!」
「難受我會請假!」
「嗯,」侯玨點頭,「自己掂量著看!」
「好!」
兩人對吼完,從床架中間一繞出來,岳梓桐和石磊就從不同的方向走了過來。岳梓桐看了下當前的情況沒說話,默默地站在了侯玨身邊,石磊關心地問道:「沒事?」
方恆挑眉,對方聲音太小,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有事我會說。」
「嗯。」石磊點頭笑了笑,這個班長倒也當得稱職認真。
當然,方恆會跟著出來讓楊翌也有些意外,不過楊翌也只是深深看了方恆兩眼,背手跨立在了一邊。
新兵營的體能訓練很單調,但也是千錘百煉的實用。俯臥撐練手臂力量,引體向上練手肘手腕力量,仰臥起坐練腹部力量,蛙跳練腿部力量,還有跑步,算是個總體的協調訓練。
前面幾個訓練項目方恆倒也跟上了大部隊,而且有個事情分神,使他的耳鳴情況似乎也減弱了不少,累歸累,但是時間上過去得很快,而且很踏實,但是到了跑步的時候就完蛋了。
方恆光顧著咬牙堅持了,結果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往右邊偏,尤其是直線的時候,能跑岔兩條道去。這情況不單看得後面的人一頭霧水,楊翌的嘴角也一個勁地抽,忍俊不禁。
方恆自己也發現彆扭,乾脆停下了腳步去和楊翌請假,琢磨著這項訓練就不做了。
楊翌點頭,能有什麼不點頭的?上午教導員就給方恆放了三天假,現在這訓練是額外的,方恆來不來他都管不了,更何況方恆跑步會影響其他人,既然雙方都彆扭,還不如別跑。
方恆請完假沒事情做,就邊擦著汗邊在楊翌兩米外站著,偶爾看過去一眼,總會想起醫生說的那些話,也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說聲謝謝,就這麼彆扭了半天,到底一步都沒挪過去——因為楊翌過來了。
「有事?」楊翌挑眉看他,之前方恆時不時地往這邊看,好像有話要說。
方恆看著他的嘴唇,搖頭。
「哦。」楊翌點頭,在方恆臉上來回打量了一眼,停在了右邊的耳朵上:「這邊傷得比較重?」見方恆揉著耳朵點頭,耳廓迅速充上了血,緋紅一片,楊翌瞇著眼又往前湊了幾分,「按摩有用嗎?」
「有,」方恆應聲,遲疑了兩秒,「謝謝。」
「嗯?」楊翌瞬間收回視線落在他的臉上,疑惑地看著,「什麼?」
「那個……醫生說是你找過去的,所以……嗯……謝謝。」這句話一說完,方恆的臉上的色澤就跟耳朵顏色一樣了。
楊翌眼尾抽搐,往後退了半步,沉聲開口:「我該做的。」
「所以我說謝謝。」
楊翌見方恆那雙眼直勾勾看過來,黑白分明得像是山泉水裡的黑色石子,清亮純淨。於是楊翌下意識地回了句:「其實你這樣挺好。」
楊翌的聲音有些低,與其說是在和方恆對話,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方恆理解得有些困難,只能傻乎乎地看著楊翌。
楊翌勾起嘴角,彎下眼眸,笑道:「我倒是還欠你個『對不起』,等你耳朵好了再和你說,至於那件事查是查出來了,但是有些實際上的考慮不適合擺在桌面上談,希望你體諒一下。」
方恆蹙眉,掏了掏耳朵,一臉的不耐煩:「排長,你是不是故意玩我呢?敢大聲點不?」
楊翌嘴角的笑又濃了,搖頭:「不敢!」
方恆挑眉。
楊翌送了他倆梨渦,轉身走到了跑道上。
方恆瞪著楊翌的背影開始磨牙,恨不得一腳踹上去。
晚上沒事,方恆把自己畫的圖拿到了岳梓桐面前,既然說是時裝秀,又要搞怪獵奇,方恆下手下得特別狠,紅色的內褲外穿扮超人,小瀋陽表演的時候跟在後面拿板磚的那個二貨,用床單圍出來的印度阿三,十來個點子讓岳梓桐很是驚喜了一把,一個勁地說,皇上您老這都貴體違和了都還顧念著臣妾呢?臣妾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方恆抓著他的手腕開始摸,一下一下地撫過手背,色迷迷地開口:「梓童,你的手還是這麼白啊?那今天就用手伺候朕吧。」
「咳!」侯玨瞪著方恆大咳了一聲,目光裡帶著警告。
方恆挑了挑眉梢,遞過去一個猥瑣的笑。
岳梓桐單純地看過去,笑得眉目婉柔,抬手在方恆的後脖子上揉了一下:「沒問題,手法絕對有了長進,現在要嗎?」
方恆正給侯玨遞眼色,聽到聲音轉頭問了句:「什麼?」
岳梓桐好脾氣,站起身繞到方恆身後直接在腦袋上摸了起來,手法當真有了長足的進步,舒服得方恆閉上了眼,就差「嗯嗯」地叫喚。
這邊侯玨默默地看著,心裡總有些不安,總有種方恆這小子可能會找上岳梓桐的感覺,畢竟當初互擼是方恆先這麼提議的,而且毫無負疚。侯玨還記得第一次之後自己還躲了方恆幾天,但是這小子就跟上了趟廁所一樣,根本就沒往心裡去。
說是吃醋,侯玨覺得可能有些過了,但是確實不喜歡方恆和岳梓桐變成那樣的關係,畢竟那種行為已經非常地隱私。或許是某種所謂的獨佔欲和潔癖作祟,他不太想讓方恆把一些單純的事情搞得太複雜。
所以,臨睡覺前,侯玨把方恆單獨拉了出來,開口就問:「咱們的事你不會到處說吧?」外面太黑,侯玨聲音又壓得低,方恆聽得一頭霧水,最後沒辦法,侯玨只能在方恆手心裡寫字。
寫到一半,方恆就開始笑,拍了拍他的後背:「放心,不熟的我不跟他幹這個。」
侯玨嘴角抽搐,根本就不是熟不熟的問題好不好?但是實在交流困難,只能暫時把這事給擱置了。
接下來幾天,方恆一直處於半休息半訓練的狀態,雖然右耳耳鳴依舊,但是左耳的聽力已經恢復,所以普通的交流已經沒有問題。
對這次方恆的行為,排裡的反應各不相同,中立的永遠中立,討厭的更是覺得他假,心軟的呢,倒也會正視一下方恆。
於是,方恆發現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能怪別人,先有了根本再去做事,才是立人之本。
還有一週到春節,軍營裡也漸漸有了年味,一些橫幅掛了出來,還有組織部也在如火如荼地張羅著節目。
三排這邊的軍裝已經抱了過來,是從老兵那裡借來的,新兵只有兩套作訓服,常服、迷彩作戰服之類的服裝必須要等他們下了連隊才能發到手裡。方恆記得當初選人那會兒排裡的人鬧得快要炸了起來,都想提前把迷彩服穿到身上,但是楊翌一口咬死要身材好的人穿,直接給刷了一大半下去。
最後挑來挑去,侯玨位列一席,魏亞陽也撈到個名額,楊翌自己也想穿這個,結果被大家起哄,讓他扮二八的嬌花女人花一朵,到底沒穿成,悶悶不樂了一天。
第二天訓練完,楊翌讓大夥兒圍了一圈坐在地上,真心實意地說:「你看,我扮女人影響不好,要不咱們再挑一個?」
方恆捏住雙腳間的小嫩草用力一拽,抽出了嬌嫩的草莖,把頭偏到了一邊。不是他多不給面子,實在是剛剛楊翌說那話的時候,眼睛一個勁地往自己身上瞄,像是在暗示一樣。讓他扮女人?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
楊翌這話說完,場面冷了兩秒,岳梓桐接了嘴:「排長,這可是你說的,怎麼獵奇怎麼來,你要找個合適的人就沒效果了是不是?」
方恆當即就白了岳梓桐一眼,什麼叫合適的人?啊?!
楊翌哽噎了一下,垮下了臉:「但我真不合適,回頭怎麼帶兵啊?」
「與民同樂,更顯親近,排長,這扮相肯定非你莫屬了!」這句話是方恆說的,就怕楊翌點了自己的名,直接一句話給他堵死最好。
「你耳朵好了你?」楊翌瞪他,怒火中燒。
「啊?!」方恆裝聾作啞,抬頭望天。
楊翌不死心,想要來個投票決定,結果全部人都舉了手,一個兩個綠油油的眼,陰惻惻地笑,就等著看笑話。
於是,楊翌長歎了一口氣,直接躺在了草坪上拍胸口,悲憤地吼:「天啊,怎麼會這樣?怎麼養出一群白眼狼來?」
眾人哈哈大笑。
有人接嘴道:「這地界有正常人嗎?您怕是想得太美好了。」
有人又說:「小紅帽多可愛啊,別人想當我還不讓呢!只有排長你能擔此重任!」
還有人說:「你教的!」
抱怨了一會兒,楊翌在笑聲中坐起了身,托住自己的下巴笑開了梨渦,帶著點兒妖孽勁兒地開口:「行啊,這可是你們說的,回頭迷死你們!」
眾人拍著胸口大嘔!
方恆難得被楊翌逗得開心,笑出眼淚。
早前眾人圍圈聊天的情況也不少見,那時候方恆因為楊翌的原因不太有參與的興趣,所以冷眼旁觀下覺得楊翌這麼做很噁心,嘩眾取寵!
但是這次不太一樣,一來那些恩啊怨啊的都有些遙遠了,怨氣漸漸地散了不少;二來這次的活動他也出了不少力,兩人有了一些訓練外的合作,所以也不知不覺地融洽了不少。
笑著笑著,方恆模糊著眼看楊翌,突然覺得那張臉要是扮了女人未必就真難看了,說不定還有些驚豔。
楊翌的皮膚比他們這些新兵們黑了不少,據說是夏天曬的,捂一個冬天肯定沒什麼效果。楊翌的眉宇比較平淡,或許就是這樣才顯得人很親切,眼睛是內雙,因為個子高的原因,看人的時候上眼皮會稍微往下壓那麼一點點,帶著淺淺的褶子,再加上眼睛還算長,一旦看熟悉了還有些好看。當然了,楊翌臉上最吸引人眼球的還是嘴角兩側的梨渦,一旦笑起來就讓人覺得親和力十足。
所以,這麼個人要是剔除練出來的身體骨架子,可能還真會讓人震驚。
不過……那也是「不過」……
因為楊翌根本就是個男人,一米八多的個子,肩膀又練得那麼寬,女裝往身上一套……
OMG!
方恆恨不得戳了自己的眼球,什麼驚豔?!根本就是最喜劇的恐怖片!
這次的聊天在哄堂大笑中解散,方恆走到半路上卻被人給拉住了,扭頭一看,是楊翌。
楊翌視線落在他耳朵上:「好完沒?」
「好了一邊。」方恆順著回答,說到一半才想起兩個人什麼時候這麼好了?當即就沉了臉,「有事?」
「嗯,」楊翌點頭,看了一圈,「去那邊談吧。」
方恆扭頭看了眼侯玨和岳梓桐,見他們也是一臉困惑,只能遞了個眼色,跟著楊翌過去了。
楊翌把他帶到一個花壇的背面,看著他:「你那事本來連長的意思就是揭過去了,但是我想還得要和你說一下,至少道個歉。」
方恆不動聲色,事實上也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只能沉默地等著。
「是誰我就不說了,對方態度很好,而且也沒傷著人,所以就私下裡警告了一次,但是這事把你給牽扯進來是我的問題,所以我道歉,對不起。」楊翌最後三個字說得情真意切,低下的頭再抬起來後就直直地看著方恆的面部表情。
方恆沉默了幾秒,腦袋裡把這話給理了一遍,面色一下就冷了下來:「那我就活該吃著啞巴虧?」
「要我當著全排的面和你道歉?可以。」
方恆沒想到楊翌倒是這麼乾脆,有點愣住,半晌才開口:「你能說是誰嗎?」
楊翌搖頭,歉意地抿嘴笑:「按程序也就是個私下警告。」
方恆眉毛一揚,睨他:「有背景?背景硬到你們下不了手?所以我這個沒什麼背景的就活該吃下是嗎?」
「誒?」楊翌蹙眉,這話說得真的有些難聽,「和你說過,這是程序問題。」
「那你當初當著全排的面點我名什麼意思?」
「我現在不是和你道歉了嗎?」
「你可以當著全排的面點我的名就不能點他名?」
「方恆!」楊翌眉毛一立,「我現在不就是在和你談這事嗎?我和你道歉!當著全排的面都可以!你和我較什麼勁?」
「你做法不對,我就不能要求公平?!」
「你這人……」楊翌單手叉腰就想罵,但是到底給忍了下來,他偏頭歎了口氣,才看向方恆,「好,那你動手這事怎麼說?你就沒想過把人給砸出腦震盪來?」
「一碼歸一碼,我動手我道歉,明天你當著全排的面道歉了,我也道歉,但是你把人包著我就是不幹!」
楊翌瞪眼:「怎麼?你又想動手?」
「動不動手是我的事情,反正我要知道誰讓我扛的黑鍋!」
「……」楊翌抓了抓頭髮,對方恆真的有些束手無策,他就沒見過這麼倔的兵,來回走了兩遍,又看了眼方恆,最後乾脆開了口:「新兵連結束我告訴你,現在不行。」
方恆想了一下,有些不甘,但是到底點了頭。
楊翌見這尊大佛好不容易願意坐下了,這才鬆了一口氣,這麼沉默地待了一會兒,見實在沒有什麼話題,只能把人給轟走。
晚上楊翌在宿舍裡走動的時候,一旦和方恆四目相交,那小子就會遞過來一個提醒的眼神,鬧騰得他壓了一肚子的火。
其實他被砸那次是真想收拾方恆,真的有些太狂了,但是冷靜下來又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適合幹這麼沒品的事情,只是偶爾被方恆給挑釁了會不痛不癢地收拾他一下,就這手段,說實在的,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聊,畢竟老兵收拾新兵的手法多了去了,他絕對能把這小子給折騰到哭,可他沒幹,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有些吃虧,被方恆給激得,真心想把這小子臉上的傲慢給扯下來,折騰到哭,什麼樣兒呢……?就每次讓他起雞皮疙瘩那表情?
晚上臨睡覺前,楊翌又想起了那表情,打了個冷顫,撓著手臂躺下了。
第二天是打靶訓練,當楊翌把耳塞給遞過去的時候,在方恆那小子提醒的目光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了!
楊翌不怕認錯,做錯了就認這沒什麼,人這輩子誰沒點錯誤,只要別再犯就可以,再說了,坦坦蕩蕩地認錯比起死較勁更能換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但是這些都不代表可以被人時不時地提醒一下,還是被對方也有錯的人提醒,那種感覺很古怪——有些不甘,還有一些往死刑架上伸脖子的感覺。
不想,方恆拿著橙色的耳塞在手裡捏了兩秒後突然開口道:「我不要你道歉了。」
「誒?!」楊翌挑眉。
「我要去珠瑪連長的連隊,你有辦法沒?」
「……」這話題太詭異,跨度太快,楊翌沉默了許久,不敢隨便回答。
方恆見他沒說話,於是說道:「我不是說讓你幫我進去,你告訴我辦法,我自己努力。」
「為什麼要到我們連隊來?」
楊翌就是吉珠嘎瑪連隊的軍官,所以用的是「我們」。方恆當然知道,於是一聲冷笑:「放心,不是捨不得你,就你這樣,我恨不得離得遠遠的。」
「……」楊翌真心有把這小子揍一頓的衝動,簡直就是個噴糞機器,說話就噁心人。
方恆似乎很滿意楊翌的反應,當下就笑瞇了眼:「怎麼樣?幫不幫忙?」
「……」楊翌深吸了兩口氣,「我不介意道歉。」說著視線帶著點兒鄙夷的將方恆從頭打量到腳,「只是就你這表現還能到我們連來?」
「成績還不夠好?」方恆摸著下巴想了想,「行,我知道了,你愛道歉不道歉。」
「……」楊翌看著方恆瀟灑地轉身離開,瞪著後背的視線恨不得是鐳射,腦袋裡就三個大字反覆地播放,「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
方恆到了靶場的時候有些緊張,緊緊地捏著手心裡的耳塞,抿直了嘴角。
上次開槍給他的震撼太過強烈,耳鳴到現在都沒好。這種反應他懂,算是創傷後遺症,是心理問題。
可是明白不代表克服,方恆緊張地咬住下唇,尤其是排裡的人開槍訓練的時候,每聲槍響都讓方恆的身體抖一下。
楊翌是好心讓他留在後面,好熟悉槍聲,可是沒想到會造成這種後果。方恆那小子面色慘白得就像要昏過去一樣,仔細看了還能發現身體在抖。
於是,楊翌這麼觀察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歎了口氣,走了過去。人還沒到地方,方恆就看了過來,像是較勁一樣地瞪著,眼尾發紅,強烈的排斥氣息,像是伸出了爪子立起了毛警告他別靠近的貓。
楊翌猶豫了兩秒,停住了腳步。
輪完兩組,楊翌點了方恆的名字。
走出隊列時,方恆的臉色依舊不好,但是背脊挺得很直,有種就算死都不彎的感覺。
楊翌看著他當著全排的面戴上耳塞,淡定地走到射擊位,接過子彈上膛,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完整地做下來,直到最後開槍……
楊翌挑眉,喊了口號。
「砰!」一聲槍響。
楊翌緊盯著方恆的背影看。
在開槍後依舊穩穩趴在地上的小夥子,挺直的背脊被大地牢牢托著,槍管前段的細微顫抖。楊翌鬆開因為緊張而扯得火辣辣疼痛的眼尾,莫名地,突然有點感動。
扳機一扣,方恆就下意識地閉起了眼。
「砰!」
巨大的聲響被耳塞削弱傳達進了大腦的聽力系統,槍械的震懾依舊在,但是音量卻讓他承受起來很輕鬆。
方恆緊緊瞇著的眼張開了一條小縫,狹窄的視線裡依舊是黑色槍管上的準星黑點以及盡頭的標靶,然後眼緩緩睜大,左右瞄了一眼……
Yes! Yes, yes, yes!
方恆的臉上瞬間洋溢了燦爛的笑,就差跳躍起來衝著陽光奔跑!
沒暈!真的沒暈!
小爺我也終於克服了自己,更上一層樓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
「咳!」陪訓的老兵蹲下身歪頭看他,方恆急忙訕訕地笑了笑,趴了回去。
這名老兵參與了上次陪訓,心知肚明是個什麼情況,憋著笑拍了拍方恆的後腦勺:「高興?」
「嗯。」方恆點頭,那模樣就差在地上打滾撒歡。
「肩膀疼不?」
方恆扭了下肩,搖頭。
「嗯,那就這樣,注意一定要頂死了,等下還要看靶紙。」
「好。」
老兵站起來後,方恆深深吸了兩口氣,穩定了一下雀躍的心情,一槍一槍地把子彈射了出去。
射完,起身,方恆才發現下半身有些僵硬,老兵幫了一把手,這才穩穩地站了起來。
靶紙要求自己去拿。方恆一路快跑過去,臨近了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臉頓時垮了下來。
這次實彈射擊給了十枚子彈,他的靶紙上就四個孔,還有兩個孔在白色部分。這成績……很失望……雖然方恆不敢說自己能夠一鳴驚人,來個全部滿環,多少也設想過子彈全部中靶。
唉~
方恆歎著氣把手上新的靶紙插了上去,拿著自己的靶紙往回走。
楊翌讓每個人把靶紙拿到面前記錄成績,依次看過,然後略微停頓在了方恆面前,挑起了眉梢。
有點兒意外。
不是對方恆有什麼期待,或者是方恆射得多好,實在是相比較方恆平日裡的成績和早前的表現而言,這個射擊分數已經有些意料外。
他以為……可能會出現全部脫靶,或者只中一兩發的結果,畢竟才碰槍的新兵出現這種成績很正常。
楊翌低頭將筆記本翻到了方恆的目錄下,然後在實彈射擊訓練的後面寫上了六分。
這個分數並不是從射擊成績上來評估,而是整體射擊流程的標準與否和心態問題,以及少部分的打靶環數構成,所以在總分十分的情況下,這個分數已經很不錯了。
而且……楊翌視線快速在頁面上掃過一圈,又抬頭看了方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到了下一個士兵面前。
方恆的成績似乎真的提升了不少啊,從初期的一分、兩分到現在的六、七分……
穩定地成長。
方恆看不到評分,所以周身的氣息一直有些低落,耷拉著耳朵回了隊列,下組人已經各就各位。
岳梓桐伸手推了方恆一下,方恆把耳塞取下來扭頭看他,岳梓桐豎起了拇指:「成績不錯了。」
「?」
「上次有個哥們兒靶子上有八個彈孔。」
「?」
「上次一個人只發了五枚子彈。」
方恆愣了一下,頓時反應過來,「噗」地笑了。
岳梓桐遞了個你真不錯的眼神,這才站了回去。
一個上午,每個人輪了三次。方恆後兩次射擊的成績依舊不好,不過都比第一次多了一個彈孔,也算是一種進步。
方恆拿著靶紙的時候,腦袋抽抽地想著,自己這靶子上有沒有別的哥們兒打上去的彈孔?想著想著,自己就笑了。
全部訓練結束,楊翌總結了一下今天的成績,訓了次話,他們就排著隊,喊口號跑回了營地。
一路上方恆的腰板都挺得筆直,帶著小小得意的笑,有了一種從哪裡跌倒又從哪裡爬起來的得瑟。
才進了營地,楊翌就被人叫走,於是讓班長監督回了宿舍就地解散。
到了下午,楊翌把他們集合在了一起,面色慎重地環顧了一圈,尤其停頓在侯玨等幾個高個人的臉上,然後開口說道:「下午警勤要來挑人,有人知道警勤是什麼單位的嗎?」
沒人說話,不是沒人知道,最起碼岳梓桐是清楚的,但是他沒開口。
楊翌等了一會兒,說道:「警衛連,主要負責站崗,到時候大家要好好表現。」
「……」
方恆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侯玨,心臟狠狠跳了幾下。這是時間到了吧?陸續地開始分連隊了,侯玨會去哪裡?自己呢?
侯玨黝黑的眼透過人的間隙與自己對望,明明沒什麼情緒,但是方恆讀懂了——侯玨不想去。
在軍營裡這些日子大概也明白了一些兵種的具體情況。警衛連是個很模糊定義的連隊,如果能夠分到首長身邊可能前途無量;但是如果分不過去,那麼未來的軍營生活將會安定而枯燥,每天的工作就是站軍姿,在大門口,在各個崗哨點一站幾個小時,只要求基本的體能訓練。這樣的軍營生活並不是侯玨想要的,但是在軍隊這個地方,確實沒有給予普通人太多挑選的餘地。
方恆有些擔心,轉回頭的時候已經蹙緊了眉心。
方恆不是個想要當將軍的士兵,沒有上進心的兵一般都會分到後勤倉庫等清閒的部門,求仁得仁。但是他不想當將軍不代表侯玨不想,不代表自己就真願意去那些部門。
在這些日子裡,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像早上他和楊翌說的那樣,他想留在珠瑪連長的連隊裡,說不上來為什麼,或許就是一種習慣,一種追求,一種在軍營裡終於找到些許目標的感覺。
不過……自己的身高應該達不到警勤的要求吧……
楊翌留給他們一段討論的時間,然後醒了下嗓子提醒他們時間到了,接著目光就落在了方恆的臉上,頗有深意。
方恆眉毛一挑,頓時明白了楊翌的意思,幾乎瞬間就漲紅了臉,一來是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些彆扭;二來是楊翌道歉完自己也要開口。其實早上提那個交易也有一些自己不想丟臉的成分在裡面,既然這事情都過去了,乾脆就當沒事發生多好?
果然,楊翌開口說道:「我想大家都還記得一個月前發生的打架事件吧?」
話音一落,議論聲又起。
方恆瞬間覺得自己後背被灼出了億萬個孔洞,臉上火辣辣地燙。
第十章 再犯
楊翌走到方恆面前,用恰到好處的音量開口:「打架絕對嚴懲,但是事情的起因是我的錯,在沒調查清楚的情況下冤枉了方恆,所以,在這裡,我當著全排的面道歉,對不起。」
這是楊翌第二次對方恆低下頭,吐出那三個字。和第一次不一樣,方恆顯得非常地慌亂,在全排的面前接受排長的道歉,那些得瑟全部飛得遠遠的,只有尷尬留存,所以在楊翌抬起頭看他的時候,那種請求諒解的誠摯目光,讓方恆一團漿糊的腦袋只能順著話說道:「不,不,那個排長,我,我也有錯,我不該動手,對、對不起!」
方恆的聲音有些小,說到後面簡直就跟蚊子哼哼一樣。楊翌沒為難他,主要是方恆這麼一張可憐兮兮的快要被憋哭的臉讓他有些下不了手。
早前已經計畫好了,方恆這種性質惡劣的打架會抓出來當成典型來說,用來提醒每個新兵需要特別注意的紀律問題,但是方恆一擺這麼個臉,他就有種必須往後閃的感覺,就像是欺負了小動物一樣。
咳!雖然他本來是想讓方恆哭鼻子的……
唉~楊翌暗自歎氣,回到了隊伍的前面,醒了下嗓子說道:「所以這件事情就過去了,事件雙方都有錯誤,但是犯錯不可怕,必須要引以為戒,絕不再犯第二次!」說完,楊翌讓大家原地休息,等待警勤的人過來挑人,自己進了辦公室,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張檢討壓進了黑色的筆記本裡。
楊翌離開後,方恆再次嘗到了那種被人肆無忌憚戳著脊樑骨的感覺。一群人或坐或站地討論這件事,視線毫無顧忌地落在方恆身上,尤其是魏亞陽像是刻意的一般,陰陽怪氣地開口:「嘖嘖,還是咱們楊排好啊,被砸了腦袋一聲『對不起』就完事了,我估計啊,肯定是有人私下裡抱著大腿哭呢吧?要我說,這事就得拿來當典型說,往嚴了懲,最好做個恥辱柱,讓以後的新兵們引以為戒!」
方恆轉頭瞪他,臉上的潮紅又濃了幾分,怒火中燒。
魏亞陽挑眉看著方恆,又掃了侯玨一眼,帶著挑釁地笑,意思在說,我說的有錯嗎?
侯玨瞇起了眼,徹底黑了臉,帶著壓迫氣息的往那邊走,威脅道:「你再說一遍?」
「怎麼?我說什麼了?我說的就是實話!楊排脾氣好,他就以為好欺負,見到連長就跟個孫子似的,他怎麼不找石磊怎麼不找我麻煩?他沒膽!慫貨!要不是你在……」
「魏亞陽!」侯玨抬起了手作勢要打。
「操你媽的陽魏!」方恆一聲大吼。
下一秒,魏亞陽的臉上就被揍了一拳,一個踉蹌摔了出去!
不是侯玨打的,是方恆,方恆把人揍翻到地上後抬腳就踢,每一下都是狠手,直踢了三腳才被人給拽住。
不過他被人拽住了不代表魏亞陽願意停手,被踢了第三腳的同時就一把抱住了方恆的腿,把方恆給拖摔到了地上,兩個人滾到了一塊不說,連帶著摔了三個人。
喧鬧聲四起。
這時候,侯玨才從岳梓桐的鉗制下脫了身。說實在的,魏亞陽被揍得有些冤枉,前面光注意侯玨去了,沒想到方恆直接從另外一個方向衝出來。
方恆和魏亞陽一倒在地上就開始掐脖子,平日裡訓練的軍體拳根本就沒效果,直接就是比蠻力,翻來覆去地滾。
侯玨上去拉人的時候正好魏亞陽在上面,直接抬腳就踹,魏亞陽被踹得一聲痛呼,卡著方恆脖子的手不自覺地鬆開,方恆抓住機會就把魏亞陽給掀了下去,扶著侯玨的大腿站起身,還想踹,一抬頭,就見到楊翌冷著張臉站在門口。
***
楊翌對方恆真的無力了……
這前腳才說完,後腳就鬧事,他就從來沒見過這麼能折騰的兵。
早前聽到喧鬧聲還以為出什麼事,結果一出來就看到魏亞陽被方恆給踹翻到地上,那一刻,他腦袋裡「哐噹」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
楊翌看著燒紅了眼的方恆,又低頭看了一眼捂著肩膀從地上爬起來的魏亞陽,蹙著眉走了過去,壓著肚子裡滿滿的火氣開口道:「什麼情況?」
沒人說話,雖然說平日裡楊翌笑呵呵的萬事好商量,但是訓練時積壓的威信卻毋庸置疑。現在楊翌很生氣,這誰都看得出來,沒參與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了幾個當事人的身上。
魏亞陽沉默了兩秒,視線陰鷙地瞪著方恆和侯玨開口道:「就你看著這樣。」
楊翌掃了他一眼,視線落回到方恆臉上:「誰先動手的?!」
方恆眼底帶著狠色,卻在楊翌的目光中有些心虛地歪頭看向空處,低聲說道:「我……」
楊翌眼皮跳了一下,一開始就覺得方恆動手的可能性很大,沒想到還真是他。
楊翌蹙眉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眼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麼了。
不想,侯玨說道:「本來該我動手的。」
楊翌挑眉,視線在兩個人臉上看了兩圈,沉聲一喝:「很光榮?很光榮是不是?!」
侯玨癱著張臉看著楊翌的褲腿,固執地開口:「我被人拽住了,不然該我先動手。」
楊翌氣極了笑,叉腰來回走了兩圈,視線像把刀子,一張臉一張臉地劃,氣氛壓抑到無法呼吸,最後看向侯玨:「義氣是吧?行!」他點頭,提高了音量,「來個會說人話的,給我把具體情況說了!」
岳梓桐「唰」了一下站了出來,牙根狠咬:「我說。」
「說!」
「陽痿呀……不,魏亞陽先出來挑釁方恆,活該被揍!」
「……」楊翌這下真的笑了——氣笑得,「又來一個,行!你們都有義氣!」他轉頭看向魏亞陽,「你都說什麼了?」
魏亞陽嘴角早前被方恆一拳揍破了皮,血被拇指暈開,像頭孤寂的小狼一樣看著楊翌,過了好一會兒,氣勢一弱,訕訕開口:「沒說什麼……就是上次打架的事情……」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楊翌就怒了起來,抬腳就往魏亞陽的屁股上踹:「你倒是知道我剛剛說什麼了?!」
魏亞陽抿著嘴硬生生吃下了這一腳,整個人氣得發抖,但是到底不敢還手。
楊翌再次抬頭看向排裡的人:「還有沒有不站隊能說話的人?石磊!你說!」
石磊是老實人,這是全排公認,他來說確實無可厚非,而且三個班長就有兩個班長參與了這次的打架,他作為剩餘唯一的士兵代表很公平。
石磊垮著臉走了出來,有點緊張得手足無措,低聲說著:「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只是確實魏亞陽先說了些話,好像是說排長你脾氣好……好,好,好欺負,所以方恆只敢找你麻煩這樣……」
石磊這話簡直就是越描越黑!
方恆和魏亞陽直接開口狡辯,都不滿意這種證詞。
方恆說:「我什麼時候說排長好欺負了?是他人身攻擊!都是他說的!」
魏亞陽說:「我那是為排長抱不平,你他媽說清楚一點!」
楊翌扭頭瞪人,一個眼刀殺得兩個人都閉了嘴,這才再次看向石磊:「就這些?」
石磊苦著張臉開口:「排長……我真的記不住了,打架前我沒留心這邊。」
楊翌見石磊真的不知道,只能點了頭:「今天班會寫事件報告,明天早上交給我,除方恆、侯玨和魏亞陽之外,全部軍姿,我沒喊停不准停!」
這邊站好隊,楊翌把三個人帶到了遠處,看著這仨低著頭的貨,恨不得一腳一個踹死了好!
尤其是方恆!
踹都不解恨,恨不得拿刀片剮,一塊肉一塊肉地往下削,凌遲!
楊翌瞪了一會兒三個人的腦門,暗地裡努力穩定自己瀕臨失控的情緒,沉聲說道:「誰對誰錯我不想知道,也沒那個心情給你們從頭教起,等警勤的走後你們就和我去指導員那裡。」
「……」沒人說話。
「方恆!」
方恆抬頭。
「你是不是腦殘?還是你耳朵被糊了?我前腳才說了……」
方恆嘴皮子動了起來:「我本來就耳鳴。」
「……」侯玨嘴角抽搐,忍俊不已。
楊翌抬腳就踹了方恆的屁股:「你還狡辯你?!你腦袋裡是空的是不是?他媽的裝的全是豆花是不是?你他媽沒腦溝是不是?」顯然是氣極了,連髒話都冒了出來。
「哎呀!哎呀呀!」方恆連被踹了兩腳,直接縮到侯玨身後去了,伸出腦袋看楊翌還要踢,連忙開口,坦誠認錯,「排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下次不那麼衝動了,誰要是再侮辱我,我罵回去可以吧?我不動手絕不動手了!」
侯玨用手擋,楊翌沒再踢到人,總不能繼續跟老鷹捉小雞一樣地繼續鬧下去,只能收了手:「跟我說沒用,你回頭留著和指導員說。」
沒人點頭也沒人說話。
過了五六秒,楊翌正打算把他們轟回去,侯玨開口說道:「排長,這次事情我們承認自己都有錯,到了指導員那裡一定態度端正,但是我希望排長你查明一點,我們從沒有刻意去招惹過魏亞陽,是他一直不停地挑釁我們,話說得很難聽,或許我們用錯了方式,但是錯不單是在先動手的人身上。」
魏亞陽抬起了下巴瞪圓了眼:「我怎麼了我?你們敢做還不准我說了?兩個打一個!你們很牛逼是不是?我……」後半句被楊翌給瞪了回去。
楊翌收回淬利的目光,看向侯玨,挑眉:「行,態度很好,有理有據,但是在軍隊這裡不成立,連基本的紀律和忍耐都做不到!我問你,那個時候你手上要是有槍,對方侮辱你在先,你就對他開槍?」
侯玨蹙眉。
方恆接道:「這個假設不成立,揍一拳和殺人是兩回事……」後面的話也被楊翌給瞪了回去,說到底,也是強詞奪理,方恆理虧在先,只能掐了聲。
楊翌發現自己對方恆的好脾氣真的用完了,就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夠挑戰自己底限的一個人,直接一抬手把仨人給轟了回去。
等他們進了隊列,楊翌和一排的排長說了一會兒話,表情很無奈,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方恆的身上,直到警勤的過來才回到了自己的隊列前。
警勤來了兩個人,一個上尉一個少尉,楊翌讓他們面對面隨意站兩排,三個排並在一起成了兩條長龍,警勤的就從中間走過,一個一個地看。
上尉看人,少尉記錄,每停在一個兵的面前,就會要求對方報出身高和姓名,中間停在了魏亞陽的面前,指著魏亞陽臉上的傷痕問道:「這兵怎麼了?」
楊翌解釋道:「之前訓練上出了點事故。」
「哦。」上尉點頭,「姓名身高。」
魏亞陽挺直身體報告:「魏亞陽,一米八一!」
「記下。」上尉說著,身邊的少尉就開始動筆。
這麼一路走過來,上尉果然站在了侯玨的面前:「姓名,身高。」
侯玨抿緊嘴角沒說話。
上尉等了一會兒,困惑地扭頭看向楊翌,楊翌說道:「侯玨,一米八三。」
這邊剛說完,侯玨就沉聲開口:「報告!我不去警衛連!」
「怎麼?」上尉的反應很快,直接開口道,「有別的想法?」
「是!」侯玨立正,「我成績很好,希望能夠進到作戰部隊!」
「他成績很好?」上尉看向楊翌,詢問。
楊翌點頭,急忙誇讚道:「排裡第一名,連裡也是,這兵有點兒想法,是好兵。」
上尉若有所思地點頭,深深地看著侯玨:「行,有想法好,好兵就該去前線。」說完,上尉邁步走了出去。
不遠處,魏亞陽面色陰鬱地抿緊了嘴角。
警勤的兩名軍官離開後,楊翌讓石磊帶訓,拎著三個鬧事的去了指導員辦公室。
連級別的辦公室是連長和指導員共用。走在路上的時候方恆一直祈禱連長不在裡面,可惜祈禱沒用,兩個人都在。
楊翌把事情給說了一遍,指導員和連長都沒動聲色。
大概沉默了十來秒,吉珠嘎瑪開口說道:「楊翌留下,其餘的人到外面等著。」等人出去後,吉珠嘎瑪才又開口道:「士兵間打架你只要向我報告具體情況和懲罰結果就好,你把人拎過來幹什麼?」
楊翌苦著張臉歎氣:「這不有重犯嗎?指導員……」
樂正東拿過茶杯喝了一口,蹙眉:「士兵間打架通常進行三天的思想教育,警告一次,方恆嘛……開又開不了……」
最後幾個字樂正東說得模糊,楊翌隱約聽了清楚,心裡突然就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
楊翌家庭沒什麼背景,就是普通的軍校生,一路考上軍校,畢業,等分配,能夠分到這個軍隊來除了他成績不錯外,人脈關係也佔了大部分的原因,畢竟這種部門沒點背景的真不好進。
當初在畢業前他就在到處找關係,嘴皮都磨薄了,送出去的那些禮都是他未來三年的工資,說他圓滑也好,說他阿諛奉承也好,這年頭真是靠關係的年代,沒什麼好丟臉的。最早的時候他差點進到成都軍區裡面,結果被個有後臺的給擠下去了,這就是一根刺扎在心口上,所以確實對有後臺的人不太待見,尤其是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楊翌對方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麼一點好感徹底煙消雲散。
暗地裡琢磨著方恆難怪敢這麼囂張!也不知道借了誰的風?這種人送到軍隊裡就是個禍害!
吉珠嘎瑪對楊翌這個學弟有些瞭解,當即就知道楊翌想到什麼了,沉思了一會兒,開口:「沒事,不用太顧慮,敢把孩子送到我們這個部隊就是來練的,該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嗯。」楊翌點頭。
「具體原因知道嗎?」
「明天交上來。」
「嗯……」吉珠嘎瑪看向樂正東,「老樂,你說呢?先放回去?」
連長和指導員是搭檔,凡事都得有商有量,樂正東點頭:「不管怎麼說動手就有錯,今天晚上和他們再好好談談,明天直接報告結果就行。」
「是!」楊翌立正,轉身出了門。
等楊翌出去後,樂正東看向了吉珠嘎瑪:「你倒是不擔心。」
吉珠嘎瑪笑了笑:「有什麼好擔心的?正是青春熱血的年齡嘛,況且用的還是拳頭。」
樂正東咂巴著嘴裡的茶葉,笑了。
是的,重點是拳頭。
士兵之間的打架性質並不算惡劣,比起方恆對楊翌動手那次的程度差遠了。
畢竟軍隊這地方就不缺熱血衝動的男人,一言不合動手的人很多,斯文人都讀書去了,有多少來當兵的?所以,懲罰起來也通常是雷聲大雨點小,樂正東倒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況且他還有個隱含暴力因子的熱血搭檔。
吉珠嘎瑪從沒說過鼓勵打架,但是在安全範圍內,吉珠嘎瑪倒也欣賞有點兒血性的小夥子。被人罵被人侮辱,男人,就該用拳頭解決,真刀真槍的,比起軟弱的慫貨或者陰險地暗地裡使壞的傢伙,這樣的兵更招人待見。
不過……吉珠嘎瑪在自己連裡的提倡就是約戰,不服氣就找個時間打上一架,這樣既安全又能宣洩怒氣,既練了身手又能打出感情,何樂而不為?
總的來說,軍隊這地方是熱血男兒的地盤,當兵的就要把骨氣給當出來,膽子小的不敢衝鋒,玩陰的上了戰場說不定還會背叛,沒人敢把後背交給這樣的戰友!
當然,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罰還是要罰。
吉珠嘎瑪那話一說,明擺著把懲罰的許可權發給了楊翌。
楊翌正琢磨著晚上開會怎麼解決這件事,出了門,一肚子的火霎時間就飆了起來。
眼前這殺氣四溢,刀光劍影,乃至硝煙彌漫,子彈橫飛的錯覺,讓楊翌的小心肝狠狠地顫了一下,就差叫上一句:祖宗們耶~求求你們了~消停一點吧~~
走廊上的三個人氣勢強勁卻氣氛冷凝,顯然還顧慮了地點,壁壘分明地分兩邊站。
問題是……魏亞陽也不知道被誰揍了,正捂著肚子貼牆蹲著,方恆和侯玨兩人站在另外一邊瞪人,周身那股子狠勁真是隔了幾十米都能夠看出來。
楊翌快步走過去的時候覺得他媽的心臟都在疼,彎腰把魏亞陽給扶了起來,先是冷地看了那邊兩人一眼,然後對著魏亞陽歎了口氣:「要去醫院不?」
魏亞陽被侯玨一腳踹了肚子,正是疼得冷汗直冒的時候,連開口說話都難受。
「誰動的手?」楊翌又問。
魏亞陽抬頭看了兩人一眼,方恆和侯玨同時下巴微抬,帶著警告,魏亞陽咬了咬牙:「我自己撞的。」
「……」楊翌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這三個人可能私底下達成了什麼協定,很明顯是要私了。
楊翌不動聲色地帶人下了樓,後面三個人也一直沒開腔,直到楊翌帶著他們走上另外一條路,才好奇地左右張望了起來。
他們這個新兵連所在的駐地很大,屬於團級建制,也就是說有九個連隊,再加上後勤、科研、各類訓練場,附屬設施,裡面的道路九轉十八彎,想靠雙腿走完整個軍營差不多要大半天的時間,所以很多偏僻點的地方新兵們根本就沒機會去。
楊翌帶他們去的地方很陌生,但是並不偏僻,路上還有不少像是才訓練完的士兵迎面走過來,看起來也不知道之前做了什麼,眼尾全都有些紅,說是哭過不如說是激出來的狠戾,那視線掃在他們臉上像是才從戰場上殺完人下來般的淬利。
這條路的盡頭是棟兩層的灰白色小樓,佔地大概有六百來平米,遠遠地就能聽到裡面的厲喝聲,還有一種莫名的讓人膽顫心驚得就像是肉體和某種不明物體碰撞在一起的沉悶聲響。
方恆嘴角抽了一下,不用他去猜裡面是幹什麼的,門口有掛牌子——搏擊訓練場。
跟著楊翌進去,入眼就是大片的木質地板,兩邊掛了些沙袋,正中間還有十來個人在互毆,揮拳踢腿拳拳到肉,還有像是從胸口爆出的大吼聲,震得人頭皮發麻。就這氣勢,不單方恆,侯玨下腳都不覺間輕了幾分。
楊翌往裡面大概走了十來步,然後停腳,轉身看他們,眼底的色澤有些暗,輕飄飄地開口:「你們喜歡打架,我就給你們提供地方,這兒還可以吧?」
「?」
楊翌挑眉:「哦,對了,不好分配是吧?石頭剪刀布,贏了的人就看著,今天要不倒下一個,你們就別想回去。」
「……」
「還要我教你們?!不都有脾氣嗎?!」說著楊翌就朝著方恆衝了過去,抬腳攆人,確實沒想動手,可是方恆卻跟驚著的猴子一樣,「嗖嗖」地躥出去四五步遠,楊翌氣勢一泄,想笑,但是到底給繃住了,挑眉說道:「這就沒膽了是吧?你不最凶的嗎?我就讓你一次打個夠!」
方恆的臉又燒了起來,說實在挺可恥自己的下意識反應,雖然他覺得自己不怕楊翌,可是怎麼可能不怕?
訓練不好就會被罵被踹,訓練好了開班會也跟唐僧一樣唧唧歪歪個不停,再加上這兩個月的紀律訓練,他不想承認,但是確實怕動了真格的楊翌。
魏亞陽其實說得很正確,方恆也承認,自己確實有點兒欺負楊翌好脾氣,因為楊翌看著和氣,平日裡也會和隊員們打成一片,所以大部分時候他不怕他,可是小部分時候嘛……比如現在……他確實怕。
審時度勢,這點他懂。
楊翌一個眼色遞過來,方恆蹭啊蹭地又回到了原地,楊翌抬手把魏亞陽推到了方恆面前:「你說陽……魏亞陽侮辱你,你就自己找回場子,別靠別人。」
然後抬手又把方恆推前了幾分,看著魏亞陽說:「你說方恆到處散你外號,行,我給你提供個公平的場合。」
接著,楊翌後退了一步,看著兩個人:「我沒興趣給你們解決雙方的矛盾,那是幼師幹的事,道歉這種東西沒過心,就是個屁!」說完,還狠狠瞪了方恆一眼,「打吧,我看著,死不了人,最多缺胳膊斷腿,哪兒來滾回哪兒去!」
方恆瞪著魏亞陽,對方也瞪著自己,但是眼底都沒什麼動手的欲望。方恆耳朵聽著楊翌的話,卻有些心不在焉,什麼都沒想,就覺得有些怒氣被楊翌這麼一磨就給磨散了,一震給震沒了,只想回家洗洗睡了……
楊翌說完,見兩個人乾站著,乾脆也就抱著膀子慢慢等。
身後老兵的訓練還在繼續,喝哈個不停,都是偵察營裡的搏擊高手,新兵比賽那天他們也要去師部參加比賽,正是加緊訓練的時候,至於集訓教官嘛——是雷連。
雷連正是要往上陞遷的關鍵時刻,營裡也給了很大的支持,只要這批兵拿了好名次,到時候就可以帶著漂漂亮亮的資歷風光上任。
楊翌身手一般,再加上要帶新兵,否則也不是沒想過去搏上一搏,任何一種能夠在自己的履歷上添磚加瓦的比賽他都不想錯過。
楊翌見他們這霜打的爛菜葉子樣兒,乾脆把侯玨叫到了一邊去訓話。比起魏亞陽,楊翌對侯玨的期待還要高上很多。
方恆見人走了,乾脆用餘光去看那邊的訓練,看著看著就把頭給扭了過去,隨著那些踢腿,跌倒,拳拳到肉的疼痛聯想,方恆的面部表情是幾秒鐘一個樣,有時候下巴還會隨著那邊的動作往後縮一下。
就這麼看了一會兒,目光開始往別處飄,被一個身影給吸引了過去……
「面癱」和「手黑」是雷連的兩個標準形容,就算長得再好,也蓋不住那滔滔凶名,更何況,純爺們兒的地盤誰去關注長相?倒是那身肌肉練得特別漂亮。
皇后說他夏天來這個營地見過連長們帶兵,一旦脫了上衣,雷連那身肌肉簡直就是人形兵器,看著特別給力。
方恆好奇地探究著雷連,對方敏銳地轉過了頭,方恆急忙飄開視線,沒敢對視。
過了大概十分鐘,楊翌帶著垂頭喪氣像是哭過了一般的侯玨回來,視線在他們兩個人臉上巡遊,又把魏亞陽給帶了出去。
方恆湊上去想和侯玨說話,侯玨卻搖了一下頭把目光移到了一邊,帶著點排斥。方恆微微窒息,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
他和侯玨這麼多年兄弟,兩人基本沒鬥過什麼氣,當然了,現在也不算鬥氣。但是方恆看得出來,侯玨在和自己生氣,顯然之前楊翌說了什麼話傷到侯玨了,才會有這麼個反應。
方恆心裡很不是滋味,不覺間又想起了高二那年侯玨被勒令退學的畫面。那天也是這樣,侯玨什麼都沒說,自己一個人憋著,沉靜的眼底暗潮洶湧,卻沒有一點發洩在他的身上,就這麼沉默地離開了。
難道楊翌要把侯玨攆走?
方恆捏著自己的大拇指,腦袋裡「嗡嗡」地響,面色變了又變,最後被自己的猜測嚇白了臉。
他清楚侯玨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參的軍,破釜沉舟一般的決然,對於他而言,有著就算自己回去被老爸給打死都不能讓侯玨離開的覺悟。
方恆確實後悔了。
楊翌把魏亞陽放回來的時候,方恆自動走了過去,本來以為楊翌要和自己單獨談,到時候就可以把責任都攬到身上,結果楊翌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看得方恆臉上越漲越紅。
「有事?」過了半晌,楊翌不鹹不淡地問了句。
方恆急忙點頭,喊了一聲:「排長……」語氣前所未有地軟,還帶著十足的哀求,叫得楊翌又有抓手臂的衝動。
當然了,平日裡可以退,今天絕對不行。楊翌就這麼定定地站著,眸色卻被強烈的膈應壓得越來越沉,也讓正察言觀色的方恆心裡越來越緊。而這簡直就是惡性循環,楊翌越壓抑克制,方恆就越眼巴巴地賣萌,楊翌的臉色就更難看,方恆就更想流淚。這麼僵了幾分鐘,楊翌終於忍不住偏開了目光,覺得自己耳朵也有些燙,腳有些軟。
「我說……咳!」低沉沙啞的聲音從楊翌的喉嚨裡拋出來,像是在砂紙上刮過的一般支離破碎,只能頓了兩秒才開口道,「我說過,今天不倒下一個你們就別想回去。」氣勢被陡然打斷,讓這句話說得簡直就是各種高貴冷豔地端著,底氣嚴重不足。
「排長,我不是要和你說這事,我承認這件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和魏亞陽之間的問題,侯玨從頭到尾都沒動過手,根本就不關他的事。」
楊翌睨了眼詫異抬頭的侯玨和嗤聲冷笑的魏亞陽,再加上之前看到的那一幕,這小子空口白話的能力還真是越來越強了。於是,楊翌精神一振,氣勢又回來了:「具體情況明天調查完了再說,今天我說的就是這事,讓你一次打個夠。」
「……」方恆直勾勾地看著楊翌,眼尾有些發紅,突然牙齒一咬,發狠地開口:「排長,你收拾我吧,隨便你揍。」
楊翌失笑:「我打你幹什麼?」
「我不和魏亞陽打,以後再也不和戰友打架了。」
「……」楊翌意外地挑眉,有點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小子會得出這麼一個結論,沉默了一會兒,乾脆大手一揮,「原地坐下。」
三個人遲疑地坐在地上。楊翌就找了個缺角的地方,一坐下就先看向了魏亞陽:「最找抽的那個說不和戰友打,你呢?什麼意思?」
魏亞陽低頭沒說話,心裡顯然還有氣,早前吃虧的都是他,要這麼簡簡單單地放下顯然不可能。
楊翌看著魏亞陽的表現,倒是有幾分新奇:「怎麼?氣大到連裝都不願意裝?」
或許是都坐在地上了,就像平日裡聊天一樣,或許是楊翌的語氣很好,魏亞陽從牙齒縫裡擠出了三個字:「我不服。」
楊翌愣了一下,卻很快明白了魏亞陽的意思,是啊,兩個打一個,如今打人的拍拍屁股準備船過水無痕,苦主怎麼可能吞得下這口氣,也是他太過強迫了。楊翌的視線一掃,正好看到方恆一副看著侯玨求諒解的表情,於是楊翌目光凝了半秒,也有些明白了方恆腦袋裡的迴路。
楊翌起身去拿了兩套護具丟在他們面前:「穿上,有人不服,你們倆誰上?」
侯玨手剛伸出來一半,方恆整個人就撲了上去,直接把護具摟在了懷裡:「我!」侯玨撲上去搶,方恆自然是不讓,兩個人倒是先扭到一塊兒了。
楊翌看他們搶來搶去的撩起了一肚子火,直接一句話:「爭什麼爭?!最欠收拾的就是方恆!」
方恆這天下午確實被收拾得躺在了地上,要不是身上戴著護具,可能會被魏亞陽毆打得吐血三升。
人比人是真的氣死人,楊翌羡慕他有後臺,他卻羡慕魏亞陽從小就在練。本來方恆從沒覺得自己身手太差,畢竟當初在學校的時候也沒少鬧事,可是現在一比,很明顯之前那是沒碰到硬骨頭,單單是在體能持久、反應力上就比魏亞陽差得遠了,如果不是憋著一股子勁兒,可能連衣角都碰不到,可是就這樣,對方也不痛不癢。
這一天,方恆算是體會到了現實的血淋淋。
魏亞陽雖然嘴賤,但是實際上從小到大也吃了不少苦,身手俐落,體力又好,心氣自然也高,說起來倒也有點兒傲嬌屬性。
所以,人一打完,心裡的怨氣給泄了,直接把護額帥氣地一扯坐在了方恆身邊,理直氣壯地開口:「我看不上你,具體原因你自己知道,原先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但是未來我說不準,不過今天這次打完,我這邊就一了百了,你要是不服氣還可以來找我,就這裡,我絕對陪著。」
「喲,這小子挺帥啊。」那邊的訓練暫時終止,雷連組團過來看熱鬧,一哥們說完話順帶著拐了楊翌胸口一下:「楊子,這是你帶的新兵?」
楊翌捂著胸口笑:「嗯,怎麼樣?」
「還行,不錯。」
楊翌笑開了倆梨渦,心裡有些得意,帶的兵能給自己長臉,那是每個軍官致力於做到的事兒,魏亞陽這番話,倒還真有點兒勁。
悲劇地成了踏腳石的方同學揉著胸口喘氣,眼底的不服是一層疊一層,但是打了這麼久也有了自知之明,至少現在再上去也是自取其辱,所以方同學的政策從這一刻起改變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感同身受的爵爺在忍到快要內傷吐血的時候,終於有機會撲上去看傷,卻被方恆抬手給擋了,方恆咬著牙說:「就這樣了。」
侯玨也知道當著這麼多人面掀衣服看傷挺傻,於是目光在方恆露出來的肌膚上看了一圈,接著把一隻手的拳套給卸了下來,在等著方恆脫護具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耳朵有沒有事?」
方恆搖頭,撐著侯玨的肩膀站了起來,帶著點兒雲淡風輕,看向楊翌:「可以回去了嗎?」
楊翌先對雷剛歉意地點了個頭,然後和相熟的幾個兵笑了笑,率先出了門,留下十足的帥氣背影。只是一到門口老媽子心再次發作,瞅了方恆一眼又一眼,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回去我給你上藥。」
方恆之前憑著一股硬氣繃住裝逼,但是一走路,才發現上半身簡直就是在火裡燒了一遍,到處都疼,於是齜牙咧嘴地點頭,暫時是逞不了能了。
第十一章 禁閉
打架的事後處理也不過才開了頭,看著好像現在告一段落了,實際上卻遠遠不止。
就楊翌看出來的,如今魏亞陽利用方恆耍帥露臉,卻打了小的惹了大的,至少侯玨那邊還有後續沒有處理。可是解結需要時間和機緣,飯得一口口吃,楊翌也明白不能太急。
所以,回去了之後楊翌先把方恆叫到辦公室裡遞了一瓶藥酒過去。當人把衣服脫了,楊翌才發現方恆這小身板看著瘦,實際上還算均勻,至少沒有那種肋骨一條條浮上來的羸弱感,不過也夠慘的了。
胸口差不多被揍了五六拳,臉上兩拳,雖然有拳套和護具,但畢竟是沒練過抗擊打的新兵,皮肉還嫩著,一個疊一個的紅痕印在胸口上,想必明天有得受。
楊翌看完一圈,收回了目光,轉身忙別的,方恆就坐在凳子上齜牙咧嘴地慢慢揉。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楊翌抬頭看向方恆,語重心長地開口:「侯玨要是再打架就沒人保得住他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方恆聽得雲裡霧裡,卻依舊點了頭。
楊翌說完這句話又低頭繼續寫,希望方恆能明白。結果再抬起頭看的時候,方恆眼底隱約有著掩飾不住的困惑,於是楊翌也只能歎了一口氣:「你們倆不關係好嗎?他為你出頭,你也該為他想想,總不希望把兄弟給拖累死吧?」
「拖累」這兩個字讓方恆面色微變,呆愣了兩秒,慎重點頭:「我知道了。」
既然話已經開了頭,楊翌琢磨了一下,繼續說道:「我不要求你新兵連表現得多出色,但是也別成天到晚地鬧騰,沒出事是你運氣好,真要是鬧大了,沒人保得了你。」
楊翌指的是方恆那不知道哪兒來的後臺,方恆還在琢磨著侯玨的事,倒沒往深了想,只是點了下頭。
楊翌繃緊的嘴角終於鬆了下來,露出了淡淡的笑,有了一種終於抓到方恆把柄的感覺。
之前沒發現,以為這小子又橫又愣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倒是知道他有個在乎的事,侯玨在方恆心裡的地位應該不低,甚至高得有些誇張,而曲線救國就是他楊翌最擅長的方式。
於是楊翌開口道:「你和侯玨的感情好,為了兄弟出頭在部隊裡不少見,可是這地方不是外面,一次兩次可以,但是屢教不改,倆一起開除的常有,你想不想留下我不知道,但是侯玨顯然不想走。」
方恆繼續點頭,揉著胸口的手慢到極致,褐色的液體暈開了一圈,楊翌聞到了滿鼻子的藥酒味,辛辣刺鼻。
這個時候,岳梓桐敲門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桶康師傅紅燒牛肉麵擺到了楊翌的桌子上:「排長,沒吃飯呢吧?剛泡的,裡面還有一根火腿腸,您再等三分鐘就可以。」
楊翌這才想起早就過了晚飯時間,於是笑著點頭,開始掏包:「謝謝,等下,給你錢。」
岳梓桐抿嘴笑:「幾塊錢而已,成不了最後一根稻草。」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一個月就那兩百塊錢,自己買東西都不夠呢。」說著,楊翌把錢翻了出來,看來看去沒零錢,只能給岳梓桐丟了二十元。
岳梓桐倒也不扭捏,找了零錢回去,然後一雙眼就落在了方恆身上:「排長,還有事嗎?方恆的麵我也給泡上了。」
楊翌瞭然,揮了揮手把方恆給放了。
這天光膀子還有些冷,方恆邊走邊穿衣服,岳梓桐就彎腰看:「還行嘛,爵爺從回來臉黑得就跟個包公似的,我還以為有多慘呢。」
「疼……」傷口被岳梓桐戳了一下,方恆邊縮邊抱怨,「這破傷算什麼?我受的是內傷啊,輸得我面子裡子全沒了。」
離得近,幾個大步就快要到了床位,繞進去前岳梓桐抓緊說了句:「自尊這玩意兒能當飯吃?回頭陽痿去了警勤,你往別的連隊一走,這輩子都未必會見面,被狗咬了一口你也不能恨一輩子是不是?」
方恆走到自己的速食麵前面看了一眼,然後又對侯玨笑了笑,這才回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氣生財是你的人生理念。」
岳梓桐失笑,不再說話了。
方恆捧著麵吃的時候,不停地想著楊翌剛剛說的話,視線在岳梓桐和侯玨的臉上游了一圈,遲疑開口:「這次的事情……我想就這麼揭過了吧,爵爺,這仇我自己報,你別插手。」
侯玨挑眉,盯著方恆看了半晌,然後頭一低繼續吃麵,算是應下了。
他們兩個,確實不需要說太多。
晚上晚會,全員寫過程書,當事人寫檢討書。方恆發現自己自從來了軍隊後,檢討書寫得比他高三的作文還多,可是前幾次都是應付了事,這次卻有些有感而發。
這次的事情看著只是打架那麼簡單,但是一路追蹤上去,真不好說誰對誰錯。最初是魏亞陽和侯玨爭第一,爭班長,爭出了火氣;接著方恆就和排長楊翌鬧出了事,在被全排孤立的情況下,魏亞陽好死不死地看到了方恆流眼淚的過程,前腳才宣揚出去,後腳方恆就回了手,把他那名字調了順序,改成「陽魏亞」到處唱,雙方的火星越磨越多,直至最後的針尖對麥芒明著對幹。
方恆唏噓地寫了不少,一字一句地深刻檢討,並不是說他對魏亞陽有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大度,而是覺得對不起侯玨,對不起楊排。
姑且不論他那兄弟侯玨,方恆本來也不是個心硬的人,再加上心氣又高,在楊排那邊他確實有著一份愧疚,一份出爾反爾的難堪。前腳剛認了錯,後腳又鬧事,他自己都覺得人品有些問題。
當天夜裡楊翌就把過程記錄收了上來,逐字逐句地看。這天夜裡方恆有崗哨,從十一點站到一點,回去的時候宿舍盡頭,辦公室的檯燈還亮著,遠遠地,能夠看到楊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的身影。
方恆一路走得有些魂不守舍,上床閉了眼也還是想這件事,輾轉反側直到楊翌看完出門巡床都沒睡著。
楊翌從辦公室裡出來後就一個床一個床地走過,熟稔地給踢被的小兵們蓋被。方恆黝黑的眼一直鎖在他的身影上,不動聲色地把被給裹緊了幾分,一道手電筒光束掃過來,方恆急忙閉上了眼。
楊翌最後出了門,五分鐘後才回來,可能是去上廁所,也可能是去巡崗,之後辦公室裡的檯燈亮了好幾個小時才熄滅。
方恆盯著排長辦公室的門出神,視網膜裡殘留的光亮持久不消,直至很久以後沒入黑暗才睡了過去。
第二天,楊翌宣佈了懲罰內容,當事人的三天教育跑不掉,警告一次也跑不掉,還有一週全連的內務也由他們負責,掃地、拖地、擦桌子、打開水,還有不遠處的廁所。方恆故地重遊,不過這次多了兩個人。
侯玨和魏亞陽的警告多了一項,班長職位由現在開始處於待考核階段,兩位副班長隨時有取代他們的可能。
方恆由於是再犯,罰關三天禁閉,其餘的處罰順延,即時生效。
關禁閉?
所有人都看向了方恆,方恆腦袋裡「嗡」的一聲響,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小黑屋。
方恆被老兵單獨領到了一個偏僻的平房前,平房很小,也就一百來平,上面用紅色紙貼了六個大字「自尊自省自勵」,門口還有崗哨兵提槍站崗。看守班長先讓他把皮帶、鞋帶等可能導致自殘的工具給交了上去,接著又掏了一遍所有的包,才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扇門。方恆看著眼前的環境,不安地問了句:「這是小黑屋?」
「這是禁閉室,」帶他來的老兵解釋著,「三天後我會來接你。」
門「嘎吱」一聲關上,方恆茫然地看了一圈。
兩三平米的空間,地上鋪著破舊的棉絮,頂著腳的地方就是個便池,那裡的牆體是綠色的,一側是鋼鐵鑄的門,一側兩米高的地方有個小窗口,玻璃窗戶開了一扇,隔著鐵柵欄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
方恆看著那個便池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雙腳痠軟,才吸了吸鼻子蹲下了身,下一刻,眼前就是破舊到觸目驚心的綠色棉被。
方恆眨了眨眼,視野變得模糊,突然地,很想家……
外面的太陽越昇越高,卻照不進來這個房間,陰冷的感覺直接穿透了衣服落在皮膚上,尖銳地刺進肌膚裡,讓他冷得牙齒打顫。
方恆拭去臉上的兩顆「金豆豆」,伸出手摸上了被子——他冷。
然後,愣了一下,手又在被褥上摸了一圈,手感綿軟乾爽,接著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聞了一下,又一下,竟然沒有預想中酸唧唧的味道,還算是乾淨。
方恆乾脆把被子打開仔細看了一遍,緊繃的嘴角終於鬆了下來。
二月天,就算被褥酸臭他也認了,不過顯然部隊還是顧慮了士兵的感受,被褥看起來破舊,但是應該也有專人收拾處理,也算是一種另類的體貼吧。
吃了一劑定心丸,方恆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在幾分鐘後,方恆發現了一些樂趣,四周的牆壁上寫了很多的小字,一個一個地看過去,都是「前輩們」的留言。
【二〇〇二年六月十四日,蔣亦到此一遊。】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袁新到此一遊。】
【二〇〇〇年一月三日,我袁新又回來啦!】
【MB!別人打架就可以,老子打架就要關禁閉,滾犢子去吧!】
【滾犢子的只能是你,作為後輩,您老走好~】
【打架會被關禁閉?你不會給你家連長戴綠帽子了吧?】
【具嚴格考證,逃兵才是一等大罪,我不過就問候了連長他親戚一下,竟然也會受到這種不公平待遇,公報私仇,結合上樓說法,可能我那連長的愛人是他媽!哈哈哈哈!】
【小心下次關小黑屋,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我鐘沛飛終於到這傳說中的聖地遊覽了一番……】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聶傑卓前來蓋爪。】
【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手扶著鐵窗我望外邊~外邊的生活是多麼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園…… 】(鐵窗淚)
【……操,這是哪位仁兄啊?敢不敢再煽情一點?你這破歌詞讓我哼了一個星期!】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哎……後輩們,再接再厲,把這裡的蚊子餵飽了好加菜。】
【天上蚊子飛,外面知了叫,跳蚤滿地跑,螞蟻成縱隊……】
牆上的塗鴉年代跨度很久,最上面的已經隱隱褪色,後面嶄新的卻像是前幾天才寫上去的,黑色、天藍、墨藍的色調變換和不同的字體,可以確認每句話都是由不同時間不同人在宣洩地書寫。
方恆勾著嘴角一路看下來,憋悶的心情終於恢復了不少,安慰自己就算是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度了三天的假。
應該不算難熬……
就像一哥們這麼寫的——【單間級待遇,免費送一日三餐,全天候專人保安,沒有全天無休的訓練,貴賓的享受,軍隊裡的VIP。凡是太過認真較勁兒,你就輸了,我們要善於發現其中的真善美。】
是啊,真善美……真善美個屁!
活動範圍是三平米,沒有說話對象,沒菸沒書,乾耗著,一天三個饅頭,三碗涼水,便後的臭氣熏天,晚上漆黑一片陰風陣陣。方恆待了一天就受不了了,簡直就是淚流滿面地數著時間在過。
第二天上午看守班長過來了一趟,給了他紙筆讓他寫檢查,然後就走了,看著那背影,方恆差點撲上去抱著大腿哭:我錯了,求求你,把楊排叫過來吧,我一定態度端正地認錯,絕不再犯。
第三天臨解禁前,方恆被要求清洗馬桶和晾被褥。不得不說關禁閉對他有奇效,整個人蔫蔫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簡直老實到不能再老實,老兵過來接人的時候笑了起來:「怎麼憔悴成這樣兒?」
方恆抬眼看他,嘴巴長出了一圈小絨毛,哭喪著一張臉說:「我能要求洗澡嗎?有跳蚤。」
「這個點兒可沒熱水,先去你們排長那裡報到吧,之後的再說。」
方恆摳了摳頭皮,又抓了抓肚子,繫上褲腰帶默默地跟了上去。
方恆出「獄」的這天是週末,新兵連有休假,方恆到了門口就不再往裡面走,老兵推了他幾次都不動,最後只能把楊翌給叫了出來。
楊翌出來的時候端了洗漱用具,什麼都沒說地遞了過來,方恆拿了盆就往水池那邊衝,像火燒了屁股一樣。
楊翌跟在後面看了一會兒,見方恆站在水池邊就開始脫衣服,琢磨了一下進了寢室,再出來的時候拎了兩瓶熱水。
方恆正縮著脖子把冷毛巾往自己身上擦,一看楊翌拎著熱水往這邊走,當即就愣了一下,訕訕地開口:「檢查在我包裡。」
楊翌笑了笑,先把熱水倒了半瓶在盆裡,然後接著涼水的時候往方恆的身上看。方恆脫得精光,身上全是撓痕,有些地方已經被抓爛了,又紅又腫,而且皮膚上被激出了一層雞皮疙瘩,就連胸口的兩個淺色小粒都硬了起來。楊翌挑眉,看著方恆關了水,迫不及待地把沾了熱水的毛巾往自己身上灑,乾脆挽起了袖子準備幫手。
說不心軟是假的。
楊翌軍校四年,部隊一年,完全和禁閉室無緣,身邊的人也沒有會鬧到送到裡面的。雖然之前也瞭解了一下情況,但是當真見到從裡面出來的人時,還是覺得這懲罰是不是太重了點?
在軍隊裡戰友們打架是常有的事情,很多時候只要沒出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管也管不過來,所以禁閉室裡最常關的兵還是盜竊或者逃兵之類的,打架進去的真不多,除非在外面打了老百姓被告到了部隊裡,否則很少會這麼嚴懲。
看著這樣的方恆,楊翌突然有了一種「權利是雙刃劍」的警醒。
排長不過是個小官,是部隊最基層的軍官,可是卻依舊擁有任意調教三十名士兵的權利。他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公正公平地擔任這個職務,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人的情緒永遠無法掌控,有色的眼光無論怎麼迴避都依舊存在,他必須得承認,這次的懲罰確實有失偏頗。
看著方恆彎腰擦大腿,楊翌又給水盆裡續上了熱水,關心地說道:「差不多就行了,先對付一下吧,晚上再好好洗。」
方恆沒有說話。
楊翌倒水的手微頓,眸色暗了幾分,看來他和方恆真的八字不合,就像方恆對他莫名其妙地不待見一樣,他對方恆的懲罰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客觀公正。
這盆水續上,楊翌去寢室裡翻出了方恆的衣褲,讓侯玨和岳梓桐給送了過去,他獨自回了寢室,腦袋裡一直是方恆身體上的抓痕和憔悴的臉。
他必須得好好想想,更公正地定義一下方恆的位置,否則這樣的情況一再發生,難以承受的不光是方恆,還有他自己。
嚴格說來,楊翌並不是睚眥必報的人,比起在一件事上硬撐到死,退一步的海闊天空更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作為普通人,他在處理一些事情上更顯圓滑,畢竟,硬碰硬出了事,倒楣的永遠是他這種沒有後臺的人。所以,楊翌更善於用親和的外表去處事,在軟硬方面更要斟酌了再斟酌。
當楊翌離開後,方恆端著一盆溫水當頭淋下,這才舒坦地長出了一口氣。
禁閉室……真他媽不是人待的地方。
幸好現在是冬天,要是夏天的話……方恆打了個冷顫,狠狠地在身上搓了又搓,恨不得蛻下一層皮去。
「方恆。」方恆轉頭看過去,侯玨蹙眉挽著袖子,大步流星地衝了過來,邊走邊問,「這大冬天的洗什麼澡?」
「沒事,」方恆笑開了牙齒,「身上難受。」
「有蚊子?」侯玨彎腰拎起暖壺倒水,看著方恆身上抓出的撓痕問。
「跳蚤。」不提還好,一提方恆又開始癢,抬手在胸口撓了撓,「你們怎麼出來了?」
「楊排叫我們送衣服。」
「那裡面怎麼樣?」岳梓桐抱著衣服站在一邊。
方恆睨了他一眼:「你進去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呢。」
「……幸災樂禍是吧?」
岳梓桐挑眉笑,拍了拍胸口:「快點洗,洗完了哥們兒請你抽菸。」
「等下還要去楊排那裡,晚點吧。」
「不急,總得喘口氣,春節那事我還得和你談談。」
方恆正捏著毛巾在後脖子上擦,聞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才從獄裡出來,你就跟我提這事?最毒婦人心,毒寡婦,休了你!」
岳梓桐失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九年了,你還不讓我發展第二春?休就休吧。」
侯玨端起盆往方恆後背潑,插了句嘴:「沒事,我幫你守著你的皇后呢,他不敢,否則三尺白綾伺候,午門問斬。」
方恆點頭:「好兄弟。」
三個人打了一會兒嘴仗,方恆終於舒坦地再世為人,貓在角落裡抽了一支菸,這才進去找楊翌。
楊翌的辦公室在最裡面,要進去先得穿過整個新兵連的床位。方恆一出現基本全員噤聲,那目光當然說不上好看,但是方恆久病成醫,處之泰然,直接把他們當成了空氣。
楊翌接過檢查後就沉默了下來,一遍看完,又把方恆之前寫的檢討翻了出來,反覆看了一遍,這才開口:「處理方案之前已經說過了,沒有變動,你先回去休息,可以上床。」
方恆面色不好地點頭,倒也不是說怨恨楊翌,但是確實心裡不舒服。過去的那三天,絕對能夠讓他記一輩子。
雖然說懲罰已經定了下來,但是指導員的思想教育在他關禁閉的時候已經做過,方恆又是再犯,之前該說的也說了,指導員就把這個工作交給了楊翌。
吃過晚飯後,方恆被楊翌帶到了操場,本來以為會被罰跑,結果楊翌卻說了句:「儘量別撓身上的那些包,破口的地方更別灑止癢水,忍兩天就好了,否則得感染。」
方恆點頭。
楊翌摸著後脖子看他,見方恆又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於是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遠處的目光變得茫遠:「其實我也沒什麼說的了,就這麼坐一會兒吧。」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楊翌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覺得這次罰得重嗎?」
方恆沉默了半晌,搖頭。
「我聽真話。」
方恆繼續搖頭。
楊翌有些意外,準備的一肚子說辭就這麼給掐滅了,只能低頭拔草。
過了一兩分鐘,方恆也跟著拔,兩人揪禿了眼前的草後就各自散了。
臨近春節,又臨近新兵連結束,訓練已經進入了複習鞏固階段,除了隊列還是隊列,所以方恆很快跟上了進度。
打架的後續懲罰方恆已經熟門熟路,再加上侯玨也在裡面,倒也不算無聊,不過其中一個當事人卻多少有些不爽。方恆和侯玨抱團無視魏亞陽,用方恆的說法就是,也不知道這些時間能不能給魏亞陽捂出口臭來。侯玨回得更毒,口臭就是用來治嘴賤的最佳藥劑。
楊翌這幾天一直領著岳梓桐東走西串張羅節目,畢竟就算他再在意自己對方恆的處置不夠客觀公平,這件事都已經過去了,他能夠做的只能是引以為戒,否則任由這種心態發展下去,指不定什麼時候踢了鐵板。
方恆那莫名其妙的後臺,他還有些介意,典型的小人物心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軍營時裝秀」這種東西又不是專業模特走臺步,楊翌準備好道具、音樂,再把參加表演的人安排成兩兩一對,安排了一下順序就放牛吃草了。
但是岳梓桐對這個節目很上心。作為一名沒有機會往演藝圈發展的軍旅人,他把滿腔的熱情都放在了裡面,一下了訓練就抓著楊翌討論,磨嘰得楊翌煩得要命,躲又躲不掉,最後乾脆遠遠見到岳梓桐就繞道走。
這天躲得有些慌不擇路,一下竄到了當初收拾方恆的角落裡,結果看到貓在那裡抽菸的方恆。一「貓」一「羊」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方恆才急忙把菸給踩滅了,訕訕地站了起來。
新兵連不讓抽菸,當初第一天開班會的時候楊翌就說了個清楚明白,結果竟然真有人往槍口上撞,而且又是這個方恆。
楊翌看著方恆醒了下嗓子,望天,就不明白了,說是對方恆不聞不問了,怎麼這小子就不讓他省心?這都撞上了,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喲,貓這兒抽呢?」楊翌挑眉,一時間拿不定態度,語氣冒出來倒有了些陰陽怪氣。
方恆抽了抽嘴角,踩著菸的腳後跟又狠狠地擰了一下,訕笑開口:「第一次,這不就被您撞上了嗎?」
楊翌看了眼地面,倒是挺乾淨,「嗯」了一聲就出去了,算是警告,臨到路口前說了句:「這地方發現過蛇,沒事別往這兒躥了。」
方恆的頭髮一下立了起來,左右看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楊翌轉身背手等他,笑瞇了眼:「知道新兵連抓到抽菸的怎麼罰嗎?菸給掰斷了泡水裡讓你喝,要不就給你頂個桶在裡面慢慢抽個夠,可以試試,要真不怕,你就繼續抽。」
方恆嘴角抽搐,腳上一錯,悶頭走了出去。
楊翌看著方恆的背影歎了口氣,看了眼現場環境,沒見到岳梓桐,這才快步走出了院門。
方恆從禁閉室出來三天了,兩個人的關係一直有些微妙,方恆像是有些怕了他一樣,原先的挑釁傲慢再也看不見,甚至達到了除非必要根本不正視的程度。
按理來說這樣也好,可是楊翌覺得彆扭,愧疚自己當初下了那麼狠的手,硬把一個小子給折騰成這樣,調教成果顯著得連他都有些惴惴不安。
而方恆確實被調教得老實了。
楊翌這次事件的處理簡直就是又準又狠,折騰得方恆徹底沒了脾氣。
一、楊翌拿侯玨說事,他方恆確實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留或走,但是他不能讓侯玨走,可是一旦他惹事,侯玨就一定要幫忙,所以他也只能收了爪子。
二、禁閉室或許對於一些人不算什麼,但是對方恆足夠達到懲戒效果。那幾天方恆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就是監獄?「監獄」是個熟悉的名詞,但是對於大部分人而言卻陌生恐懼,方恆確實有聯想過自己繼續這麼鬧下去,有沒有可能在未來會被永遠地關在這樣的環境裡失去自由。
三、每次面對楊翌都讓他有些尷尬,或許來自禁閉室和檢討的自我警醒,他確實有對不起排長的地方。一個男人連基本的承諾都做不到,這已經讓他在面對楊翌的時候失去了底氣。
總的來說,方恆還是個孩子。
所以,方恆沒有去修補這份關係的想法,新兵連結束,指不定就各分東西,方恆甚至覺得自己連這個營都留不下來,所以乾脆敬而遠之。
可惜軍營是個提倡團結的地方,一個是排長,一個是手下的士兵,不可能沒有合作的地方,不說平日裡的訓練和同住一個大棚裡,單單是春節晚會就得同臺表演。
只要他一天還是他的兵,需要磨合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大年三十那天是個好天氣,豔陽高照,藍天水洗。北方來的兵是一臉感慨的長籲短歎,這是他們過的第一個看不見雪的春節,別樣新鮮。
這天上午按照規矩大掃除,裡裡外外洗了個遍,就連平日裡訓練的空地都用洗衣粉刷洗了一遍。中午食堂會餐,珠瑪連長把新老兵都湊在了一起吃飯。菜很豐富,不過沒有酒,氣氛略顯沉悶,方恆立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重頭戲在今天晚上。
下午沒有訓練,楊翌安排了幾個沒有表演的新兵去會堂幫忙,然後提前彩排了一下晚上要上的節目,邊說著晚會的具體流程邊開玩笑,直到快四點才把人給放了。
回了寢室,岳梓桐從櫃子裡掏出一個黑色口袋,奸笑著對方恆勾了手指,拉鍊一拉開,神秘開口:「給排長的。」
方恆「噗」一下笑了,指著口袋裡的化妝品問:「你哪兒搞來的?」
「我媽的,高檔貨呢。」
方恆捏著一管口紅問:「他能用嗎?」
「不知道,等下到了會場給他化,大家一起哄,他跑都跑不掉。」
方恆樂呵地點頭,點了兩秒僵住:「要不咱們先問一下他,別到時候把氣氛搞得太僵了。」
岳梓桐詫異:「嘖,怎麼?你是方恆嗎?不會被附身了吧?」
「?」方恆蹙眉,彆扭了兩秒,訕訕開口,「我只是……還是先問下吧。」
岳梓桐沒說話,把化妝品放到了表演服裝上面,想了想,開口:「怕他了?」
「誰怕他啊!」方恆眉毛一下挑了起來,語氣抬高了八度,卻明顯色厲內荏。
岳梓桐笑了笑:「沒事的,把握好度就行,只要不是原則問題,排長好說話。」
方恆癟了癟嘴,不說話了。
「那行,要不你給拿進去,先問問他?」
「幹嘛要我去?」
「你不說要先問嗎?」
「你去問。」方恆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轉身去看自己的衣服,捏著那個呢料風衣開口:「這你爸的?」
「排長的。」
「誒?看起來挺貴啊。」方恆去翻牌子,一串英文,沒看懂。
「說不上好吧……衣服這東西合身就好,而且看這情況也沒穿過幾次……」岳梓桐說到這裡,話一頓,一下笑了。
方恆把衣服穿在了身上,結果就像小孩穿大人衣服一樣,根本襯不起來,反而土到爆。方恆不適地拉了拉,見岳梓桐笑得整個人都在抖,臉一下就沉了下來,咬牙切齒:「他就是故意的,給這麼件衣服就是想讓我和他換!」
方恆說得無心,卻一言驚醒夢中人。岳梓桐收斂了幾分笑,用探究的目光盯著方恆的臉看了半晌,突然把化妝包遞了過去:「要不你試試?」
方恆往後退了一步:「滾遠點,我就算內褲外穿,也不用那個。」
岳梓桐壓著笑貼了上去:「真的,要不試試吧?我也挺難想像排長女裝的樣子,我怕會把晚飯都給嘔出來,而且內褲外穿已經有人了,輪不到你,要不咱們問問侯玨、排長,讓他們決定誰更適合。」
方恆還沒來得及對「超人」的人選已定表示遺憾,就被岳梓桐後一句話給驚住了,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呢料風衣瞪圓了眼:「問個屁!」
「怎麼?」身後傳來聲響,方恆一扭頭就看到楊翌近在咫尺的臉,楊翌笑瞇瞇地重複了一遍:「我怎麼了?」
方恆急忙回頭瞪岳梓桐,岳梓桐怪笑:「排長,有事?」
「嗯,心疼我衣服呢,這可是最貴的一件了,方恆,你別給整髒了啊,否則就把你賣了。」說完,楊翌見方恆連連點頭,便側走了幾步,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嘖」了一聲:「真是白瞎了,你怎麼把我衣服穿成這樣?」
這明顯是侮辱啊!
方恆嘴角一抽,氣極反笑,陽光燦爛地說:「不您老說的要獵奇古怪嗎?我這樣挺好啊,符合節目宗旨。」
楊翌點頭,長「哦」了一聲,一臉關心地開口:「但是你這樣又離獵奇古怪遠了點,我的衣服還是我穿合適,我不介意咱們換一下?」大尾巴終於露了出來。
果然……
方恆挑眉:「都這個份上了,你還想翻身?能有點下限嗎?」
楊翌望天,一派天真地問:「下線是什麼?線嗎?我去給你找。」
「……」方恆嘴角抽搐,把風衣摟緊了幾分,「線留著你自己吃吧!」轉身一把扯過岳梓桐身上的化妝包丟給他,挑眉:「要我教你嗎?」
楊翌打開口袋看了一眼,面色一僵,然後笑出了梨渦,頗有深意地看向方恆:「你用過啊?」
「用沒用過你可以試一下。」方恆也跟著笑,眼彎如月。
楊翌低頭又看了眼化妝品,看向岳梓桐:「你倒是想得周到。」語氣輕柔,但明顯帶著威脅,說完轉身就走,暫時撤退不想糾纏了,他必須得好好做下心理準備。
「滿意了吧。」岳梓桐失望地拍著方恆的肩膀,追著楊翌過去。
方恆挑眉笑,想了想,乾脆把大衣一脫,也跟了過去。
辦公室裡,楊翌正掏著包,一隻手拿著粉餅,一隻手捏著睫毛膏和口紅,好奇地看了又看,見岳梓桐過來,譏諷道:「挺上心啊。」
「你會化嗎?」岳梓桐雙手支著桌子,視線在楊翌的手上打量,笑瞇了眼。
楊翌拿著口紅指了指他,憋了半天說了一句話:「行了,不用你監督,晚點到了會場我化。」
方恆從岳梓桐身後伸出手抽出口紅扭開看了一眼:「排長,要先定妝不?我很期待。」
「期待看我出糗?」
「看你怎麼迷死我們。」
「……」楊翌無語,目光移到岳梓桐臉上,「口紅我留下了,其餘的你拿回去吧。」
「?」岳梓桐挑眉。
「你不知道一支口紅走軍營嗎?哪用得著那麼多?」
「什麼意思?」方恆把口紅遞了回去,一臉的好奇。
楊翌想了想,眼底黠光一閃,對方恆笑開了倆梨渦:「你們轉過身去,我化給你們看。」
方恆和岳梓桐對他們排長的人品頗有幾分質疑,不信任地看了楊翌好幾眼,才慢悠悠地轉過了身。
第十二章 會餐
方恆望著牆上一點出神,腦袋裡撞進了楊翌塗口紅的畫面,自己就先給腦補得笑了,岳梓桐撞他,無聲問他:「什麼?」方恆嘴一張,模擬著塗口紅的動作在嘴上繞了一圈,開口:「能想像嗎?」
岳梓桐憋著笑搖頭,偷偷往後看了一眼,結果楊翌也背著他們站著。
「不准回頭啊!」楊翌警告,腦袋後面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岳梓桐急忙又轉了回來。
過了一會兒,方恆敏銳地聽到了身後傳來腳步聲和衣料的摩擦聲,興趣盎然地開口:「好了?回頭囉……」
下一秒,臉頰就被兩隻大手給壓上了。
力氣用得很大,固定著他的臉,狠狠地擠壓,揉捏,轉圈。
然後,如同突如其來的襲擊,閃電般抽離。
兩人詫異地轉過頭,方恆倒是直接轉過去了,但是岳梓桐在轉頭的瞬間看到一團如火般的紅色,那腦袋就像扭轉的橡皮筋一樣,下一秒又彈了回去,愣住。
方恆困惑地盯著楊翌看,楊翌已經笑得看不見眼睛,最後乾脆癲狂地敲打桌面。
「哈哈哈哈……」爆笑聲霎時間掀起,岳梓桐指著方恆的臉,笑得乾脆癱坐在了地上。
方恆摸了摸臉,往手上一看,滿手的紅:「操!」當場就怒了!
楊翌樂不可支地豎起了手掌,手心上全是口紅,方恆眉毛一下立了起來,伸手就去抓楊翌的領子,楊翌往後大退一步,繼續擺著手逗他,方恆竟然還往套子裡鑽,就像在頭上吊了一根胡蘿蔔的驢一樣,追著楊翌滿場跑。
兩人繞著桌子跑了兩圈,岳梓桐酥軟地扶著桌子爬了起來,淚眼模糊地盯著方恆的臉看。
方恆的臉蛋上被壓了兩圈腮紅般的口紅,紅豔豔的色澤就像唱大戲的一樣,再加上方恆邊追邊蹭,口紅抹得一張臉都是,紅鼻子、紅臉、紅眼睛,整一個怒髮衝冠啊!
岳梓桐「噗」的一聲,又笑趴下去了。
楊翌邊躲邊惋惜:「別抹啊,挺好看的,那可是我的藝術作品啊,不帶這麼糟蹋!」
「呸!」方恆咬牙,隔著張桌子追不上,差點氣得朝他吐口水,「你他媽有本事別躲!」
「你有本事別追!」楊翌挑眉,見方恆移動,急忙往左邊快移了兩步。
「你有本事別躲!」
「你有本事別追!」
「你有本事別躲!」
「……」
多麼囧的對話啊!
鬧了一會兒,楊翌見方恆不依不撓地甚至想往桌子上爬,怕他弄亂桌子上的文件,乾脆把手掌往自己臉蛋上揉了一圈,頂著兩坨「高原紅」攤手:「得得得,這總可以了吧?」
方恆嘴角往上一勾,下一秒,硬生生地又
「明天一早,你跟我去次武裝部。今天就別出門了,好好準備一下,報名的資料都看一遍,知道嗎?」方新友隨手將手裡的部隊徵召資料給了方恆,毋庸置疑的語氣,是他多年身處部隊領導位置自然形成的習慣。
方恆低著頭,伸手接過資料,也沒吭氣。
他爸想讓他進部隊,這事他知道,總想著能避則避,因為他並不想去。
軍隊是什麼地方?
又累又苦又幹又燥不說,一幫子男人,新兵、老兵、首長攪和在一起,就等著欺負人呢,不顯山露水折騰得人只能在被窩裡哭,忒操蛋!
方恆記得原先有個高幾屆的哥們兒退伍回來和他說過,去了軍營還得給老兵端洗腳水,要是不聽話會被單獨叫到廁所挨揍,要是碰到惡的,每個月發的工資都得交出去。
方新友見兒子沒反應,又問了一句:「聽到沒?」這也是部隊留下的習慣,長官問話,就得聽見回聲。
「哦……」方恆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有下沒下地翻著手裡的資料。
方新友見狀,不悅地罵道:「看你這樣!沒出息!」
方恆沒敢看他,小心翼翼地又答了句:「我知道了。」
直到方新友出了房門,方恆鬆了口氣,將招兵資料丟到了一邊,悶悶不樂地坐倒在了床上。
看來這一關是跑不了。
這樣呆坐了很久,外屋一直沒有傳來走動的聲音,方恆也慢慢回過了神,彎腰在床底下摸了一圈,掏出了藏了很久的菸和打火機。
一支菸燃盡,方恆琢磨著還是得和老頭子談一下,不能就這麼憋屈地去部隊,自己都這歲數了,就算沒考上大學,未來也是自己的人生,總該拿次主意。
晚上吃飯,方恆看著對面的老爹,躊躇了許久,怯怯開口:「爸……我真不想去。」
方新友不動聲色地夾著菜,連視線都沒施捨。
方恆吞了口口水,諂媚地笑:「其實我……不去軍隊也能找到工作!」
方新友挑眉,看向他:「嗯,你指的是什麼樣的工作?打臨工?」
「我可以自己創業!」
「創業?憑你一張嘴嗎?你現在有什麼創業方向?具備什麼樣的技能?又從哪裡去搞原始資金?」
「我……我……」連番的質問,直接砸得方恆暈頭轉向,咬著嘴唇想了想,「我可以去打工。」
「以你現在的學歷和經驗,你能去打什麼工?端盤子洗碗和去建築工地?」
「我可以從頭做起!你不能以偏概全!」
「那你把證據拿出來!讓我信服的理由!你有什麼?你什麼都沒有!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是誰的?你連讀書都讀不好,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啪!」的一聲,方新友拍了筷子。
方恆脖子一縮,面色瞬間變白。
學歷這種東西他就從來沒看在眼裡,要是真重視,今天也不會是這個成績。
但是老頭子怒了!
從小到大,只要老頭子一發火,他就得縮脖子——慣性。
爺倆悶不做聲地吃完飯,各自進了自己的屋,門一關,誰都不理誰。
方恆他爸是認定了理就絕不會改變,無論方恆怎麼反抗,說不聽就罵,罵不聽就揍,老子管兒子,天經地義,何況他那兒子就天生欠收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
方恆心知肚明再說下去就得挨揍,他倒是不怕疼,就是怕老頭子衝他發火,那可是他爸,天生壓他一頭。
第二天一早,方恆被老頭子捏著脖子去了鎮上的武裝部報名。一路上方恆都表現出「特不情願,都是你逼著,你就會利用老子身份壓我」的氣息。
方新友根本不理會他,沉著張不動明王的臉,我行我素。
現在這年頭,大學考不上能幹什麼?在家混著?天天東遊西晃地鬧事?最後被關進局子裡?要真是這樣,方新友倒情願當初就把他射牆上!
這種兒子,就該丟到部隊裡學學紀律,關在裡面,條條框框地一束,用強硬的手段把身上的刺給拔了,這就對了!
要比狠,就沒比軍隊更狠的地方!
方新友在當地公安局當個片警科長,這職位小,算不上有什麼門路,但是他當了那麼多年兵,還在特種部隊待了七年,多少也有自己的消息管道。
這次整個市招兵一百二十個人,他們鎮裡就招十五個,按照每年的招兵數額和報名人數對比,差不多都是八比一。
但是今天真正帶著兒子到了武裝部才知道,八比一是個什麼樣的淘汰率,人實在是有些多。
所以,把兒子硬推進武裝部大門的時候,方新友第一次開始擔心自己那些關係夠不夠用,要是不夠用咋整?除了讓兒子去當兵,他想不到更好的出路了。
這邊,方新友在大門口開始翻電話,找關係。
那邊,方恆已經站在了招兵辦的辦公室門口,外面還站著不少人,手裡都捏著一張單子站在那兒排隊。
方恆的手插著褲包,在裡面轉悠了一圈,又扭頭看了眼門口,老頭子就在門外守著,於是,方恆嘴角抿緊,衝著招兵辦的人就走了過去。
負責發表格的是一名穿著軍裝常服的二年兵,方恆站定在他面前,眉心微蹙,懶洋洋地抬手,一臉的不耐煩:「拿兩張。」
小夥子好脾氣地解釋:「規定一人一張。」
方恆「嘖」了一聲,眉心擠出了褶子:「我要是填錯了,不還得找你拿?你不嫌麻煩我覺得煩,沒用上就還你!」
小夥子愣了一下,今天見著那麼多報名參軍的人,還沒見到一個這麼衝的,誰不是好言好語地過來拿單子?難不成還是個高幹子弟?這破地方有嗎?
但是腹誹歸腹誹,還是遞了兩張表格過去,這年頭誰能說清什麼時候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槍口上。
兩張紙而已,又不是要他兩件衣服。
表格要求填寫的都是基本資料,姓名、民族、學歷、家庭關係等等,旁邊還有個貼照片的地方,一路填完,方恆嘴裡咬著鋼筆蓋,扭頭又看了眼老頭子的方向,還是從包裡掏出了兩寸彩照貼到了上面。
然後交到了辦公室裡,就在門口等著。其實等什麼他不知道,反正是沒讓走。
在這裡站了一會兒,突然有人拍上了肩膀,方恆扭頭看過去,面色一變,差點兒退一步。
身後站著一名高壯的小夥子,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個頭兒,肩寬腰粗,濃眉大眼,他的鐵哥們兒——侯玨,外號「爵爺」。
方恆盯著人看了一會兒,眉梢一揚,笑了:「報名?」
「廢話!」侯玨淡淡看著他,「就你這身子骨還參軍呢?別給整壞了!」
「我的身體你倒是比我瞭解得清楚,怎麼?天天記掛著呢?」
侯玨失笑:「就你這樣的身板有什麼好記掛的?你什麼時候幹贏過我?」說完,歎了口氣,唏噓道:「高處不勝寒呐,你別頭仰得太久,收不回來。」
方恆抽了下嘴角。說實在的,他確實幹不過侯玨,這人身高太有優勢,手長腳長,發了狠跟牛一樣,逮到什麼砸什麼,而且是往死裡打。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有兩個高年級的學生被打得住進醫院,有一個還被打得左耳失聰。
要說侯玨家裡有錢有權也不是,和方恆一樣,單親家庭,家裡就一個母親。性格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火爆偏激,到高二那一年就因為那次打架被學校退學,後來轉到了更遠的高中讀書,聽說是消停了下來,反正今天在這裡看到他,說明至少高中畢業了。
侯玨推了他一下:「怎麼?一年不見就生疏了?」
方恆被推得一個踉蹌,有些惱怒地瞪他:「一邊去!」
侯玨危險地瞇起了眼,一抬手,直接卡上了方恆的脖子,瞪著他的後腦勺,腦袋裡琢磨著,怎麼一年多沒見,這小子又矮了一點兒?原先還到眉梢位置呢,現在怎麼跑鼻子那裡去了。
方恆扒拉上他的手臂,悶不做聲地開始掙扎,兩個人的互動很快地吸引了視線,就連招兵辦的軍人也看了過來。
侯玨惡狠狠地用胸口撞了一下他,鬆開了手,特不要臉地開口:「晚上請我吃飯。」
「沒錢!」方恆沒好氣地回答。
「那我請你!」
「沒……再說!」
「嘖,」侯玨笑開了牙,「晚點兒給你電話,號碼沒變吧?」
「變了!」
侯玨勾著嘴角笑,掏出手機開始翻電話號碼,方恆抿緊嘴角:「行了行了,沒變,誒,我說,爵爺您老今天發什麼善心呢?請我吃飯?發財了?」
「也就一年多沒見?你跟我玩這套?能不能出來?直接說!我好搞錢去!」
「我真不知道!」方恆開始不爽。他虛他老爸,但是又沒有理由拒絕,回了家能不能再出來,他哪兒知道?乾脆轉移了話題:「再說了,什麼一年多沒見?你每個月不都要回來嗎?我上上個月還見過你。」
「哪裡?」
「菜市場,你陪你媽買菜。」
「怎麼沒叫我?」
「人太多,沒追上,倒是了,你這一走就斷了消息,怎麼都不打個電話過來?」
「那你怎麼不打?」
「你先說,你電話號碼換了沒?」
侯玨訕訕地笑了,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算了,晚飯再說。」
方恆一抬手,明瞭地看過去:「得,不用說,我知道,什麼痛改前非,狐朋狗友,不就是這點兒事,『義氣』這兩字你就當空氣在用。」
侯玨揉了揉方恆的頭頂,親暱地開口:「嘴皮子越來越利索了?」
「謝謝誇獎,嘴大吃八方,一年沒見,您老倒是越來越笨了。」
「你大學不也沒考上嗎?咱倆半斤八兩。」
方恆不屑冷笑:「我那是不想讀。」
「是學不好,還是不想學你自己明白,要不你能站在這裡?被你老頭子收拾了吧?」侯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身酸唧唧的怨氣,回頭我給你買袋洗衣粉搓搓。」
方恆偏頭在他脖子上嗅了嗅:「半斤八兩。」
「你今天鼻塞吧?」侯玨指著自己的眼,眨巴出特誠摯的目光,「看到沒?我高興著呢。」
方恆挑眉,倒也說不上意外,比起自己而言,侯玨更有血性,或許軍營那地方真適合他。
這時候,招兵辦的人開始招呼他們上去體檢,點到名的按照順序上樓。
「下午五點半給你打電話,到時候再說。」侯玨說完這句話,雙手往褲包裡一插,就不再說話了。
侯玨先被點名叫上了樓,又等了兩分鐘才叫到方恆。
二樓的體檢很簡單,身高、體重、檢查耳洞和紋身,還有一些顯眼的傷疤,以及五官檢查,算是個初檢。
衣服、褲子讓脫了,不過給他們留了一片遮羞布,屋子裡人雖多,但是依舊有些冷,方恆剛把衣服褲子脫完,身上就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他搓著手臂看了一圈。
除了幾名檢查的醫生外,視野裡是一水裸奔的年輕人,高矮胖瘦都有,自己瘦得倒也不算顯眼,當然,也有身材練得不錯的人,肌肉線條流暢,腹部還能看到腹肌,侯玨也在這群不錯的人裡面。
或者說,在這批人裡,侯玨算是顯眼的了,又高又壯,五官端正,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子猛勁兒,精氣四溢的眼掃過去,像豹子一樣,同齡人裡就沒人敢正視的。
方恆記得侯玨喜歡打籃球做運動,要不是身體練得好,也不會打架那麼猛,尤其是高一開始拔個兒後,在全校都有橫著走的氣勢。
可惜,就是下手太狠了。
方恆想想自己的做法,其實也不錯,做事情留點兒餘地,總比被退學好。
外貌特徵檢查結束,接著是五官科,視力和表述能力都達標,就是檢測聽力的時候耽誤了一點兒時間,不是他聽力有問題,而是對聲波的接受度要比普通人高一些,也就是說別人的竊竊私語到他面前就跟低聲說話差不多。
負責檢查的醫生最後笑了起來:「這倒是挺稀罕,你這樣的不多,適合聽牆角。」
方恆揚起笑:「您看,我聽力和普通人不一樣,是不是不適合去軍隊啊?」——這茬他可還沒忘呢。
「那倒不至於,別擔心。」
方恆的笑僵在臉上!我擔心?我擔心個屁!你要給我畫個叉,我高興得不得了!他不太爽地起身,走到下一個桌前坐下,把最後色盲測試的檢查完,聽著安排穿衣服,下樓直接出了武裝部的大樓。
方新友見他出來也沒說話,並著肩就往家走。
半路上方恆問了句:「我晚上能出去不?」
「幹嘛?」
「在裡面遇見個同學,說是晚上一起吃頓飯。」
方新友點頭,算是同意了。其實他自己也有事情要忙,之前給老戰友打了電話,那邊正準備開會,也沒細說,晚點他還得聯繫一下,而且現在約定俗成的規矩,還得看看家裡的錢夠不夠。
方恆想不到這些,畢竟家裡少了個母親,他和老頭子的溝通就有些問題。
一個不想說,默默做事;一個不想問,覺得說什麼都沒用,爺倆兒的想法也就漸行漸遠,要不是有著血緣做牽絆,誰都說不準最後會成為什麼樣。
下午五點半,果然侯玨準時打了電話過來,方恆說「去」之後,對方笑著說就在他家樓下等著呢。
兩人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館。侯玨點了四道菜,三葷一素,還叫了四瓶啤酒。
侯玨把兩個人的酒杯滿上,先乾了一杯,便低頭吃自己的,吃了一會兒,視線落在了方恆的啤酒杯上:「怎麼不喝?」
「不想喝,這天喝啤酒又不是吃飽了撐著。」
「泡酒?敢喝不?」
方恆扭頭吆喝:「半斤枸杞酒!」
侯玨嗤笑,眼底清明:「別把自己灌醉了。」
方恆直等到小工拿了酒過來,才開口:「說吧,你找我什麼事兒?」
「就請你吃飯。」
「得了吧,當我不知道呢?咱倆什麼關係?屁股一翹就知道你要幹嘛!有什麼話就直接說。」
侯玨笑了笑,轉口說起了他在新學校的事兒,如何痛定思痛,如何拚了命畢業,高考落榜後又沒辦法只能往軍隊走。
方恆一路跟著他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漸漸地,菜全部吃完,半斤的泡酒也有一大半下了肚子,而侯玨那邊四瓶啤酒全部喝完,還跟著他也要了二兩的枸杞酒。
酒精這種東西確實適合打開話匣子,再加上侯玨那邊都把自己的事情說了,方恆也就藉著酒勁把自己的不情願和憋屈給禿嚕了出來。
侯玨覺得這理由有些好笑,比起什麼在軍隊怕被欺負了,很明顯方恆就是不想往軍隊走。
方恆他爸是部隊轉業的軍官,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些詭異,而且控制欲很強,一旦做了決定就要執行,方恆又天生有些叛逆反骨,爺倆兒的關係一直不好,連帶著,方恆對軍人也沒什麼好感。
但是再折騰有什麼用?
在老子面前,兒子就是兒子,經濟命脈被掌控,未來又沒有什麼人生目標,方恆就算再不願意,也就是隻猴子,如來佛祖只要把手一翻,他就動彈不得。
於是,侯玨拿起酒杯和方恆碰了一下:「沒必要,其實你自己心裡明白,除非現在直接上了火車,從此不再回來,你就不用去了。但是咱們先不說錢的事,你捨得嗎?你可就這一爸了。」
侯玨最後一句話說得方恆蹙眉,將酒一飲而盡,歎了口氣。
方恆的母親在他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乳腺癌,發現的時候是末期,四個月後就撒手人寰,剩下他和他爸兩人相依為命。
確實,他捨不得走,爺倆兒鬧鬧彆扭可以,但是真要分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了,現在跑了躲過風頭再回來也行,不過……說實在的,他承受不了老頭子的怒氣。
深思了一會兒,方恆看著侯玨低頭夾菜,舌尖在口腔裡轉了一圈,品了一嘴的酒苦味,暗自歎了口氣:「得了,我的事情先不說,你呢?到底有什麼事情,直說。」
侯玨愣了一下,把筷子放下,摸著自己的頭髮: 「看到沒,我頭髮,為了這次可以當兵,我三天前就給剪了!」
方恆看著侯玨腦袋上的短寸,堅硬得像刺蝟一樣,點頭:「看到了,我還以為是你最近換的新髮型。」
侯玨不爽地癟了癟嘴,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這麼笨呢?」
方恆蹙眉,瞪圓了眼,染了酒精的眼緋紅一片,一路蔓延到臉頰和脖子上,然後,打了個酒嗝,氣勢就這麼嘩啦啦地全散了。
侯玨蹙眉偏開頭躲開酒氣:「這麼說吧,我就只能搏這一次了,雖然我對自己的身體有自信,但是指不準會出現什麼問題,就連準備好的錢都不知道往哪兒塞。你明白我意思吧?我認識的人裡,就你家有些門路,你幫我這個忙,要多少錢直接和我說。」
方恆愣住,想了想:「你用得著錢嗎?你這樣兒肯定能進去。」
「我查過資料,我這樣一點門路都沒有的,就算體檢再合格,也有被頂下去的可能,再說了,到了後面體檢,那麼多小項,誰知道我有哪些不合格的?」
方恆想了想,稍微有些猶豫,一來是不知道老頭子能幫上忙不,二來這一開口,自己基本去軍隊的事情也就板上釘釘了。但是看著侯玨期盼的眼神,到底是點了頭:「我不知道我爸能不能幫上忙。」
侯玨點了下頭,只要一句話沒說死就行。
其實為了這次的參軍他做了很多的工作,錢這些都是小事,但是有些人脈不是他這個剛畢業的高中生可以找到的,他母親就是個本本分分的工人,比他的人脈還不如。
當兵是個香餑餑,讀書讀得不好有點志氣門路的都會往軍隊走,讀書讀得不錯想要更好出路的也會往軍隊走,現在要當兵,是真不容易。
侯玨的想法比較遠,到了部隊就好好表現,爭取留隊提幹,最好能一直留在部隊裡,這樣他自己的願望也滿足了,家裡的環境也能改善。
可惜現在就是卡在了第一步,他不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會折在這裡。
最初遇見方恆的時候他確實沒多想,真的只是有些異地見到老鄉的感覺,親切,開心。但是後來體檢完出來,看見方恆他爸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想法都浮了出來。
侯玨拿起酒杯想敬酒,才發現被自己喝了個底朝天,於是朝服務員招了招手,把杯子遞了過去,豎起指頭:「二兩。」
方恆算了一下侯玨喝下去的酒,原先也不是沒和這人喝過,看得出來今天確實有些喝狠了,目光搖晃,手肘支在桌面上撐著自己,後背微微彎曲,但是眼底卻透出喜悅的神情。
方恆抿著泡酒的時候嘴角勾了起來,要是真能幫上侯玨也好,當初侯玨打架出事,其實自己也在場,還動了手,但是最後的責任都落在了侯玨身上,被迫退學,如今想起來,他心裡也不舒坦。
最終,侯玨到底有些喝高了,方恆架著這個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小夥子往家送的時候,侯玨大著舌頭嚷嚷:「你把事兒給我辦了,到了軍隊咱倆一起稱霸,管他老兵首長的,見一個收拾一個,見兩個收拾一雙!」
方恆扛得有些吃力,不爽地斜睨他:「你當我二呢?我們倆能分到一起的機會百分之一。」
「不,我欠你人情,就算不在一個連隊,我也欠你,就算現在還不了,我也記一輩子。」
方恆是真沒想過侯玨有什麼飛黃騰達的一天。這人除了打架狠,對兄弟有些義氣,有個高中文憑,狗屁都不是,呃,自己也是,反正就沒想過他會當什麼總裁高官之類能讓自己沾著光的職位,於是附和著開口:「行行,我知道了。」
「你不相信?」侯玨把方恆的臉大力扳過來,昏暗的路燈照得眼球血紅,淬利的眼像針一樣扎在方恆臉上:「我爵爺說話,就是砸下去的鐵錘!一個字一個坑!」
「我相信。」方恆擠出笑,拍了拍他後背,把頭偏到了一邊:好大的酒氣,熏死了!
侯玨歪著頭遲鈍地想了想,然後「嗯」了一聲,低頭繼續走。
眼瞅著到了分開的岔路口,侯玨想了想,看向方恆:「晚上來我家住吧。」
方恆挑眉,沉思兩秒,搖頭:「不行,敏感時刻,我必須得回家。」
侯玨低下頭,嘴唇貼著方恆的耳廓,火熱的氣息裡飽含著濃郁的酒氣,低沉沙啞地開口:「這都一年多了,你真不想?」
方恆垂下眼瞼,盯著水泥路面上兩人糾纏在一塊兒的影子,猶豫不決。
侯玨歪頭看著方恆的側臉,濃而長的睫毛瑟瑟抖著,心裡越加地癢,乾脆一抬手捂住了方恆的眼睛,看了一圈,衝著一個地方硬把人給帶了過去。
兩人拐進了巷子裡。巷道裡很黑,就連月光都照不進來,兩邊都是鐵皮房子,空隙只容得下四個人側身而過。
侯玨把方恆壓在陰影裡,低頭在方恆的脖子上呼氣:「一年沒見了,有點想……」
方恆把侯玨推開一點,看著眼前不甚清晰的眉眼,笑了起來:「怎麼?又想佔我便宜?」
「怎麼是我佔你便宜了?你不也回敬我了嗎?」侯玨輕聲笑著,扶在腰上的手往下滑,落在了方恆的褲鏈上。
方恆舔了舔嘴唇,手也移到了侯玨的牛仔褲上:「那我就再佔一次,你可得把小爺伺候好了。」
侯玨抿著嘴笑,頭搭上方恆的肩膀:「自己來的感覺總是差點。」
「那是……」方恆仰高下巴,看著房隙間的天空,在被握住的一瞬間失神得瞇起了眼,舒坦地長出了一口氣,「別人的手總歸感覺不一樣……」
十分鐘後,兩人從巷道裡出來,面色微紅,衣衫略微凌亂,相互看了一眼,就各自分開了。
方恆推門進屋,老頭子果然沒睡,也是,才九點,而且估計怕他跑了,就算忍著沒給他打電話,怕是也做好了隨時出去抓人的準備。
「爸。」輕聲關上門,方恆打了聲招呼。
「嗯,」方新友點頭,「昨天讓你看的資料都看過了沒?」
「看了一些。」
「仔細看!」
「哦。」方恆屏息走向自己屋,臨進門前想起了侯玨的事情,於是又繞了回來:「爸,你知道侯玨不?就是汽修廠的那個侯玨,高高大大的那個,我今天和他吃的飯。」
方新友點頭,自然是知道的,作為這個地方的片警,他對大部分住戶都有瞭解,更何況一年前侯玨打架打傷人那次,還是他出面調解處理。他對侯玨的印象不錯,雖然手太黑,性子魯莽,但是夠硬氣,還有擔當。
「那個,嗯,爸,我要是去參軍得花多少錢?」
「你問那麼多幹嘛?」方新友板起了臉。
方恆撓著後腦勺,討好地笑了笑:「侯玨想當兵,他今天跟我說的。」
方新友蹙眉想了想:「他今天晚上跟你說的?」
「他的意思就是錢他出,讓你幫個忙。」
「嗯,」方新友的手指在沙發上敲了敲,點頭,「知道了。」
方恆見老頭子不表態,又不好開口再問,摸著脖子進了自己屋。
再之後就沒了下文,侯玨來電話問過一次,方恆不知道什麼情況,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這事兒沒辦成,不太知道怎麼和侯玨相處。
結果,臨二檢前一天,方恆在晚飯前接到了侯玨的電話,說是他老頭子下午去了他家一趟,談的就是當時拜託方恆的事。
侯玨挺興奮,劈哩啪啦地連細節都給說了,一口一個「謝謝」,方恆聽著又高興又彆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最後不耐煩地把電話給掛了。
第二天一早,方恆去了武裝部報到,臨出門前給侯玨打了個電話,果然在半路上見到了侯玨。
侯玨笑開白牙,遞了一袋小籠包子和豆漿過來:「早飯,沒吃呢吧?」
方恆接過東西,塞了一個包子到嘴裡:「這就想收買我了?」
「你還真把自己給賤賣了,」侯玨失笑,得了空的手插進了褲包裡,走了兩步又扭頭看他,「怎麼?還要給你擺一張桌子?走啊!」
「等等,等下胃疼。」方恆站在原地,兩個包子當一個塞,三兩口解決,這才拎著豆漿袋子走了過去。
到了地方,距離報到的時間早了十來分鐘,人還沒來齊,於是方恆和侯玨就找了一個地方窩著。
方恆的豆漿還沒喝完,侯玨也懶得說話,只是把上次發的名號牌掛在了脖子上。
侯玨捏著脖子上的黑色繩子,把頭扭向了窗戶外面。繩子的盡頭掛著一張卡片,上面是他的編號和姓名。
有時候想想,這年代真不公平,做什麼事都要靠關係。
但是只要能把事辦成,讓他做什麼都行。
自從他父親去世,家裡只剩他和母親後,他就明白,自尊不能當飯吃。
「爵爺。」
「嗯?」侯玨轉頭看向方恆。
「我爸都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是問問我為什麼想去當兵。」
「哦。」方恆不再問了,這是檯面下的潛規則,這裡到處都是人,肆無忌憚地交談不好,他懂,於是轉口問道:「早上洗澡沒有?」
侯玨挑眉看他,失笑,明白方恆的意思,這次要真資格地裸奔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還有那些隱秘的部位任由醫生檢查。
方恆沒等到侯玨說話,於是繼續開口說道:「我昨天晚上還想過要不要把毛給修修,不過還是算了,原汁原味,又不難看。」
「那是。」
方恆斜睨他:「你就該修修,跟雜草叢一樣,別嚇著醫生。」
侯玨低頭看了眼,樂了:「我要不要打個髮膠什麼的?順便再梳梳,編個麻花辮?」
「挺好,標新立異,別具一格,回頭我給你照張相發網上去,標題就叫做,大家猜猜這是不是母大象?」
「蠟筆小新?」
「大象~大象~你的鼻子為什麼那麼長~~」
侯玨「噗」地笑噴:「你這人真他媽沒下限。」
「要有下限還能認識你?別故作清高,假!」
「清高能當飯吃?是我本性純良。」
「是!侯純良~」這麼說著,方恆起身走到垃圾桶邊上,把豆漿袋丟了進去,然後走回彎腰看著侯玨,壓著聲說了一句:「是,下次再憋了別找我這沒下限的,你自己純良去吧!」
說起來,兩人這關係維持滿久了。初三上半年,一點酒精,一部AV,兩人就成了「葫蘆兄弟」,說起來真有點年少無知的感覺。
但是,也僅僅到這個程度,就算後面知道GAY這玩意兒,也沒人想跨過去。
畢竟純生理上是一回事,心理上又是另外一回事,說到底,兩人都沒那膽量往前面走,就算再興奮,也不敢往對方嘴上親,就怕回不了頭。
而且,比起不靠譜的搞基,「哥們」這兩字給他們的牽絆更深。
八點半,到了時間,招兵辦的開始點名,一共五十三個人,分了兩組,第一組在二樓體檢,第二組就在三樓面試和心理測驗。
方恆和侯玨都被分到了第二組。
每個被叫進去的人都會在五分鐘後出來,然後被招兵幹部隔離在另外一邊,想打聽消息都不行。
方恆先被點了名,敲門進去的時候,眼前第一時間就撞進了一片代表革命的鮮豔紅色,上面綴著金黃色黨徽,錘子和鐮刀,黨旗下端坐著四名身穿軍裝常服的軍人,強烈對比的軍綠色,端正的面孔,肅穆而莊嚴。
不覺間屏息,壓力很大,與高考前的緊張、高考時的嚴格不一樣,那是一種更端正到傾軋的氣勢,不能妄動,只能乖乖聽命行事,就像他老頭子在教訓他時散發的氣息一樣,不,他老爸還遠遠不夠。
在這樣的環境裡,腦袋裡那些分散的意識都被徹底地剿滅,化成一個完整的圓,接著不斷被擠壓到最小,留下最根本的物質,誠實。
「為什麼想來軍隊?」其中一名軍官問他。
「我爸讓我來的。」
「你自己不想來嗎?」
「也不是……」
「為什麼?」
「只是不確定自己真的適合那裡。」
「……」
「……」
「小夥子要勇於嘗試。」
「嗯。」
「你平時喜歡運動嗎?」
「會打籃球,踢足球,游泳,乒乓球,羽毛球。」
「嗯,不錯,哪樣運動最好?」
「都還行吧。」
「……」
「……」
「有沒有想過當兵出來做什麼?」
「?」
「……」
「……」
「沒有目標嗎?」
「是,現在沒有,或許兩年後會有。」
「……」
「……」
「嗯!也對,倒是現實。」
「到軍隊不是我最初的選擇,但是既然一定要到那裡,我就必須重新考慮,現在說什麼都是空和假。」
「……」
「……」
「從資料上看,你父親是轉業軍人,倒是教得實在,好吧,我們接下來做些心理測驗……」
「……」
第二章 入伍
方恆出去,果然被隔離到了另外一邊,接著又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侯玨才過來。兩人也沒說話,招兵幹部就在那兒盯著,不讓隨便說話,反正也無所謂了,都是已經過去的事,實在好奇也可以頭回再談。
將近十點,第二組全部面試結束,招兵幹部帶著他們下了二樓,正好和一組的人在樓梯上交會。雙方眼神齊飛,色彩各異,認識的互相遞眼色,到底沒人敢開口提個醒。
招兵幹部把他們帶到地方轉交給醫生就離開了,醫生手裡拿著個資料夾依次點名,還對照了一下名號牌,確認沒問題後才帶進了屋。
進了門,才發現這後面是個很大的空間,原本可能是做會議室用的,裡面早早坐著幾名醫生,低頭寫著什麼,有男有女,帶他們進來的醫生用手指了指腳邊的塑膠框,說:「衣服褲子都脫了,挨著順序檢查過去,後面有人教你們該怎麼做。」
沒人說話,初檢就讓脫過衣服,也算是有了準備。二十來個小夥子三五下脫了衣褲,穿著條內褲按照先後自覺地排了個隊,從五官、心肺一路檢查了下去。
人多醫生多,偏偏就沒人大聲說話,寬敞的空間裡隱約有著壓抑的感覺。一路下來,醫生淡聲詢問,方恆就用更低的音量回答,靜得有些嚇人。
最後檢查的心電圖,方恆躺在床上,年輕醫生瞄了他一眼,淡淡開口:「放鬆點兒。」
「哦,」方恆點頭,乾脆盯著天花板發呆,臉上有些熱,低聲問了句,「等下是不是還得檢查下面?」
「知道得挺多嘛。」
方恆笑開牙齒:「多少做了些功課,感覺真嚴。」年輕醫生盯著螢幕心不在焉地點頭,方恆想了想,問:「能過不?」
「沒問題,」年輕醫生說完頓了一下,「心電沒有問題,下一項。」
「哦!」
「等下往那邊走。」年輕醫生指向一個門,方恆點頭。之前檢查完的人都往那邊走了。
進了門,視線掃過,人還真多。
五男兩女,三個上了點歲數的男人,兩名女性穿著白大褂,還有兩個穿著軍裝的小夥子,是接兵幹部,個頭都不算高,皮膚黝黑目光硬朗。其中一個軍人手裡拿著資料夾,用下巴示意了個位置:「把內褲脫了,等著。」
方恆往旁邊看了一眼,貼牆站了四個脫得溜光淨的「白斬雞」,各個面色赧然,不明意味地看著自己。方恆扭過頭,第一眼就看向了屋裡的兩名女性,有一個年紀很大,但是另外一個看著很年輕,絕對沒到三十歲,而且模樣很不錯。
於是,方恆尷尬地轉身脫褲子,學著前面四個,捂著重點部位蹭了過去,從頭紅到腳。
這、這也太勁爆了!
女人的胸部都還沒摸過呢,這就要直接在模樣不錯又年輕的女性面前裸奔,真是……
後面一個個進來,表現都和方恆差不多,就連侯玨也尷尬地面牆站著,比起露前面,肯定後面要能接受得多。
方恆悄悄看了一圈,發現有幾個哥們兒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緊張,還是那名女性的存在感太強?
反正,這時候的氣氛真的是超級尷尬。
差不多這麼站了十來分鐘,屋外喊了一句:「最後一個了。」
一名老軍醫開口說道:「來,小夥子們,中間來。」
參軍的小夥子們一盤散沙地蹭過去擠在了一堆。
之前和方恆說話的軍人開口吼:「天冷是不是?散開,三排,每排七個人。」那人是個急性子,說著就開始拉人,屋子裡一團亂,方恆暈頭轉向,等回過勁的時候已經站在了第一排,他扭頭看了一眼,見隊伍差不多站好,再想換位置不可能。
「思想不端正!」一聲低喝。
所有人順著目光看過去,說話的依舊是那名軍人,站在他面前的是個比較消瘦修長的男孩子,皮膚非常地白,臉和脖子全是紅潮,甚至有往胸口蔓延的趨勢,最顯眼的還是雙腿間立起的那一塊,擋都擋不完。
年輕的女醫生抿著嘴角笑,吹皺了一湖春水,就這麼施施然地出了門,就連那個上了歲數的女醫生也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樣離了場。
沒了女人,所有人都鬆下了一口氣,大部分人已經鬆開了捂著的地方。
「好了,現在大家放鬆點。」老軍醫開口,眼底滿是壓抑不住的笑,對兩名同事點了點頭。
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檢查工作。
先是讓他們繃直了看身形,手必須放在腿的兩側,檢查有沒有O型腿、X型腿?這麼來回看了五六分鐘,又開始讓他們雙手舉起平伸,檢查手肘是不是向外?角度是多少?就連是不是扁平足都要看。
接著又是下蹲,又是蹲跳,踢踢腿,舉舉手,三十多個動作做下來,兩名軍人手裡的筆也一直在資料夾上記著什麼。
這場面,絕對地壯觀,尤其是下蹲蹦跳的時候,那躍起又降落的「鳥兒」,讓所有「遛鳥」的小夥子都忍不住開笑。
緊繃的氣氛也就這麼鬆懈了下來。
不尷尬緊張了,方恆開始有空看別人的情況。不得不說,東方男性的通病,沒有幾個小夥子的「小鳥」看著乾淨的。
咳!不是說髒,而是基本存在包皮過長的情況,包括方恆。
老軍醫讓一個個上去檢查的時候,針對一些特別長的還會說些話,要注意個人衛生什麼的,倒也沒說這是個毛病,不能參軍。
後來方恆進了部隊才知道,軍隊裡有這麼一套說法,參軍、提幹、割包皮,三部曲,基本上大部分軍官都會經歷。
檢查完了前面,然後就是後面。
實際上和大部分人想的不太一樣,或者說和方恆想的不一樣。
原本以為會被指檢爆菊什麼的,結果是醫生坐在凳子上,他們三個人一排,前彎著腰,自己掰開屁股,就這麼乾站著,等著外人細細觀摩檢查。
那一刻,真的是度日如年,方恆差點憋死自己。一是太緊張了,呼吸斷斷續續的,二是之前沒上廁所,尿急。
從頭到腳都火辣辣地熱,尤其是自己掰開的地方,簡直有一種要被燒著了的感覺。
「好了,下一組!」
特赦令發下來。
方恆幾乎是有些憤恨地往人群裡擠。
什麼狗屁體檢!
太過分了!
侯玨抓住他手臂,想說什麼,方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侯玨愣了一下神,訕訕地鬆開了手,看著眼前這人像一隻煮熟了的蝦,圓碌碌的眼睛閃著光亮,有種包著淚像是快哭了的感覺,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侯玨最見不得方恆這種臉,畢竟,方恆長得不差,甚至有些可愛,雖然嘴皮子俐落又喜歡耍狠,但是平日裡看著也就是個清秀的小男孩,可是一旦悲憤了就覺得娘,侯玨怕這樣的方恆,有點兒勾人,所以就算「那個」的時候,也能不看就不看。
受到方恆的啟發,侯玨的體檢表現得超級淡定。
從叫到名字開始,就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就算是做出那種猥瑣的動作也覺得極其自然,檢查完回來,一雙長腿交錯邁出,下巴微揚,甚至有點瀟灑的意味兒。
所以,方恆看得嘴角抽搐,往旁邊走了兩步,離這不要臉的人遠點。
所有人檢查完後,一名老軍醫手裡拿著根棍子,凌空畫了一個圈:「繞著跑,我沒喊停不准停,每個人跑到那邊的時候要摸到牆柱子,這邊要摸到桌子。」
方恆早就被這些指令給折騰得有些迷糊,叫跑就跑唄,這種繞圈肯定得頭暈,旁邊還有人吆喝著「快快快」,所有人都只知道悶頭跑,提速再提速,就怕讓後面的踩著。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方恆開始大喘氣,迷迷糊糊地就知道跟著前面的跑,什麼摸牆摸桌子的全部忘了個乾淨,所以這圈也就越來越小,從這點也證明,不止他一個人忘記了。
突然,一聲大吼:「停!停停停!」
方恆一個急刹車,還沒站穩,就被後面的撞了一下,連帶著自己也撞到了前面的人,二十來隻「白斬雞」撞在了一起,亂成一團。
軍隊這邊的人什麼都沒說,在本子上「唰唰」地記完,讓所有人回到中間站好。等記錄完,老軍醫交代道:「明天早上八點過來尿檢和血檢,不准吃早飯,行,解散。」
隊伍嘩啦啦地散開,大家都不是很急地往掛內褲的地方走,裸奔了二十多分鐘,也漸漸有些習慣了。還有人邊走邊調笑地說,別把內褲拿錯了。
有人說話,自然有人附和,一群小夥子嚷嚷在了一起,算是建立了初級的革命友情。
出到外屋,穿好衣服,方恆是和之前排隊時聊天的人一起下的樓,侯玨也和另外一個小夥子邊走邊說。臨到大門口前,侯玨快走了幾步叫住了方恆。
「你問問方叔最近有空不?」
「?」
「一起吃頓飯。」
「哦,我會跟我爸說。」
「提前跟我說,我得準備。」
「好。」方恆應下,抬腳就走了出去,侯玨也緊緊跟在後面,兩個人並排走到路口這才分開。
第二天後續體檢,體檢完又是漫長的等待。期間方新友帶著方恆去了次侯玨家,侯玨他母親做了一桌子的菜招呼他們。
對於這爺倆而言,住家菜確實吃得少,偶爾自己做做也都是一些簡單的東西,所以侯玨他母親的手藝讓爺倆大飽了口福。
吃到後面,侯玨他母親到了廚房忙別的,其實是把空間讓出來,所以桌面上的三個男人就邊喝酒邊聊天,有方新友在,方恆不敢造次,最後就變成了侯玨和方新友在說話。
方新友說:「只要等到家訪,招兵的程序就徹底結束了。」
侯玨乖巧點頭:「方叔,家訪具體問什麼?」
「沒什麼,就是了解一下家裡的情況,問你幾句話,為什麼當兵之類的。」
「哦。」
方恆插話進來:「之前這些不是問過了嗎?」
方新友瞥了他一眼:「部隊這麼安排自然是有原因,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不是,這多浪費資源啊?還沒效率,做過的事情還要做第二次,不會是趁機過來收紅包的吧?」
「就顯擺你能耐?!」方新友面色一沉,「你懂完了你!」
方恆看了一眼擠眉弄眼的侯玨,挑眉夾了一筷子素菜,不再說話了。
侯玨等了一會兒,左右看了一眼,抿了一口酒,見氣氛真的冷凝了下來,於是問了一句:「我需要準備嗎?紅包。」
方新友轉頭看他,沉默了兩秒,淺淺地笑了:「不用,買點菸茶招呼就好,部隊有紀律約束。」
「嗯。」
方新友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懂不懂,但是記著我一句話,每個體系就算臃腫繁複,但是能夠完整地運轉到現在,也有它存在的必然性,所以,你們不要去看它的毛病,而是要先學會欣賞。」這麼說完,方新友頓了一下,瞪向方恆:「尤其是你!」
方恆癟了癟嘴,點頭應下。
體檢通過後差不多一個月,一名少尉到家裡來家訪,方新友掏出了放在櫃子裡很久的高檔菸茶,兩個人一口菸一口茶地就這麼聊了起來。
方恆一直坐在旁邊,腦袋裡把父親說的那些可能提問的標準答案又回想了一遍,一邊聽著兩個人的聊天。
方新友早年部隊出身,之後又在當地公安局當科長,社交辭令遠比當父親稱職。說到最後,這名少尉一路被方新友牽著走,就算抽空問了方恆幾個問題,也都是簡單到不行的提問,臨走時還特尊敬地對方新友敬了個禮。
方恆看著這名少尉的表現,不屑癟嘴。
又過了半個月,武裝部通知選上的人去領衣服。整個招兵程序拖得很長,八月份報名,九月份體檢,十月份家訪,十月底領物資,一直拖到快十二月份,武裝部才正式來通知,讓他們準備出發。
接到通知的當天,侯玨又把方恆叫了出去,請客吃飯,先把方恆灌醉,又把自己灌醉,然後搖搖晃晃地討論怎麼能讓兩個人在一個連隊裡。
喝了酒,爵爺的興致正高,拉著方恆解決了生理問題,才各自散了。
這邊兩人玩得開心,那邊方新友卻在為方恆鋪路。
方新友給老戰友打的電話是這麼說的:「我那兒子太鬧騰,你可千萬別看我的面子給他找個輕鬆的兵種,方恆就是缺教訓,往死裡錘。」
方新友的老戰友趙振現在已經陞到了副師長,是成都軍區重慶十三軍裝甲師的政委,和方新友的關係確實鐵,方新友轉業後都一直保持著聯絡,卻一直沒求過他什麼,所以這次趙振連咯噔都沒打一個,就應下了方新友請託的事,順帶著辦了侯玨的事情,兵而已,又不是提幹,小事。
所以,聽了老戰友的話,趙振是這麼說的:「練兵嘛,簡單,去作戰部隊就行了,保證把你兒子給練出來,所以,我說老鷹同志,放心,回頭一定給你教個好兒子回來。」
方新友點頭笑,笑得不懷好意:「那就交給你了。」
那邊頓了一下,說:「你也別想得太狠了,過猶不及嘛,記得當初連隊裡的張強不?那就是個典型,還要適度嘛。」
「也是,反正這事也就麻煩你了,誒,對了,什麼時候來這邊走走?」
「呵呵,怎麼?跟我來俗的?還要請我吃飯不成?咱倆別來這套,又不是多大的事。」
「反正你要是過來,就必須得給我來電話。」
「行行,沒問題。」
……
在方恆不知道的地方,就這麼被他老爸給賣了。
作戰部隊啊!
中國整個軍部那麼大一塊,後勤部門、技術部門、機關、邊防、武警、作戰部隊等等,那麼多的部門,就這麼給丟到了最艱苦的地方。
作戰部隊為什麼辛苦?
因為要練。
作戰部隊不等同有實際任務的特種兵,但是作戰部隊的官兵依舊要時刻維持遠超普通士兵的身體和軍事素質,為一些未來可能性的戰爭做準備。
如果說特種兵是巨人手上的武器,黨中央是巨人的頭部,機關是神經系統,後勤、科技部門是血管和內臟,那麼作戰部隊就是拳頭,就是腳,不夠尖銳,卻具有厚重的破壞力!是構成整個孔武有力的身體最重要的部分!!
「作戰部隊」四個字,本身就代表了艱苦。
集合那天。
方恆穿著發放下來的作訓服,背著一包吃喝,獨自去了武裝部報到、集合、點名。
負責他們這個地區招兵的有兩名軍官和一名指導員。指導員是個上尉,剩下的兩名招兵幹部軍銜統一「一毛一」,其中就有一名負責方恆家訪的少尉。
所有人被帶進了二樓的會議室裡,方恆暗自數了兩遍,有十六個人,比原定的多了一個人,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是硬塞進來的,這裡多一個,就代表別的地方會少一個名額。
在會議室裡呆坐到十一點鐘,招兵幹部帶他們出去吃了頓飯,是當地鎮武裝部請客的餞行活動,同時也通知他們吃完飯後就出發。
吃完出來的時候果然外面停了一輛大巴車,大巴車附近站了很多人,也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準確出發時間,一眼看過去,至少有五十來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甚至還有些爺爺奶奶輩的在。
再外面,就是一群看熱鬧的人。
指導員給了他們十分鐘告別的時間,一時間不寬敞的地方就鬧騰了起來。
「小翔,說了什麼時候走嗎?」
……
「兒子,好好幹啊!」
……
「注意身體,別病了,要是感冒發燒了就多喝水多睡覺。」
……
「咬咬牙,堅持下來,回來就是一條漢子。」
……
「方恆。」
方恆抿著嘴角看著父親。
「該說的我也說過了,到了部隊該怎麼做,自己掂量著來。」
「嗯。」方恆點頭,視線穿過父親的肩膀,看到了遠處向自己招手的兄弟們,侯玨就站在那群人裡面,他們倆的兄弟基本相同。
方新友回頭看了一眼,壓著聲音說了一句:「你應該是往重慶走,野戰軍,那是個好部隊,但是最好的地方是偵察營,新兵集訓的時候努點力,啊!」
方恆邊點著頭邊對兄弟們招手,叫他們過來,或許是懼怕他老頭子,兄弟們都紛紛搖頭拒絕。
方新友扭頭看過去,歎了口氣,這年頭老子永遠沒有兄弟重要,於是推著方恆的肩膀:「去吧。」
方恆瞬間笑開了牙齒。
兄弟幾個人多,一人一句話,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等方恆回過勁還沒和自家爸說上幾句話的時候,那邊已經吹起了集合哨子。
這一聲劃破長空的哨響,吹得方恆心裡一沉,離別的愁緒這才溢了出來。
和每個兄弟抱了一下,匆匆跑到父親面前,摟住的瞬間說道:「爸,你在家裡也要注意身體,千萬別對付著過了,啊。」
方新友回抱著兒子,勾起了嘴角。有了這句話,之前的那點兒怨氣也就全散,這不就是為人父母嘛。
集合上車,方恆看到大部分小夥子都哭紅了眼,反而自己這表現,是不是真的太薄情了?
站在窗戶邊,看著父親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與自己對視,手裡夾著支菸,染了寒霜的臉上帶著絲疲憊,但是那雙眼卻毫無隱藏地表露出欣慰和期待。
或許,就是這種目光,讓他哭不出來。
汽車開動,窗外的景色不斷地往後退,父親的身影也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方恆鼻子驀然一痠,咬緊了嘴唇。
一隻手扶上了肩膀,方恆轉頭看過去,是一雙柔和的眼,體諒般的笑,心有戚戚然的目光,襯在那張白淨的臉上,愈加覺得親切。
負責他家訪的少尉。
對方笑著點了下頭,然後扭頭看向別處:「都坐好了。」
方恆坐下的時候看了一眼侯玨的位置,之前是排隊上的車,他們的座位被岔開了。
視野裡的男人很安靜,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情緒控制得很好。
侯玨的母親一直沒出現,可能是在上班。相比起侯玨他家,「生活」這兩個字,方恆確實沒擔心過。
到了市裡,又是會合大隊,又是吃飯,又是動員大會,又是轉移到火車站。反正夜裡快九點的時候,他們還在唱歌——教唱軍歌,都是一些慷慨激昂的歌曲。
這種感覺很古怪,方恆最初是不太情願唱這些傻了吧唧的歌曲,但是如果大家都在唱,並維持著一種極度飽滿的熱情時,在不知不覺中,他也開始跟著認真地學,開心地笑,像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感染,而本人卻不知道,再一回首,已經如此。
從九點開始,還不知道彼此名字,卻一起笑過的新兵陸陸續續地被點了將,前往全國各地。
負責招兵的軍官和老兵每點到一個人名,在一個小時內就會上了火車,前往全國的各個軍區報到。
方恆和侯玨一直坐在一起,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方恆怕自己或者侯玨被單獨叫出去,他希望有個伴兒能和他一起面對未知的世界。
直到半夜三點過才叫到方恆的名字。
那時候方恆正昏昏欲睡,茫然地睜開眼,先是看了一眼侯玨的方向,見他還在,然後又看了一圈,候車廳裡也沒剩下多少人了,就連招兵幹部也都少了很多。
侯玨坐在椅子上抬頭看他,眉心蹙得很緊,還沒等方恆說出話來,又點到了侯玨的名字,兩個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地亮了,笑出了牙齒,互相把彼此的背包背上,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這次點名的是最後一批,一共二十七個人,全部前往一個地方——重慶。
這輛火車到這裡不過是中途站,車廂裡原本就載了不少別的地方招募的新兵,他們二十七個人在一陣熱烈的掌聲裡分到了一塊區域。方恆看到了這次招兵的最高首長,孟熙澤中校,看著年紀不是很大,透著一股英氣,笑容和藹。
孟中校站在他們面前問了幾句話,語氣既不謙卑也不傲慢,語調平緩而有煽動力,或許是身份的原因,所有人都屏息附和點頭。
火車一路走,一路上人,等到了重慶的時候,已經坐滿了三節車廂。每次一有新兵上來,就會有招兵幹部出現在門口要求他們鼓掌歡迎。
到重慶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五點,所有新兵在夜幕中下了火車又開始列隊,折騰了一個小時才再次出發。
這時候的火車站格外地安靜,只有零星的旅客和環衛工人,遠遠地關注著他們。
八輛墨綠色的軍卡,載著滿滿的人,前往成都軍區十三集團軍的駐地。
方恆抱著自己的包,就在車廂裡坐著,偶爾會和侯玨說上幾句話,但是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
就像這裡所有的人一樣,離開了家,面對陌生環境,大多都選擇了惴惴不安地沉默。
車廂裡看不清情況,到達駐地的時候天已大亮,方恆才知道他們這個新兵連只有三輛車,百來個人。
重慶是全國著名的「火爐」城市之一,十二月份的早上十點,陰冷了一夜的這個時間,正是剛剛有點兒暖和的時候,新兵們被組織著下了車,列隊,方恆一路好奇地打量。
第一眼就是操場盡頭的一棟巍峨氣派的辦公大樓,上面用漆金大字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解放軍陸軍部隊」,最頂頭有個「八一」的黨徽標誌,整棟大樓窗潔明亮,反射著日光,熠熠生輝。
方恆有一種眼睛被刺到的感覺,不能正視。
視野裡的一切都乾淨而整齊。白得水洗過般的油柏地面,綠油油而蔥翠的樹木,健步前行自成隊列的軍人——一個有著秩序和規則的世界。
接兵幹部帶著他們一路從辦公區繞過去,拐進小路,再一路前行。隊伍稀稀拉拉拖得很長,每個人都在左顧右盼,與迎面而來的巡邏士兵形成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
接兵幹部笑著說:「別羡慕,從新兵連出來,這就是你們的標準。」
方恆的目光追著巡邏的士兵直至看不見,突然壓著嗓子對身邊的人說了一句:「誒,看到沒,走最後那個哥們兒屁股好翹。」
對方「噗」一下笑了。
方恆得瑟挑眉:「也不怎麼滴嘛。」
對方沒有說話,憋著笑拐了他一下,讓他閉嘴。
方恆瞭然點頭。
接兵幹部帶他們走過了訓練場和操場,裡面到處都是正在訓練的士兵,吆喝聲四起,再遠了,甚至能夠看到英挺彪悍的裝甲車開過。
隊伍一下哄鬧了起來,像是見到了全裸的美女出現在眼前,眼睛簡直發出了綠光。
三名接兵幹部很滿意大家的表現,也不催他們走。這樣年輕而富有朝氣的新兵會讓他們想起自己剛參軍入伍那會兒的情景,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這種新奇並興奮不已的神情。
方恆也喜歡裝甲車,作為一個男人,很少有不喜歡這些代表強大武力的機械,但是當目光收回的瞬間卻被操場上的一抹身影吸引。
一個在十二月份還穿著背心的男人,站在一群士兵的中間,身手俐落地將一名士兵掀倒在地上,單手扶在腰上氣勢十足地說著什麼,太遠了,聽不清楚。但是當那個男人抬頭看過來的時候,方恆有一種被抓住了的感覺。
事實上,這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夠表達的意思,如果是一名老兵,一定會這麼說:被瞄準,被鎖定,被狙擊,然後一槍中彈的毛骨悚然。
方恆愣住,頭皮瞬間炸起,身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慌亂地偏開了頭,不敢正視。
好可怕,隔了這麼遠都能夠傳遞出強烈的壓迫氣息。
隊伍再次前進,最後走進了住宿區。比起外面,這裡很安靜,有籃球場,有操場,小型訓練場,還有三棟六層高的樓,一如軍區的風格,乾淨,整齊。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會被拉到那裡去的時候,他們卻被帶著拐上了一條岔路,最後停在了一間廠房般的倉庫前面。
看起來很斯文的那名少尉站出來說道:「在新兵連期間,這裡是你們的宿舍,三天整理內務時間,同時,你們的活動範圍將會限制在這個範圍內,任何事情都需要請假,包括上廁所,明白沒有!」
「明白!」
「是!」
「知道了!」
稀稀拉拉的聲音回答道。
依次檢查完背包裡的物品,進了倉庫,方恆要了個上鋪。集體宿舍最大的毛病就是下鋪誰逮著誰坐,他噁心那樣。
其實方恆也沒什麼潔癖,一點都沒有,但是現在九〇後的孩子都是獨門獨戶長大,個人衛生方面都保持得很好,要是再嬌貴一點的,連個人物品也收拾得很乾淨。
所以在幾十年前,人人爭下鋪的習慣莫名其妙地就改成了瘋搶上鋪。
方恆個子矮,佔了便宜,先進去的,所以先佔了好位置,之後他還和後面進來的侯玨得瑟。
侯玨坐在下鋪嗤笑,拍著胸口說:「嘰歪!這才是男人!」
方恆把背包丟在自己床鋪上,一時間不知道幹什麼,於是就和侯玨坐在了一起。
「這破地方……」方恆看著破爛兮兮的大棚,一臉的嫌棄。
侯玨沒說話,也抬頭看了一圈。兩個籃球場大小的大棚,擺了七十多張上下鋪的鋼床,兩排。中間約有五米寬的走道,鼻子裡能聞到一股子怪味兒,也不知道原本裝了什麼,還是說關了太久發出的黴味。
於是,侯玨彎腰看了看地面,方恆貼著他蹲下:「看什麼呢?」
「說不定這裡原本是裝坦克的地方。」
「真的?!」方恆眼睛一亮,開始找車印子,還真別說,真有。方恆指著一處叫:「嗨,看到沒,還真有!那裡,履帶印子,那邊兒,還有油!」
兩人蹲在床邊看了半天,一抬頭,就見到隔壁床的小夥子往這邊看,嘴角帶著笑,意味不明,說是嘲笑更趨向於友善,但是目光略微閃爍。
方恆扶著床沿站起來,彎腰看他,友好地笑:「你好,我攀枝花的,方恆。」
對方說:「你好,綿陽,岳梓桐。」
「我三號車廂的,你呢?」
「五號。」
「真遠,我們好像完全打散了啊,你們那裡招了多少人?」
「一百多個,就我一個分到這個部隊了。」
方恆笑開牙,拍著侯玨的肩膀,帶著幾分炫耀地開口:「一起的,我兄弟,髪小。」
岳梓桐看向侯玨,笑得斯文有禮:「你好。」
伸過來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從手背到手腕看著都很白。方恆沒撈到這麼友善的握手,也沒在意,而是眨巴著眼看著岳梓桐的臉:「你好白啊,你們那兒水土真不錯。」
岳梓桐衝他笑了笑,看向侯玨。
侯玨回了個笑,伸出手回握,一種很正式的態度:「侯玨。」
「你可以叫他爵爺,當然,小猴、猴子什麼的也行,我嘛……沒外號,方恆,方正的方,永恆的恆,就這兩字,釘死不改。」
岳梓桐點頭,笑瞇了眼,大方地又伸了「玉手」過來:「岳飛的岳,木辛梓,梧桐的桐,別想錯了,和什麼宮心計沾不上邊。」
岳梓桐要沒這麼說,兩人也都想不到,但是偏偏這麼一提,方恆就反應過來了,笑彎了眼:「皇后娘娘~」
侯玨挑眉,想起自己是爵爺,這個是皇后,笑了:「嗨,還真沒想到,這地方能見到親戚。」
岳梓桐有些懊惱,但是到底一笑,算是默認了這個稱呼。
最後一批新兵進來,指導員帶著兩名少尉走了進來:「大家把行李放在床上,出來集合,領物資。」
一幫人拖拖拉拉地出去領物資,再回來已經一個小時後,把一堆物品丟到床上,拿著飯盒又出去集合,準備排隊吃飯。
食堂離得遠,走了十分鐘才到。路上看到不少老兵也在往那邊走,他們好奇地看著那些老兵,對方也裝模作樣地偷偷打量他們,轉過一個大彎,幾個老兵從樹林子裡躥了出來,一看到指導員在,急忙敬禮,灰溜溜地繞到了後面。
指導員告訴他們,因為新兵連沒有自己的連隊食堂,現在帶他們去的是這個軍區最大的一個食堂。
說實在的,吃大鍋飯,方恆也不是沒經歷過,高中要求必須住校,提高學生的生活自理能力,問題是從來沒排隊拿著飯盒去吃飯,這種感覺……真的很古怪,很興奮。
一群新兵蛋子左顧右盼地到了食堂,食堂門口排了六個方隊,每個方隊將近三十個人,應該是以排為單位。
等他們這邊站好後,他們的指導員站在隊伍前面笑瞇瞇地說:「來,新兵同志們,露一手,飯前一支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一名少尉緊接著就嚎了出來:「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預備起!」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
好丟臉,太二了!
所有人都扛不住了,端著飯盒,站在食堂門口唱歌……
媽的!這都誰定的規矩?
有氣無力的歌聲,一百來號人裡,只有指導員和兩名少尉的聲音最洪亮。
這邊一唱完,隔壁的方隊就站出來了一個人:「一二三四……預備起!」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綠色軍營,綠色軍營教會我!」
「唱得山搖地也動!」
「唱得花開水歡樂!」
……
集體歌聲一起,所有的新兵蛋子的腳都軟了一下,這真是……高亢有力到地動山搖啊!
第三章 新兵
方恆被歌聲震得有些頭暈,太突兀了,沒有思想準備,再加上他聽力高於常人,這一嚎差點直接把他給震得癱在地上。
當然,沒倒下去,而是直接退了一步,踩到了後面人的腳,後面的人沒吭聲,好心地扶住他,方恆轉頭笑了一下,道了個謝。
七個方隊全部唱完,開飯。
一隊一隊進去,最後是新兵連。指導員看了一眼裡面的情況,苦惱地說:「裡面位置不夠,你們等下一批。」
軍人吃飯快,十分鐘內絕對解決。
但是就算是這樣,聽著裡面鍋碗瓢盆的聲響,聞著飯菜香,新兵蛋子們一個個地開始吞口水,眼冒綠光地看著門口。
問題不單是餓,還冷啊,十二月份,大冬天,裡面吃得熱火朝天,他們在外面吹著冷風,這感覺真難受。
好不容易等到裡面的全部吃完出來,指導員才把他們放進去。
食堂很乾淨,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三排藍白相間的座椅,靠著牆的地方有一排洗手池,廚房另外隔出來一個小間,上面貼了幾個紅色大字——「建設軍營飲食文化」,玻璃窗口都開著,用很大的不鏽鋼盆擺著飯和菜,能看到熱氣升騰繚繞。
方恆打量了一圈,視線落在了遠處角落的一桌上,能夠看到軍銜,全部都是軍官,四個人,也都在往這邊看,嘴裡說著什麼。
方恆打了菜就坐,那邊的軍官也全部吃完,一路目不斜視地拿著碗和碟子在洗手池洗乾淨送回到窗口,所有的新兵蛋子都盯著他們看,猜測著肩膀上「一槓三星」會是什麼樣的領導。
其中一名眉目俊朗的軍官走到指導員的身邊低聲問了句,嶄亮的眼饒富興致地看了一圈。指導員回完話,他點了點頭,健步走了出去。
「肯定是連長。」同桌的岳梓桐說了一句話。
「副連,指導員都是這個銜。」侯玨蹙眉看著碗裡的菜,「吃飯。」
伙食——蓮花白炒肥肉片子,水煮萵筍片,涼拌茄子,素炒土豆片……
真的,很難吃。
方恆吃得愁眉苦臉,真心覺得這是豬食,看不清原樣,還寡淡無味,除了鹽怕是什麼都沒放。
岳梓桐塞了一口飯進嘴,艱難地嚼著,低聲說道:「知道我們這次歸哪個連訓嗎?」
「不是部隊訓嗎?」侯玨古怪地看他。
岳梓桐笑了笑,聲音又壓低了幾分:「紅七連,新來了個連長,這次的新兵連由他負責,聽說,背景很硬,是……」說到這裡,岳梓桐想了想,「算了,我還是先不說了,吃飯。」
侯玨蹙眉。
方恆嚼著嘴裡的蓮花白,鼓著腮幫子,苦著一張臉看他:「這都說了一半了。」
另外一個湊到這張桌子的戰友也開口:「對啊,說完。」
岳梓桐謙和地笑:「這不好,以後你們就知道了,我說不合適。」
方恆其實挺想問他是不是幹部子女,但是一想,覺得對方既然又是高調又是低調地來回變換,還是別問了。
差不多吃了兩三分鐘,指導員站起來:「飯盒裡的東西全部吃完,不許浪費糧食。」
「指導員,我能不能申請兩個飯盒?」一名廣東小夥子站了起來,用著怪異的腔調說話,「菜蓋在飯上,我吃不下去。」
「一個飯盒,這是新兵連規矩。」
「通融一下,那邊不是有盤子嗎?我領一個可以嗎?」
指導員搖頭:「到了部隊,就沒有個人的習慣,小夥子,克服一下。」
廣東小夥咬著嘴唇,苦著臉低下了頭。
食堂裡靜悄悄的一片,方恆看著指導員坐回到原位,吃著和他們一樣的飯和菜,蹙眉,安慰自己:菜這種東西,吃到肚子裡也就沒了什麼,除了口腔殘留的噁心感覺,一切都還好,至少飽了。
指導員一路走過去,看到誰飯盒裡有東西就站一會兒,也不多話,就用目光看著,對方也就乖乖地吃了下去。
於是,當新兵蛋子全部吃完,排隊回去之後,指導員欣慰地歎了一口氣,感歎道:「今年的小夥子們都還不錯嘛。」
新兵們回到宿舍,幹部讓他們鋪床午睡,等大家全部躺下後,這才關了宿舍大門離開。
安靜了二十來秒,換氣扇「嗡嗡」地響著,有人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人睡不著嗎?聊聊。」
方恆在床上翻了個身,順著聲音看過去,剛想說話,就有人先開了口:「有,我去你那邊。」
「好。」
於是方恆又翻了回來,躺了一會兒,見四周都有人下床到處跑,乾脆也下床找了侯玨聊天。
兩人一個床頭一個床尾坐著,聊著什麼時候給家裡打電話的事,又說了下今天的午餐,侯玨說他也覺得難吃,但是總得吃,忍著忍著就習慣了。
方恆歎了口氣,伙食怎麼差成這樣?我還以為高中是最差的。
大鍋飯,做得再用心也不會好吃,但是事實證明,沒有最差,只有更差!
兩人說了一會兒,一扭頭,岳梓桐已經坐了過來,壓著聲音說:「我知道,今天一看讓我們在外面等到最後進去,我就知道,菜一定很糟糕。」
方恆和侯玨不約而同挑眉,看他。
「那菜還是熱的,新炒出來的,和老兵們吃的不一樣。」說到這裡,岳梓桐捂著嘴說,「下馬威,新兵的下馬威,堅持不下來的就滾蛋!」
「確實。」侯玨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我凳子底下有塊青椒,水綠水綠的,之前還在想從哪兒來的呢,肯定是老兵不小心掉下來的。」
方恆蹙眉:「我包裡還有吃的,你們要嗎?」
侯玨擺手:「飽了。」
岳梓桐笑道:「都有什麼?」
「零食,牛肉乾。」這麼說著,方恆飛快地跑回到自己鋪位,捏著一袋麻辣味的牛肉乾跑了回來,撕開,一人分了一塊。方恆咬著手裡的牛肉乾,感慨了一聲:「這才是人吃的,我的味蕾哦,可憐你了。」
岳梓桐看著方恆笑了起來:「你挺好玩的。」
方恆挑眉看他。
「性格不錯。」岳梓桐說。
「那是。」方恆得瑟一笑。
「你也就現在這麼說,等真知道這人本性了,可就不會這麼想。」侯玨插話進來。
岳梓桐想了想:「怎麼?表裡不一?腹黑悶騷?」
方恆一臉膜拜地看他:「您老真是神人啊,乾脆別做皇后了,改行當個神算之類的,一準被封禪。」
「也好。」岳梓桐若有所思地點頭。
方恆幽幽歎了一口氣,看向侯玨,痛心疾首:「這孩子,賬都不會算了,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業不當,竟然要自甘墮落當『大仙』,三鹿坑人啊。」
侯玨「噗」一下笑了。
岳梓桐抬手就把手上的半塊牛肉乾砸了過去:「你丫就一『三鹿』!三十八一袋的那種。」
「別介,最起碼也要一百三十八一袋嘛,這可是根本性的檔次提升。」
「自甘墮落!」
「不求流芳百世,但求遺臭萬年。」
「……」岳梓桐看著方恆得瑟地笑,豎起了拇指:「水清無魚,人賤無敵,小弟甘拜下風。」
「承讓!」方恆端正回禮,轉頭看向侯玨:「不戰而屈人之兵,哥們兒還行吧?」
侯玨卻扭頭看向岳梓桐,豎起拇指:「真理。」
岳梓桐當即就笑開了牙,把丟在方恆身上又反彈回來的牛肉乾撿起來,開吃。
下午兩點,指導員帶了二十來個老兵過來,說是老兵的班長,過來教他們整理內務,說明白點兒就是疊被,鞋子的擺放,洗漱用具的擺放。
還特別介紹了三個老兵:「劉一容,一排排長。」
「敖小良,二排排長。」
「楊翌,三排排長。」
然後就開始點名,把新兵連分成了三個排,方恆和侯玨都被分到了三排。
楊翌,楊排長,個頭比侯玨矮一點兒,一米八左右。介紹的時候,方恆就一直盯著楊翌看,對方嘴角一直掛著如和煦春風般的笑,一派的斯文隨和。
或許是看的時間太長,楊翌竟然扭頭看了過來,接著嘴角再提高些許,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眼彎如月,笑得看不見眼珠,親善得一塌糊塗。
這樣的笑容像是有著感染力,方恆竟然也被帶著勾起了嘴角,不自覺地笑了。
直到解散,方恆嘴角的笑都沒收過,等回頭一看,眼前是一群被摸順了毛的小貓,就和自己一樣……
方恆急忙收了笑,驚訝地看向楊翌,楊翌正低頭和指導員說著什麼,在本子上指指點點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還有那梨渦,懸掛在嘴角的一側,若隱若現。
這些老兵和新兵連排長確實沒方恆想的那麼恐怖,各個都很親切,耐心十足,手把手地教他們該怎麼做,順帶著說了些規矩。
疊了一下午的方塊被,臨到檢查沒有一個人過關。也不是大家傻,高中軍訓的時候都有學過,疊被而已,誰不會啊?!
問題是新發的棉被很鬆軟,疊不出稜稜角角的漂亮形狀,雖然在他們眼裡看著很不錯了,但是實際上到處都是毛病。
這時候的排長們都還很寬厚,還給他們鼓勵,告訴他們訣竅,用膝蓋壓、蹭,只要持續下去,這被子的形狀就出來了。
晚飯,又是唱歌,又是最後進去,又是一堆看不清原本模樣的食物,接著就被組織著去打了一通報平安的電話。
方新友沒有噓寒問暖,一如嚴父的形象,交代著自家兒子好好表現,就掛了電話。
或許就是這樣的對話,方恆的眼在同期新兵之中顯得格外地清亮,沒心沒肺的,卻給人一種獨立堅強的感覺。
這天夜裡,在一堆溢滿了落寞思鄉情緒的小夥子中,方恆是為數不多依舊開朗笑著的人。
他在侯玨那兒聊了一會兒,又去別的戰友那裡坐了一會兒,最後溜達到了岳梓桐床邊。
岳梓桐正和侯玨說著話,方恆一過去就搭上了岳梓桐的肩膀,晃:「皇后娘娘……咦?」方恆瞇著眼看著岳梓桐的耳朵,「你有耳洞?」
岳梓桐淺笑:「小時候病多,家裡就給打了耳眼,好養。」
方恆扭頭看著另外一邊完好的耳朵:「你是GAY啊?」
岳梓桐挑眉看他,笑瞇瞇地說:「是啊!」
方恆瞬間往後縮了幾寸。
岳梓桐抓住他的手,猥瑣地摸著:「又嫩又滑,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進我後宮來吧。」
方恆眨巴著眼,看到岳梓桐促狹蕩漾的笑,當即反應了過來,反手一握,抓住他的手,沉聲開口:「梓童,你又頑皮了。」
侯玨就在旁邊看著,等著那邊兩個鬧騰了一會兒,侯玨才問道:「我們排長,楊翌怎麼樣?」
「怎麼?」岳梓桐扭頭看他,「問這幹什麼?」
「知道,就透露點。」
岳梓桐想了想:「反正不是老兵,可能是軍校才分來的吧,大學生帶我們挺好,理論知識夠,脾氣比部隊直接提上來的老兵好,你們不知道吧?老兵帶新兵可要上手直接收拾,大學生幹部,不錯。」
方恆挑眉:文化人,心裡花花腸子更多,未必就真那麼好。
果斷地,第二天,一幫子新兵又在床上跪著蹭,場面極其壯觀,蹭了一個多小時,就有人問了句:「排長,我聽說拿水打濕也行啊。」
楊翌扭頭看他,嘴角帶著淺淺地笑:「你可以試試。」
「真的?!」那人瞪大了眼,當然,因為瞇瞇眼的原因,再瞪也不大,「你可不能說我作弊啊!」
「當然,如果你疊得好,我這排長也臉上爭光不是?」
「那我去囉?」
排長抿嘴笑。
其餘的人就看著他們的互動,就連兩名二年兵也看了過來,不懷好意地笑。
瞇瞇眼拿著一缸子水跑了回來,邊疊邊灑,楊翌就站在床邊看著。
等那缸子水去了一半的時候,楊翌才笑瞇瞇地問了句:「感覺好疊嗎?」
「是要容易壓一些。」瞇瞇眼點頭。
「哦,那繼續。」楊翌把手插在腋下,縮著脖子走了出去,喃喃自語:「十二月份……這天……真冷啊……」
「噗!」周圍一圈的人全部笑了起來。
瞇瞇眼愣住,傻傻地看著楊翌的背影,缸子裡的水漣漪擴散,蕩漾著……
淚流滿面。
中午午睡前,楊翌把瞇瞇眼叫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抱了一床新被,在一群人奚落的目光中垂頭喪氣。
新兵連結束後,這哥們兒和方恆分到了一個連,名字叫畢雲濤,外號,套哥。
三天,休整,學習內務只有三天時間。
一晃眼就過去了。
這是方恆在軍營裡過的最輕鬆的日子,每天認識新戰友,聊聊天,疊疊被子,打下背包。無聊的時候,翻翻發放下來的《軍隊守則》和《保密守則》之類的書,真有一種去參加了夏令營的感覺。
就兩個字——新奇。
第四天一早,六點整,起床號吹響,一百多個人,分了三個排,站在了操場上。
是大操場,那天路過時看到的地方,有很多的老兵在操場上跑步、出操。
楊翌站在隊伍的前面,身形修長而挺拔,雙手背負,精神帥氣,尤其是那雙眼,在清晨的朝霧中星亮懾人,看著一群冷得縮著脖子的小夥子,笑得燦爛如旭陽普照:「今天開始正式出操,這天是冷了點兒,不過這就是部隊,得習慣,我先說下未來半個月的計畫,上午隊列訓練,下午整理內務,週二、四下午學習,週末休息,通過大家的表現,我將會在半個月內選出三名新兵班長。」
侯玨的後背瞬間挺直,目光炯炯。
方恆的背脊瞬間彎曲,一臉苦逼。
楊翌氣勢如虹的手臂一揮:「跑步,十二圈,跑完休息!」
一圈……
只有一圈,隊伍就被拉長,體能好的遠遠跑在前面,體能差的氣喘吁吁遠遠跟著。
第三圈,打頭的七八個人已經拉開了大部隊半圈的距離,侯玨和岳梓桐都在拔尖的人裡面,至於方恆,一路跟著大部隊晃悠。
在楊翌的眼中,這群兵孰優孰劣一眼就分辨清楚。
雖然不能那麼武斷地通過跑步來確定,但是目光騙不了人,他喜歡打頭那群人的目光,就像剛剛考進軍校的自己一樣,有衝勁兒,有目標。
當然,後面的兵未必不好,或許只是因為體能太差,但是裡面更多的是一群渾水摸魚的人,抱著不拔尖不落尾的態度參的軍。
就像楊翌想的一樣,方恆體能說不上好,但是也並不是很差,可是他沒那個勁兒,就算遂了他老頭子的願來了部隊,但是依舊不喜歡這裡。
比起方恆,侯玨是全然不同的人,體能極佳不說,目的也很明確,從報名參軍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所以當排長說出要選班長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個機會,為了以後的路,他會把握住每個機會,完美地表現自己。
不過,顯然不止他一個人這麼想,排頭兵都是有著一股韌性的人。到了最後,侯玨簡直就是在搏命,無論如何都得爭個第一名出來。
楊翌就站在操場中間,默默地看著他們。快的越快,慢的越慢,當第一個兵跑完全程後,他低頭看了眼時間,十八分鐘,真不得了,比當初自己的成績好多了。
楊翌抬頭看向彎腰支著膝蓋,大口喘息的小夥子,笑了,他記得這個人的名字:侯玨。
看來,他的新兵排裡要出幾個好兵了。
跑完的休息,沒跑完的?當然繼續跑!
這幫子新兵雖然看著外表都還算壯實,但是內裡其實虛得要命,十二圈跑完全部趴在地上了,一群脫力癩皮狗的模樣。
無論是軍隊還是軍校都講究科學帶兵,和特種部隊不一樣,說明白點,要想當幹部,先得是個有本事、有素質的人。
所以楊翌笑瞇瞇地走過去,嘴角掛著的梨渦,深深地旋出來,特體諒地說:「大家都辛苦了,忍忍,忍忍!只要一個月,你們就適應了。」
沒人理會他。
方恆癱在地上連指頭都不想動,排長說的話是聽到耳朵裡了,但是一想起那遙遙無期的一個月,他就想歎息一聲。
美好的夏令營生活,就這麼一去不復返了……
吃了早飯,就是枯燥的隊列訓練。
先是軍姿,一站半個小時,休息十分鐘,然後繼續站。
站軍姿的時候,楊翌開始讓他們自我介紹,是有規矩地自我介紹;例如,我叫×××,來自××××,今年十八歲。
一遍全叫完,楊翌就說了,這怎麼行啊?早上累著了是吧?大聲點,吼出來!
於是又叫了一遍。
楊翌又說了,這樣不行,要不休息的時間就唱軍歌吧,熟悉一下那種吼出來的淬利感覺,當然了,坐著沒用,就站著吧,稍息。
一上午,方恆自我介紹了十一次,排裡的人名全記熟了,就是有點兒對不上臉。
下午楊翌沒過來,他們繼續疊被子,學習打背包。
其實整理內務就是給他們放的假,算是休息一下,有些腦袋奸猾的人就乾脆在床上躺著睡覺,當然,也包括懶的。一看見別人這樣舒服,方恆也跟著學,反正自己不是第一個,出事了也是一幫人受罰。
懶病會傳染,差不多四點過,楊翌出現的時候,整個排就沒一個人在幹正事,打牌的打牌,睡覺的睡覺,吹牛的吹牛。
楊翌站在門口打量了一圈,拿起哨子吹了一個刺耳急促的哨音,沒解釋,罰全排抄軍隊守則一遍。
《軍隊守則》發放下來已經四天了,這次罰抄之後大部分人才恍然大悟地發現,原來守則上清清楚楚的寫著:非就寢時間,士兵不允許躺臥在床上。
確實,守則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受罰,怪不了任何人。
只是,當方恆抄著守則的時候,古怪地看了岳梓桐一眼。作為軍隊幹部子女,岳梓桐沒理由不知道這些規矩,為什麼也跟著來?還有,他就不信了,整個新兵連就一個幹部子女,怎麼都低調得悶頭不提醒?
後來方恆去問了才知道,新兵連的下馬威誰都躲不掉,不管你表現得多好,任何苦都得吃一遍,所以何苦來的說那麼多話?還免得讓戰友們覺得多管閒事。
最後,方恆給岳梓桐下了個評語:這小子就是個努力想要低調的高調人。
第二天,排長們開始上手段了。
早上隊列訓練,還是前一天的那樣兒,站在太陽底下暖洋洋的,收腹挺胸,中指放在腿側的褲縫上,目不斜視。
楊翌在隊伍裡走來走去,看了圈,站在了一個哥們兒面前,沉聲問道:「脖子怎麼回事?」
「?」
「不知道?」
搖頭。
楊翌抬手撫上他的腦袋,稍微施加壓力,扶正,然後鬆開,靜靜地看著他,大約過了十秒,那哥們兒的頭又偏回去了。
後面的人「噗」一下笑了,原來是個歪脖子。
楊翌警告地看了後面那些人一眼,從包裡掏出一根針小心地別在了那哥們兒的衣領上,說道:「這毛病必須得改,這玩意兒戴一週就好。」
「嗯。」小夥子點頭,克制著自己別往那邊偏,結果還是歪脖子,只是歪到另外一邊了。
後面的人全部忍著笑,開始抖。
楊翌又掃了那群人一眼,眉心微蹙,然後在另外一邊衣領上別了一根針,拍著他的肩膀特誠摯地說:「堅持。」
小夥子面色血紅,牙根緊咬,再次重重點頭。
楊翌走到下一排,看著這一排的小夥子們,掏出一疊撲克每人發了三張,左右手各一張,膝蓋中間一張。
包括了幾個沒笑的全有,侯玨也在裡面,再次被連坐。
每個人發完,楊翌後退了一步,目光灼灼地從每個人臉上掃過:「什麼叫集體榮譽感,自己好好想想!一個小時軍姿,牌掉了的就再站半個小時!」
一扭頭,前面三排的新兵全部回了頭,楊翌眉心一擰:「都羡慕是吧?!兩副撲克,夠你們用了!」
楊翌給人的第一印象太過溫柔,就算這兩天被帶著訓練也沒人把他當回事,所以這一厲喝還真沒人當回事。
直到所有人都被上了三張撲克,這才知道玩真的了,這人就算再隨和親切,也是三排的排長,他們的教官。
站軍姿是個辛苦活兒,枯燥、僵直。
不說這麼硬邦邦地站一個小時,就算是躺在床上,長時間用一個姿勢也不舒服,沒過一會兒,有人就開始扭扭捏捏地難受。
方恆覺得身體裡有億萬隻螞蟻在爬,到處都癢,脖子、臉、後背、胸口、腳底板,就沒一處舒服的,恨不得用指尖使勁兒地撓,出了血才舒服。
這種感覺是不在意無所謂,一在意就更難受,方恆盯著隊伍前面的楊翌,終於還是忍不住撓了起來。
楊翌一個跨步就站在了方恆的面前,目光銳利如劍,惡狠狠地瞪著他:「誰准你動了?」
方恆早就恢復了姿勢,目不斜視,就當沒聽見一樣。
楊翌深深地看著他,然後彎腰,目光順著手臂下滑,落到了方恆的指甲。
「你留這玩意兒幹什麼?打架?!」
「?」
「回頭把指甲剪了!」
「……」
楊翌繞到身後拍了拍他屁股:「繃緊了!顯擺你屁股大是不是?」
「……」
「繃緊了嗎?」
方恆遲疑了兩秒,淡聲開口:「緊了!」
下一秒,腿窩被大力撞擊,方恆一個踉蹌,直接撲在了地上,他翻過身瞪著楊翌。
「繃緊了?!你這叫繃緊了?一撞就散!你麵條做的是不是?牌掉了,罰站半個小時,起來繼續!」楊翌聲色俱厲地看著他,居高臨下。
方恆咬緊了嘴唇,血色從臉上炸開,危險地瞇起了眼。
楊翌第一次見到方恆這種惱怒的表情,就連侯玨這種見慣了的都不習慣,何況是完全沒有心裡準備的楊翌,心裡當即就「咯噔」了一下,琢磨著這小子不會哭吧?怎麼這破德性?!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一個男人,吼上兩句就哭,跟沒斷奶似的,靠著家裡有點錢有點門路就來部隊,把招兵程序當成擺設不說,到了部隊還覺得是自家開的,要不刺頭挑釁,要不就是哭爹喊娘,整得地球都圍著他家轉一樣。
醒了下嗓子,語氣又重了幾分:「發什麼呆你?回去站好!」
方恆爬起來,蹲著撿起了散落的三張牌,一點點地站起身,腦袋裡「嗡嗡」地響,怒氣在胸口鼓動著。
楊翌從他手裡拿過牌,分別放好,什麼都不說就走開了。
也得虧楊翌沒有再繼續說話,否則方恆絕對一拳招呼了過去,一下丟這麼大的臉,要不是因為軍隊這地方他還看不清情況,這次的事情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再說了!這種落差感真的要命!臨時改了劇本都不提醒一下!就在大家都以為排長是個好人的時候,突然就黑了臉,簡直就跟逗著人玩一樣!
楊翌之後在隊伍裡又繞了兩圈,時不時地踢一下腿窩,或許方恆那一下給排裡的新兵提了醒,再沒有人倒下。
殺雞儆猴這一招,用對了。
到了點,撲克沒掉的全部就地解散休息,受罰的就四個,有兩個天生有些O型腿,夾不穩,剩下的一個和方恆一樣,也是被楊翌給撞掉了牌,當然,也就是雙腿彎了一下,沒有方恆那麼丟臉。
方恆搖搖晃晃地站著,視線恍惚地看著楊翌在前面教他們稍息、立正、停止間轉法等等軍事動作,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教。方恆站得磨牙,尤其是楊翌時不時掃過來,目光裡帶著玩味,挑釁般告訴他,有本事你就動個看看!
方恆的面色越來越黑,就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
「嗶——」三聲尖銳的哨響劃破長空,接二連三地響起。
「起立!」
一百多名新兵「唰」地一下站了起來,行注目禮。
楊翌跟著另外兩個排的排長小跑過去,敬禮:「連長!」
方恆轉著生硬的脖子,扭頭看了過去……
新兵連宿舍的大門口走進來兩名軍官,有一名軍官,身形高大英武,穿著筆挺的軍裝,像是踏著朝陽的光輝,英姿颯爽地走進視野。
方恆眨了眨眼,瞇起了眼睛,不由感歎一聲,氣場果然不一樣啊。
那是一種狗堆裡面走進來頭狼,貓窩出現了隻豹子的強烈差距感,從頭到腳透析出一種硬朗的線條,步伐邁動間行雲如流水,流暢無比。
兩名上尉——他們的連長和指導員。
就像岳梓桐說的,他們這些新兵們歸紅七連管,由連隊連長兼任新兵連的連長,負責整個新兵連的運轉情況。
至於新兵連裡面的排長和班長是由老兵擔任,通常會被選來新兵連帶兵的老兵,都是表現很好的兵,有提幹的可能性。
不過,有些部隊不同,也有一些特殊情況。方恆所在的新兵連隸屬於作戰部隊,通常新兵連的班長會從新兵們選出來,是一種鼓勵機制。
晚上開會的時候,楊翌曾經講過他們所在的這個軍的大概情況。
重慶十三軍,隸屬於成都軍區,下有三個師,而方恆現在就在三十七快反師。
三十七師再往下分,就是三個軍團,有裝甲團、電子通信團和步兵團,下有六個營,十二個連隊。
具體分到哪個連隊,要等新兵連出來才知道。
不過大概可以確認的是,他們這個部隊不是裝甲營。
因為三名新兵排長都不是從裝甲營出來的,而是野戰陸軍,也就是所謂的步兵。
昨天的晚會,楊翌曾介紹過他們的所在營地的幾位連長和營長,人名很多,職務也複雜,正副營、連長,指導員,教導員,主任,洋洋灑灑二十來個人名,記得方恆頭昏腦脹。
不過,總有那麼一個記憶深刻的人名,一名藏族軍官,名字四個字,珠穆朗瑪?
呃……
好像不是……
方恆望天……
珠什麼來著?
「報告連長,新兵連正在訓練,需要整隊嗎?」楊翌禮畢,看向其中一名軍官。
吉珠嘎瑪幹練帥氣地一個回禮:「列隊。」
「是!」
吉珠嘎瑪剛來這個師半年,是從藏區同級調任過來,這是他帶的第一批新兵。作為一名剛從單兵兵王陞到帶兵連長的男人,他對新兵的存在遠比任何連長都要熱情。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當他和他的指導員搭檔樂正東走過來的時候,他想:在他眼前的這些小夥子們就像是一隻隻狼崽子,剛剛生下來,眼睛都還沒張開的那種,看著脆弱無比,但是早晚會成長成一頭頭在大草原上奔馳狩獵的猛獸。
所以,他熱切地看著新兵們,以一種期待的目光。
首長檢閱,懲罰也被迫停止,方恆趁著大家列隊的時候趕快動了動腳。但是,站過軍姿的人都知道,時間一旦長了,最初活動的時候得一點點地動,從鬆動肌肉開始,原地動動手腳和脖子,才能邁步。
問題是,這都是些新兵蛋子,誰知道啊?!
就連楊翌這邊也還沒注意到提醒。
於是那邊急著列隊,這邊「啪」一下倒下去三個人。
後面的還好,方恆站在第一排,特別地顯眼,這一摔,直接吸引了首長的眼球。
楊翌用餘光看了吉珠嘎瑪一眼,快跑了兩步扶人,語氣輕柔地問:「怎麼樣?別太他媽給我丟臉!」後面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楊翌依舊笑容滿面,好像說了多麼體貼入微的話。
方恆瞪圓眼,愣住,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楊翌挑眉,嘴角的笑愈加地濃郁,目光裡帶著警告,意思是你小子還不快站起來?磨蹭什麼呢?!
方恆移開視線,落在連長那邊,反手扶住了楊翌的手臂,手掌用力,緊緊地捏著,嘴唇嘟起,眼底刷上一層水霧,可憐兮兮地說:「排長……腳麻……」
楊翌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被方恆捏著的地方生生作痛,而且大力地往下壓,甚至有把自己往那邊拉的趨勢。倒是有趣了,這小子……
「腳麻啊……」楊翌嘴角的笑更濃,如春風拂面,柔和溫煦,「要休息一會不?」
方恆怯怯地看了連長一眼,搖頭:「不用。」手上的力氣再次加大,就是不讓楊翌把自己拉起來。這腹黑偽善的混蛋,你不是要爭表現嗎?我偏偏就不配合!
兩人拉扯了幾秒,楊翌終於淺瞇了眼,溫柔威脅:「真要起不來,我可以抱你。」
方恆嘴角抿緊,撐著楊翌的肩膀站了起來,一低頭,就看到楊翌滿意的表情,眉頭一蹙,有些不甘自己就這麼退讓了,早知道讓他抱就是了,還能少塊肉?到時候兩個人一起丟臉。
楊翌扶著膝蓋站起身,嘴角的笑就一直沒下去過,微微彎腰和方恆目光持平,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頂,鼓勵道:「堅持。」
方恆回了個笑,皮笑肉不笑。
楊翌笑了笑,不強求,走到隊伍前面開始喊口令。
不得不說,首長的存在還是很有效果,雖然沒訓練出什麼東西來,但是大家都努力做到自己最好的程度。
於是,楊翌把握機會教他們各種軍事動作,吉珠嘎瑪他們就一直遠遠地站著,看著這一百多名新兵的訓練情況,沒有說話,但是存在感強烈。
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明明穿的只是簡單的軍裝常服,明明距離很遠,但是每個人都有一種被打量的不自在。連長的目光像是一把尺子,一寸寸地量,從頭到腳,滴水不漏。
第四章 刺頭
「太早了。」十分鐘後,樂正東下了第一句評語。
「是。」吉珠嘎瑪也必須承認,這種情況下很難看出優劣來。
「還看嗎?」
「再等等。」吉珠嘎瑪的眼落在幾個新兵的臉上,仔細地打量著他們的眼。
眼是人類的心靈之窗,一雙眼可以不自覺地流露出一個人的真實內裡,這批新兵有幾個人很在意自己,非常地在意,那種目光像是個鉤子一樣,勾著自己必須看過去,像是一種展示。
但是……還是太少了,能夠給出的信息太少,有表現欲、要強,固然好,但是,這並不代表真實的水準。
五分鐘,吉珠嘎瑪開口:「走吧。」
樂正東低頭笑了笑,莫名地說了一句話:「璞玉好?還是玉石好?」
「都好。」吉珠嘎瑪轉頭看他,笑開了白亮的牙齒,「我都喜歡。」
與來時不同,連長們悄無聲息地離開,隊伍還在繼續訓練,只有少數的人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在轉身的一瞬間,方恆微微蹙起了眉。
好年輕的連長,卻目光透析深刻,像是把人剝筋去骨地打量,明明有那麼多人,分到每個人的身上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卻有一種被看了個明白的感覺。
而且,這個連長他見過。才來軍隊的時候,那個站在操場上,士兵的中間,最奪目的那個人,食堂裡和指導員說話,總是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他們的男人,印象意外地深刻。
或許來自漂亮到奪目的五官,或許來自那種昂揚的氣質,讓人無法忽視的連長——珠瑪連長。
訓練結束,在食堂裡,果然又看到了珠瑪連長,身邊依舊四五個人,笑容很燦爛,視線掃過來,卻又透露出一種凌厲的感覺。
方恆急忙低下頭吃飯,無法對視。第一次發現這世界上還有一句話都沒說過,就讓自己害怕的人,那眼神,犀利、霸道得像是能奪取空氣。
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方恆還是忍不住看了過去,卻發現對方也在往這邊看,方恆的目光霎時間散亂,臉上開始發熱。
一天的時間,侯玨的眼皮子一直在跳,最終入了夜,還是忍不住把方恆拉了出去,開門見山地問:「白天的事你不會記著呢吧?」
方恆挑眉,眼底看不清神色,過了兩秒才說道:「就這事?」
侯玨心裡當即「咯噔」了一聲,就衝著他們倆這關係,方恆說這話的意思他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很明顯這事沒完。
侯玨左右看了一眼,把方恆拉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剛想開口,方恆卻搶先道:「你想多了。」就像侯玨瞭解自己一樣,方恆也一樣瞭解他,「這裡的規矩我懂,雖然對部隊沒什麼興趣,但是我也不能回去。」
「你知道就行。」
「但是他下次再拿我開刀,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那你就不能好好表現?」
「不樂意,不想。」
「……活該,自己找來受。」
「操,楊翌把屁股賣你了?你幫他說話?」
「你會不會說話呢?」侯玨當即蹙眉,黑暗裡朦朧的眉眼稜角銳利,有些怒了!
「我會不會說話你不知道?」方恆把侯玨推了出去,轉身往外走。
侯玨瞪著方恆的背影直到消失,這才暗自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方恆不願意往部隊走,但是真沒想到有這麼大的怨氣,一點事就能爆出火星來。
方恆進屋的時候,楊翌正好從裡面出來,兩人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對方,擦身而過。
第二天一早,楊翌牽了輛自行車來攆他們跑步,跑的慢的就踹上兩腳,整得所有人怨聲載道,在背地裡把楊翌的八輩祖宗都挖出來罵。
方恆沒被踹,但是楊翌踢別人的時候連帶地撞到了自己,腳上一個踉蹌,踩到了草坪上,用力不均的結果就是差點摔到地上。
撞他的是畢雲濤,還特不好意思地跑過來扶他,連連道歉,方恆擺手表示沒事,視線卻擦過畢雲濤的肩膀看向楊翌。
楊翌坐在自行車上,單腳踩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瀟灑地騎著車行了過去。
又過了一天,楊翌依舊扶著自行車站在隊伍前面,在一群站軍姿的小夥子眼皮下給自行車輪胎打氣。
排裡的人沉默地看著他,但是嘴角全部勾起來了,暗自琢磨著是誰做的,簡直就是大快人心啊!尤其是被收拾過的那幾個心裡更是樂開了花,不約而同地想著,要是換了自己,放氣?!呸!直接拿刀戳!讓你修都修不好,只能換!
楊翌打好氣,站直身,感慨萬千地拍著自行車坐墊,無奈搖頭:「你說,作為公有財產,這些年你載了多少排長連長乃至營長,迎來送往了多少新兵?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麼多年了,你還駐守在這裡,這份功績足夠貼在榮譽欄裡長書一篇。」
楊翌的聲音不大,像是喃喃自語,卻又恰到好處得讓所有人聽見,尤其是站在第一排的方恆,他那聽力簡直就是滴字不漏,就連楊翌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方恆不屑癟嘴,下了二字評語。
裝怪!
楊翌把自行車溫柔地推到一邊,然後走到隊伍面前,笑容滿面地說道:「剛剛小轉兒說了,誰放了它的氣都無所謂,它愛你們。」
「……」眾人無語,小轉兒?自行車嗎?而且愛我們?那麼,用不用得著痛哭流涕感動非常?
楊翌看了一圈,繼續說道:「嗯,別那麼感動,小轉兒的愛很偉大,很無私,就衝著這份愛,我也不能讓它太委屈了,所以大家就一起回報吧。」說完,楊翌語氣一沉,「破壞公有財產,所有人五百個俯臥撐,做不完不解散!」
「嗡!」的一下,所有人都鬧開了,有人當即開問:「又不是我做的,你憑什麼罰?」
「你戰友做的!」楊翌挑眉,回答。
「關我屁事!」
「戰友!要我教你這兩個字怎麼寫嗎?站在一起奮鬥的人,戰友!」
方恆蹙眉,自覺佔理,開口嗆道:「你該先查後罰。」
「報告呢?!」楊翌扭頭看過去,蹙眉,又是這小子。
「報告!」方恆脆聲開口,下巴仰高,挑釁的目光遞過去。
「這裡我說了算!要給你找警察立案偵查不?錯了就罰!沒有為什麼!」
「你這是擅用職權,有本事你當著連長的面這麼罰!」方恆冷笑,很明顯楊翌這人就要在連長面前爭表現。
楊翌挑眉,看到這張好像抓到了小辮子一樣得意非凡的臉,也笑了:「匯報你們的情況是我的事!但是在這個排裡你們是我的兵!我說的話就是命令,令行禁止,不想做的可以,捲舖蓋走人!」
方恆一下漲紅了臉——氣得!
「是非不分、蠻橫無理!他媽的,這就是部隊!」
「對,這就是部隊!」楊翌下巴微揚,坦然開口,用眼神示意他做還是走?接著視線移開,在隊列裡劃拉了一圈,用同樣的目光告訴他們,退路就在你們眼前,要走,我絕不攔著!但是想留下來,就乖乖聽話!
楊翌這一齣不單讓刺頭心裡不舒服,連帶著還算規矩的新兵也很失望,看著楊翌的目光漸漸變成了不屑。
也不知道誰吼了一句:「老子就不做!我等著和連長理論!」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即大家就開始附和,一幫子人隊也不站了,往連長辦公室的方向衝了過去。
楊翌看著他們的背影抿緊了嘴角,視線往上一抬,落在了不遠處兩棟樓外的窗戶口,那裡站著一個人,手裡拿著望遠鏡往這邊看,距離太遠,看不清神色。
楊翌嘴角一勾,衝著那邊聳了一下肩,一臉無奈。
連長把望遠鏡放下,轉身離開了窗戶。
新兵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口,一個個跟吃了炸彈一樣,有些看過來的目光裡還帶著十足的挑釁。
楊翌挑眉,慢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連長辦公室一樓有警衛兵,一看到一群人氣勢衝衝地往這邊走,就急忙一個跨步擋住了門口,手握在槍上,後背挺直,巍然而立,擺出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槍這玩意兒的震懾力確實十足,當下就有人警醒了過來,目光變得躊躇,當然了,也有火遮了眼的人,衝上去就說要見連長。
警衛兵沉聲開口:「理由。」
「找連長理論。」
「楊翌是非不分。」
「要他媽早知道部隊是這個德性,老子他媽不幹了!」
「讓開,老子來伸冤,又不是來搗蛋,你擋著幹嘛?」
說是說,叫是叫,但是到底沒人敢動手,乾在那兒詐唬。
警衛兵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話,「沙沙」的聲音傳過來,警衛兵回了個「是」,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了遠遠站著的楊翌臉上。沒等說話,楊翌就瞭然點頭,從人群裡擠過上了樓。
方恆和侯玨、岳梓桐站在一起,在人群的中間,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直到楊翌上去了,侯玨才忍不住開口:「就他一個人上去不得黑的說成白的?能行嗎?」
岳梓桐挑眉,壓著聲音開口:「上去多少人都沒用。」
「怎麼?」方恆聽得清清楚楚。
岳梓桐豎起了四根指頭,一字一頓地開口:「令行禁止。」然後一個大喘氣,抿嘴笑:「訓練。」
「……」方恆和侯玨沉默了。
這時候,大樓裡下來一名中尉,蹙眉質問:「你們都哪個連的?鬧什麼鬧?!」
不等人回答,中尉不悅地擺手,像攆蒼蠅一樣的動作:「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小洪,這都哪個排的?」
「報告。」警衛兵開口道,「楊翌帶的新兵排。」
「人呢?」
「上去了。」
中尉下巴一甩:「讓他們回去,沒規矩,都練到狗肚子裡了?」
「是!」
中尉說的話難聽,但是大家都不明白這人的底細,再加上現在的目標都是楊翌,侮辱的話就這麼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到底沒被「嘲諷」過去。
不過鬧都鬧到這裡了,楊翌又被單獨叫了上去,誰都不想走。中尉和警衛員驅逐了兩次都沒成功,對這批新兵的印象徹底落到了負值。
軍隊裡什麼不多,就是人多。中尉直接叫了一個連的老兵,兇神惡煞地把他們一圍,就給攆回了新兵連,順帶著封了門口,誰都別想出去。
另外兩個排的還在訓練,排長早就不見了人影,沒了人管的新兵就是一盤散沙,各自抱團議論紛紛。
方恆他們仨站在一起,遠遠看著情況,一時無語。
過了一會兒,侯玨蹙眉問道:「你意思是這次的錯肯定落我們頭上?」
「必須的。」岳梓桐點頭,「部隊這地方就兩個字,紀律,咱們怎麼做甭管是對是錯,破壞了紀律就是不行。」
「馬後炮!」侯玨砸了三個字出來。
「這不大家都在鬧嗎?我總得隨大流。」
方恆一臉不爽地看他:「沒骨氣,罰就是了,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我們全給開了!」
岳梓桐說:「開是不會開,只是正好讓他們有機會折騰我們一下而已。」
侯玨抿緊了嘴角:「就真這麼不講理?」
岳梓桐抿嘴笑:「講理?留著和法官說吧,這地方,一個字一個坑,當兵的就是坑裡的蘿蔔,任人拔。」
侯玨想了想,深深地看著岳梓桐:「知道這麼多,當時怎麼沒拉住方恆?」
方恆挑眉,真心沒覺得自己做錯。
岳梓桐聳肩:「說得挺好啊,要是這麼爭論下去,未必就沒勝算,要不是有人帶頭起哄,未必是這個結局,再說了,那種情況下,誰能拉得住啊?」
方恆抿嘴得瑟笑:「那是,他不佔理。」
「沒什麼不佔理的,部隊就是這樣,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的綁定,集體榮譽感,一人犯錯集體受罰,你得習慣。」
說到這時,方恆一下想起了罪魁禍首,視線在人群裡轉悠,最後落在了小轉兒上:「誒,你們猜誰做的事?」
這下沒人說話了,這玩意兒誰能猜出來?
過了五六分鐘,另外兩個排的排長急匆匆地跑回來,重新整隊集合,接著就見到楊翌陪著連長從門口走了過來。
連長抬頭挺胸,楊翌低眉順目,連長目光犀利地一掃,楊翌心領神會屁顛屁顛地就跑來整隊。
看在連長的面子上,三排的人還是列了隊,接著三個排長把隊列集中在一起,便各自站到了一邊。
吉珠嘎瑪負手站在隊伍前面,眉心微蹙,淬利的眼掃視一圈:「牛氣是吧?都挺厲害的,都有本事,但是,在我看來,你們就是一攤子爛泥,扶不上牆!」一開口,就連拍帶貶、聲色俱厲,犀利的言語夾雜著強大的氣勢傾軋而來。
所有人都愣住,腦袋裡斷層數秒。
「部隊是什麼地方?拿著槍保家衛國的地方!談個人?你們還差遠了!求公平?也等你們把這身皮給扒下來再說!」
「到了這兒,就遵守這裡的規矩,兩個字,紀律!學不來,就給我滾蛋!」
最後,一聲厲喝:「全部都有!向右轉!」
連長露的面少,在新兵們的眼中總有些高高仰望的感覺,明明訓練都還沒到一步一個口令的地步,可是連長這麼一喊,竟然「唰」的一聲,全部轉了向,除了幾個左右不分,或者反應慢的,硬是透露出幾分整齊劃一的老兵感覺。
「左後轉彎,目標操場,二十圈!」
三個排長急忙跑過去,領了個頭,把人給帶了出去。
這是方恆第二次在訓練場上見到連長,遠比第一次還要震撼。
幹練、凌厲,從骨子裡透出的鋒芒讓人無法直視,言辭犀利,氣勢如虹,有著一種真理就踩在老子腳底下,真正藐視一切的傲然。
這樣的男人,實在帥得讓人憧憬不已,就像是他一直以來臆想中的優點都集中在了連長的身上。
跑在操場的跑道上,方恆急促地喘息著,遙望遠處負手跨立的連長,迷彩的軍裝包裹著壯碩的身體,傲然而立。方恆的眼底不由閃爍出了幾分羡慕。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成為這樣的男人?僅僅站在那裡,就能讓人仰視?
這次的衝突被連長一手壓下,二十圈跑完後,再沒人去思考到底誰錯誰對。
在大家筋疲力盡躺倒在草坪上的時候……
方恆揉著胃看了眼排長那邊,三個排長還在操場上站著,連長已經沒了蹤跡,在收回來的前一秒,視線又和楊翌對上了,方恆蹙眉,把頭偏到了一邊,刻意吐了口口水,然後挑釁地看了過去,結果這一眼沒砸到地方,楊翌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偏開了頭。
方恆抿嘴,垮下了臉。
岳梓桐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開口:「還有力氣想事情?逞兇鬥狠?沒問題!那就說明咱們還沒練夠,還有精力,所以……各位爺嘞,消停一下吧,哥們兒現在就只想床了。」
方恆低頭撥弄著草尖,用外套擦了擦頭上的汗,熱得恨不得把衣服脫光了,幽幽開口:「我現在想的是午飯還給吃不?」
一語驚醒夢中人,侯玨抬起了頭,左顧右看:「誰知道現在幾點了?」
「沒錶!」有人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
等全部人跑完,又是集合,回去拿了飯盒就往食堂走。方恆看了眼時間,十二點半。
這次沒有進行飯前一支歌,各個垂頭喪氣地進了食堂打了飯菜就悶頭開吃。
飯有些涼,菜很熱乎。方恆嚼著嘴裡的飯菜掃了一眼平日裡連長喜歡坐著的桌子,空蕩蕩的,沒人,莫名地有些失落。
新兵蛋子們被連長挫了銳氣後,都安分了不少。蛋疼的新兵生活,除了訓練就是睡覺和吃飯,方恆也沒了磨嘴皮子的力氣,一路半死不活地跟著大部隊走。
只是偶爾遠遠見到連長的時候會突然有些興奮,總想湊上去說點什麼,但是要說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新兵連的一週時間飛快地過去。
在操練了八天後,部隊給他們這些新兵們放了一天的假,當然,這假不准外出,不准在軍營裡亂逛。
於是一幫小夥子無聊,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洗衣服的洗衣服,在訓練場玩的玩。
玩什麼?其實挺無聊的,軍隊的訓練設施除了單槓、雙槓之外,還有種叫「旋梯」的東西,這玩意兒原本是空軍部隊配備的訓練器材,但是因為趣味性強,也能鍛鍊膽量,所以到了後來,每個軍區都有配備。
一大早,沒事做,二十來個新兵就湊在這旋梯下面起哄,看誰敢轉起來。
畢竟,這玩意兒是真有些嚇人,看著不咋地,但是一旦旋轉起來了,就是三百六十度的圈。前幾天也有人試過,但是到了一百八十度時,就不敢再用勁了。
方恆也試過,也是一百八十度就蔫了,視線忽上忽下的,完全沒有重心的感覺,下來的時候幾乎是手腳發軟。
但是年輕人嘛,湊一起了,就總有熱血的、喜歡表現自己的人。第一梯隊的魏亞陽上去繞了幾圈,牛逼地下來,視線一掃:「這玩意兒有什麼好怕的?我們學校就有,小學五年級我就繞過,簡單,別閉眼,盯著一個點兒看就行,還有人敢上不?」
魏亞陽算是體育特招類,小學就在市體校學短跑,一直到初中畢業,在市裡拿過很多名次,體能上確實頭一號,性格也不錯,挺陽光的一個人,在新兵裡很顯眼。
「操,牛逼完了,等著,哥給你表演。」當即就有人叫了起來。
魏亞陽看過來,笑瞇瞇地說道:「侯玨,來一個?」
侯玨當即就蹙緊了眉。
還有一週選班長,有心的都隱隱有些競爭意識,平日裡練體能、隊列訓練,侯玨都是拔尖的那個,沒有專業訓練過,但是體能好,跑步這種東西靠的就是咬牙堅持,所以適應了短跑的魏亞陽每次在晨跑上都栽在侯玨身後。
這挑釁,其實挺幼稚,但是魏亞陽劃出的是明路,但凡是男人面對這種挑戰就沒有退縮的理由。
方恆左右看了一眼,壓著聲音:「要我陪你不?」
「一邊去。」侯玨瞪他,走了出去。
方恆雙手蜷到唇邊,大吼一聲:「好!爵爺加油!」接著看向魏亞陽:「就這破玩意兒有什麼好比的?這不兩頭嗎?你也上啊!看誰先忍不住叫停!」
話一說完,一圈人「轟」一下炸了起來……
「是啊!光一個人轉有什麼意思?」
「兩人比!先認輸的是孫子!」
「魏亞陽,上!」
「爵爺!加油!」
「嗷嗷嗷嗷~~」
侯玨扶著旋梯,對方恆得瑟挑眉,笑開牙齒,意思是等著看好戲。
方恆擠眉弄眼地笑,倒是對侯玨十足信心,自家兄弟還不瞭解嗎?無論是比力氣還是比堅持,方恆就沒見侯玨輸過。
侯玨拍了拍旋梯,轉頭看向魏亞陽,笑道:「來吧,你先上?我先上?」
魏亞陽笑了:「兩個人可不一樣啊,太危險,你一個人轉過沒?」
侯玨張揚一笑:「沒事,就這東西,就算沒碰過又能怎麼樣?」
魏亞陽挑眉:「那我先上吧,來,來兩人幫忙,扶著。」這麼說著,魏亞陽踩上旋梯自己晃了起來,剛剛把那頭晃下來一點,侯玨一抬手勾住了扶手,手上用力,往下一壓,自己就踩了上去。
方恆當即就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帥啊!
有人打了個頭,口哨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響亮。
那邊,旋梯已經轉了起來。
旋梯這東西就像是翹翹板一樣,你用一下力,我用一下力,就越轉越快,到最後自己想停都停不下來,像是電風扇一樣,扇起一道道的烈風,「嗚嗚」地作響。
漸漸地,沒人吹口哨了。
這速度,連影子都看不清楚,都害怕這鐵桿子被兩人給轉斷了。
侯玨也有些虛了,或者說,有點被轉得噁心到了,血液像是被甩出了血管,向外擴散,漸漸地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感覺,除了緊緊地抓住手上的東西,別的想法都沒有了。
旋梯這種東西,下面的不知上面的苦,轉著的絕對比看著的難受。但是方恆依舊有些暈了。
一圈圈的,就像是看著調到了最低檔電風扇的扇葉般,頭暈目眩。
忍了兩分鐘,方恆終於還是眨巴著眼收回了目光,扭頭看了一圈,正好見到楊翌拎著個盆子從水池那邊走過來。
排長和他們住一起,是大棚隔出來的小間,三個排長四張床位,平時住宿加辦公,晚上也要照顧他們這些新兵蛋子。
寬厚地說,楊翌其實倒也算得上個好排長,這週訓練得苦,大家又是才離開家,體能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不說,也都有些想家,排長們晚上就會起夜巡床,給他們掖下被子。
大家都是年輕人,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隔兩天就有人和楊翌混到了一起,楊翌就會無恥地來個「梨渦」大派送,漫山遍野地散發荷爾蒙。
說到底,人長得親善就是優勢,尤其是落在善於利用的人手裡,更是利器。
就像楊翌,就像方恆。
方恆知道自己臉小,從記事開始,三姑六婆見到他就誇,這孩子長得真可愛!小臉龐,圓眼睛,水靈靈的,要是個女孩兒得多招人啊?來,阿姨抱抱~~
大了,叛逆那會兒,方恆開始有意迴避這長相,要硬起來的時候絕不手軟,可是不代表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優勢,真要拿出來用,也刷得下底限。
可是人就怕比較。
原本方恆還把這手段當成殺器,以求一招制勝,結果見了楊翌才知道,那丫的簡直是白菜大派送,毫不介意自己的表裡不一,恨不得人人都知道自己好說話,然後冷不丁地扒下偽善的皮,笑瞇瞇地收拾回來。
那邊,楊翌像是看到了這邊的情況,面色一變,急沖沖地就跑了過來。
方恆挑眉,不知道他想幹嘛。
人還沒到地方,楊翌就吼了出來:「誰讓你們兩個人上去的?趕快停了停了!」
這邊。
辦公室樓的四樓,指導員樂正東被喧鬧聲吸引走到了窗戶口,衝著發聲的方向看了過去,位置有點遠,又被幾棵樹擋著,就隱隱約約見到新兵們住的地方,訓練場上圍了一群人,哄鬧聲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那地方?!
樂正東心裡「咯噔」了一下,急忙拿過了望遠鏡看,等看清楚後,頭皮一下炸了起來,面色難看地就撥電話開吼:「外面怎麼回事?!停了!趕快給我停了!」
吉珠嘎瑪抬頭看他,起身拿過望遠鏡站到了窗戶口。
瞬間就找到了目標。
新兵連的宿舍裡衝出了人,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然後一群人擁到了旋梯旁邊。
吉珠嘎瑪挑眉,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旋梯這玩意兒在他心裡就跟小孩子的玩具一樣,沒想到兩個新兵蛋子鬧著玩,都能把老樂給急成那樣兒。
不過也對,畢竟都是些半大的小子,一不小心出了事怎麼辦?
看來還是自己經驗不夠。
吉珠嘎瑪關注了一下情況,放下了望遠鏡,正準備回頭繼續寫計畫書,視線突然落在了一角,他微微蹙眉,拿起望遠鏡看了過去。
視野裡是個小夥子的臉,臉盤很小,眼睛很圓,就連嘴唇也是菱形,在軍營裡很少見的長相。
第一次去新兵連,他就留意過這個兵,就站在第一排,可憐兮兮地坐在地上,嘴唇微嘟,眼底包著淚,難得一見,屬於果果類型的孩子。
果果本名叫鄭太果,是吉珠嘎瑪在特種部隊時的戰友,是個爆破手,天生對火藥敏感,卻善良可愛,雖然性格略顯弱氣,但是一旦執行任務的時候卻殺伐果決。
男孩子長這樣的不多,要不是因為果果的存在,或許吉珠嘎瑪也不待見這樣的兵,但是到底有個先例在,他也就上了幾分心。
他記得這個兵的名字:方恆。
吉珠嘎瑪在辦公室裡坐了一會兒,就下了樓。
一路上不快不慢地過去,來來去去的士兵都衝著他敬禮。吉珠嘎瑪看著眼前年輕的面孔,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
好像,還在不久前,他也是這樣,懷揣著理想從西藏走出來,從軍校開始,一步步地追逐成長,經歷了成功和挫折,經歷了死亡和分離,再一眨眼,已經九年過去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快如閃電。
方恆……
熟悉的神情,深深地勾起了那段刻骨銘心的回憶,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年少輕狂。
連長的悄然而至,引起了新兵們的哄鬧,等方恆得到消息跑出去的時候,正好見到楊翌腆著笑給連長遞菸,彎腰諂媚狗腿狀,就差跪地上搖尾巴了。
方恆不屑抿嘴,視線鎖定了連長吸菸神情,煙霧噴灑,帥氣的臉上帶著幾分慵懶愜意,頭微微歪著,嘴角帶著淺笑,低聲說著什麼,依舊一副高高在上讓人仰望的氣勢。
方恆在遠處轉了一圈,想要過去說上兩句,卻發現沒什麼好說的,而且那兩人輕聲細語的神情頗有幾分難以介入的感覺,最後還是回了寢室。
這邊。
「連長。」楊翌走到連長身邊打了個招呼,從包裡掏了一包軟雲煙出來,抽了一支遞給他,「我讓人給制住了,沒事,沒人出事。」
吉珠嘎瑪接過菸,見楊翌拿著打火機等著,於是笑了笑,湊了過去,點燃,吸了一口道:「練這個可以,你們得跟在身邊,別出事了。」
「是。」楊翌腰板挺直,點頭。
「怎麼樣?都習慣不?」吉珠嘎瑪問道。
「還行,都挺好的,就是調皮。」
「十八歲嘛,花兒樣的年紀,下手掂量著點兒,別整狠了。」
楊翌「噗」一下笑了:「連長,你在說你自己吧?」
吉珠嘎瑪斜睨他,眉梢一揚:「班長人選確定了嗎?」
「還在看,有幾個不錯的。」
「晚上吹哨吧,該練了。」
「這不等您老安排任務嘛。」
吉珠嘎瑪失笑,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怎麼?覺得自己班上的人都不錯?沒大問題?」
「這玩意兒總得練不是?問題肯定有。」
「確實,不過以後下手注意一點,別把事情鬧大了,昨天去營裡開會,上次的事還被拿來當典型說,這再鬧下去,明年我就得轉業回家種地。」
楊翌彎腰,梨渦深深的,笑得眉眼皆彎:「說這些,咱們整個師,您和雷連誰敢動啊?明年指不定就陞副營了。」
「要陞也輪不到……誒,我說,你小子消息管道挺牛啊?這都知道?」
「咱這不是偵察兵嗎?本職工作。」
吉珠嘎瑪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狠狠卡住脖子:「不錯,昆陸沒白待。」
「嘖,說這些,您和林學長可是我偶像啊,當初昆陸風光得一時無二,年年拿嘉獎,十年來唯一一畢業就陞了上尉的軍官。」
吉珠嘎瑪扭頭看了一眼上尉的肩章:「行啊,笑話我呢?」
「陞校官不一樣,這是一步登天啊,您這都穩打穩紮地上了,還有什麼不滿的?我這可還得在基層帶兵使勁地搏啊。」楊翌歎了一口氣,苦著一張臉,又抽出了一隻菸遞了過去。
吉珠嘎瑪擺手拒絕:「走了,再被你灌迷湯我得暈了,還是那句話,別把事情再鬧大了,否則……」
「我一定負荊請罪。」楊翌諂媚地接道,「萬字檢討書雙手奉上。」
吉珠嘎瑪搖頭笑,遞了個「我記著」的眼神,瀟灑乾脆地轉身離開。
這天夜裡,吹了第一次緊急集合,新兵蛋子們早就有了準備,但是臨了還是手忙腳亂。
一個排,三十二個人,準時到達的只有六個,其餘的全部遲到。
到了外面列隊,楊翌也沒讓檢查,直接下了命令:「向右轉,操場,跑步走!」
楊翌在隊伍前面輕裝上陣,一路領跑,速度有些快,跑著跑著,這一下就好玩了,隊伍裡的東西「稀哩嘩啦」地往下掉,還有人邊跑邊繫鞋帶,技術活啊,都沒摔著。
方恆鞋帶倒是繫好了,可褲腰帶還捏在手裡,邊跑邊穿,背著他睡覺的傢伙,手忙腳亂。也就跑出去一百米遠,被子就掉地上了,急忙彎腰撿,隊伍一下亂了套。
當然了,也不光他一個人出事,有好幾個的被褥也全部散了下來,來回彆扭地跑了一趟,在新兵連的操場上一站,這就逗趣兒了。
一個排裡,有六個人的被褥全在手上抱著的,剩下的,看著背包還行,衣服錯扣的也有,褲鏈沒拉上的也有,反正典型的新兵模樣。
沒過關的全部就地重新打了背包,罰著來回跑操場兩次,這一折騰下來已經是二十分鐘後。
方恆喘著粗氣,低頭進了屋,之前過關的已經睡下了,悄悄摸摸地鋪好床,躺進了被窩,腦袋裡什麼都不想想,只想睡覺。
結果,半個小時後,又是一個緊急集合的哨子。
方恆睡得死,沒聽到,是被侯玨給搖醒的。
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低頭又開始收拾。
這次上了心,情願遲到也要打好,出去的時候整整遲到了四分鐘。
所以,一出門就聽到一句話:「方恆,遲到四分鐘,四圈。」
方恆背著背包,傻乎乎地看著楊翌,然後,肩膀一耷拉,進了隊伍。
這次,侯玨被罰了一圈,倒是岳梓桐,可能是幹部子女的原因,表現得非常好,解散的時候,拍著方恆的肩膀進了屋。
第五章 衝突
第一圈跑完,大部分人都回了宿舍,方恆無奈地繼續跑,一轉頭,就看到明明跑完的侯玨還在隊伍裡,他想說什麼,但是想了想,笑了起來,力氣又回來了不少。
「侯玨!」楊翌遠遠吼了一聲。
剛跑出沒多遠的方恆和侯玨都停下了腳步,剩下的五個人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跑了出去。
楊翌遠遠地蹙眉,打量著侯玨,快步走了上來:「記不清自己幾圈了?」
「一圈。」侯玨說,「就當訓練了。」
楊翌頓了一秒,扭頭瞪著方恆:「要給你找個保姆嗎?!」
方恆被吼得一怔,面色頓青。
侯玨背著標準的行軍包,挺直而立,淡聲問道:「自己加訓也要管?」
「這是部隊。」楊翌與他對視,目光裡滿是不贊同,他不明白侯玨為什麼要陪著方恆跑,或許加訓也是個理由,只是夾雜在懲罰科目裡就不符合紀律。
侯玨抿緊了嘴角,看了方恆一眼:「我回去了。」
「嗯。」方恆點頭,陰鬱的視線卻一直鎖在楊翌臉上。
侯玨走了兩步,停下,轉身看向楊翌,目光灼灼:「排長,我要競選班長。」
楊翌愣住,嘴角一下勾了起來,瞬間明白了侯玨的意思,看過去的目光也軟了下來。排裡竟然有一個對自己這麼苛刻的兵,細微的錯誤都不允許犯,難得。
楊翌看著侯玨的背影在夜色裡消失,收回的目光落在了方恆臉上,眉毛揚起。
方恆挑眉,冷笑:「你不就是我保姆嗎?」
楊翌抿嘴笑,反應很快:「確實,我這不就是保姆嗎?帶著一幫沒斷奶的孩子,誰能說不是呢?」
反擊得又快又狠,方恆咬住下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跑了出去。
視野顛簸,方恆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也明白侯玨的意思了,甚至想得更多。
自己白天做了錯事,哄鬧著侯玨和魏亞陽上了旋梯,很明顯侯玨怕這件事會影響到班長的競爭。
說實在的,方恆從沒想過去選勞什子的班長。
一旦當了班長,以身作則不說,肯定事情也多,但是侯玨想,迫切渴望。
這天晚上就吹了兩次緊急集合的哨子,後半夜還是讓他們好好睡了一覺,不過方恆睡到四點鐘就被人叫醒,站崗哨。
叫他的是楊翌,也是剛從被窩裡鑽出來的,衣服披在肩上,手裡拿著件軍大衣,等方恆穿好衣服下床後就遞了過去,壓著聲音說:「呐,穿上。」
方恆迷迷糊糊得套好衣服,下床之後盯著楊翌看了很久,雙眼目光漂浮,一種還在睡夢裡的夢遊狀態。
楊翌微微蹙眉,濃麗的眉毛中間折出了痕跡,抬手拍了拍方恆的手臂:「誒,醒著沒?」
方恆沒說話,腦迴路還處於直線狀態,呈反射狀。
楊翌乾脆穿好衣服,雙手扶住方恆的肩膀,往後一擰,把人給推了出去。
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方恆當即打了個寒顫,清醒了過來。
真是……要命啊……
和上個崗交了班,楊翌就回去了,方恆站在門口,把軍大衣緊了緊,看著沒有星星的天空發起了呆。
發呆,腦袋裡是真的什麼都沒想,這個點兒正是睏的時候,站著都能睡著。
想著睏,睏死了,結果就真的迷糊了過去。
吉珠嘎瑪夜裡出來巡夜,再加上又是新兵連第一次吹緊急集合,他也遠遠看著情況,見著這群丟三落四的小夥子們鬧的洋相,一個人在那兒笑得樂不可支,結果太興奮了,睡不著。
後半夜,去自己連裡看了一下情況,想了想,又繞到了新兵連,遠遠地,就看到路燈下面歪歪扭扭地站著一個人,頭耷拉著,左晃晃右搖搖。
吉珠嘎瑪打亮手電筒,在人臉上晃了一下,方恆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瞇著眼看向遠處的手電筒,就這麼看著,一雙眼雲裡霧裡。
吉珠嘎瑪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問暗號,挑了挑眉,關了手電筒,走了過去。
「名字。」
「方恆。」沒了電筒光照,方恆適應了一下才看清楚對方是誰,當即變了臉,差點咬到舌頭:「連、連長。」
吉珠嘎瑪蹙眉:「暗號呢?都訓什麼了?」
「哦,對對,鋤、鋤頭!」說完,方恆愣了一下,看著連長挑眉,急忙改口,「松樹。」
連長不說話,方恆也不敢開口,看著路燈下深俊的眉眼,心臟「砰砰」地跳了起來,很緊張,就連吞嚥口水的聲音都能聽到,終於忍不住低下了頭,臉頰燙熱。
吉珠嘎瑪開口問道:「你哪兒人啊?」語調輕柔,是與記憶裡完全不同的聲線,帶著幾分沙啞。
「攀枝花。」
「高中畢業?」
「是。」
「還習慣嗎?」
方恆愣了一下,抬頭看他。
吉珠嘎瑪溫柔笑著,彎下的眼在月色下閃著細碎的星光,鼓勵地說著:「不習慣也是正常的,不過得堅持,堅持到習慣,知道嗎?」
「嗯。」
「行了,繼續吧。」
見連長要走,方恆腦袋裡一熱,急忙開口喊道:「報告,連長,我想請假上廁所。」
吉珠嘎瑪點頭:「去吧,三分鐘。」
方恆跑了出去,身後響起了打火機的「咔嚓」聲。
方恆回來的時候,連長就站在他站的位置上,手裡捏了支菸,在朦朧的燈光下,深俊的五官罩上了一層橙色的光澤,身形消瘦而挺直,望著遠處的眼有些矇矓,但是在看過來的一瞬間,卻迅速的切換成了淬利的光亮,像是一把利劍,直射而來。
這一瞬間,方恆覺得自己整個人被錘進了某種柔軟的物體裡,陷得很深,堵住了口鼻,無法呼吸。
半晌,整理了一下情緒,方恆快跑幾步,站定面前,敬禮:「報告。」
吉珠嘎瑪點頭,把位置讓出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方恆看著連長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夜幕下,都難以收回目光。
由於極度缺乏睡眠,第二天的晨練方恆跑了最後一名,早飯也就喝了兩口稀飯,蔫了吧唧地訓練了一早上的隊列,最後楊翌看方恆的面色真的有些不對,就給他放了個假,讓回去睡兩個小時。
十二點半,方恆被侯玨給推醒,岳梓桐把飯盒給遞了過來:「吃兩口再睡。」
「嗯。」方恆點頭,乾巴巴地吃了兩口,岳梓桐又把水給遞了過來,方恆接了水,摸著熱乎乎的水杯,一臉的感動,剛想說些話,就被岳梓桐抬手打斷:「行了,小事,下次我要是生病,你記得照顧我就好。」
方恆「嗯」了一聲,喝了水:「我不是生病,就是睏的。」
岳梓桐笑了起來:「你意思是我病了就不照顧我唄?」
「當然不是!」方恆挑眉,「無論什麼情況,鞍前馬後伺候著,總行了吧?」
「記下了,別光說不幹。」
「你可以病次試試。」
「呵呵,還是免了吧。」
方恆喝了點水,吃了些飯,覺又被補上了,頓時來了精神,視線掃了一圈,就想下床。
侯玨一見他翹尾巴就知道想幹嘛,急忙抬手:「你就別折騰了,我們都還得午睡,今天下午還是隊列訓練,得休息。」
方恆抿嘴笑,把吃剩的飯盒遞了過去:「幫我放桌上。」
侯玨接過飯盒,笑道:「要的,幫你洗了可以不嘛?」
方恆舔著下嘴唇,一下笑了,圓圓的眼睛彎成了新月,透著絲絲得意。
這一笑,侯玨更沒法了,只能拎著飯盒走了出去。岳梓桐左右看了一眼,乾脆趴在床邊上和方恆聊天。
兩人聊了一會兒,方恆突然問道:「那個,你上次說咱們連長有背景,他爸是幹嘛的?」
「農民。」
「那是什麼背景?」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連長是藏族人,國家政策,西藏和新疆出來的兵最後必須回到原籍任職,最後能留下,或者可以再調過來的,都是有些能力的人,畢竟在集團軍發展要好得多,沒有點兒背景的留不下來。」
「哦。」方恆若有所思點頭,然後眼睛一亮:「你覺不覺得我們連長長得特帥?」
「少數民族血統吧,我倒是覺得挺彪悍的。」
方恆望天,想了想:「不覺得,挺溫柔的。」
岳梓桐嘴角抽搐:「你上次被罵傻了吧?告訴你,咱們這是新兵連,連長來得少,但是整個重慶軍區都知道,紅七連的連長在訓兵的時候下手狠毒、窮凶極惡,和紅四連的連長並稱『黑臉雙煞』!」
「紅四連?」
「嗯,雷連,雷剛,和珠瑪連長好像是戰友,不單訓兵手法一樣,私交也不錯。」
「哦……」方恆若有所思地點頭,等了一會兒,見岳梓桐沒說話,於是只能開口,「就這些?」
「就這些了?你當我是『小叮噹』呢?」
「你不是『小叮噹』,你是『皇后娘娘』,六宮之首,執掌鳳印,管理後宮,聽八卦說八卦就是個皇后娘娘的拿手絕活!」
「操!」岳梓桐抬手揍他,方恆往後閃開,得意地笑。
侯玨洗碗回來,兩人正在鬧,侯玨拎著岳梓桐的衣領塞進了被窩,然後轉頭看向方恆:「下午還有訓練,先睡了。」
「哦。」方恆點頭,把被褥提到脖子上,還沒躺下去,侯玨又走了過來,把軍大衣蓋在了他的被子上。
岳梓桐看著照顧方恆的侯玨,神色難辨,最後一笑道:「你們感情真好~」
方恆擠眉弄眼地笑,還得瑟著搖頭晃腦:「那必須,我倆誰跟誰,露襠褲穿出來的交情。」
侯玨什麼都沒說,只是低下頭笑了。
岳梓桐想了想,突然撒嬌開口:「爵爺,我也要。」
「你要個屁!」侯玨罵了一句,但是還是找了一件軍大衣給他蓋上,這才睡下。
之前覺睡夠了,方恆也睡不著,但是也不想起來,被窩裡暖和,就這麼繼續窩著,到底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方恆迷迷糊糊地覺得身邊有人,睜開眼看了過去,楊翌正在床邊低頭站著,耳畔聽到倒水的聲音,白霧嫋嫋升騰,籠罩在楊翌稜角分明的側臉上,濃而直的睫毛像是被潤濕了,越加地濃黑,透露出一股寧靜溫潤的氣息。
等倒完水,方恆急忙閉起了眼睛,等了兩秒,一隻冰冷的手覆到了額頭上,方恆睫毛抖了抖,睜開了眼。
楊翌揚起笑,兩個好看的梨渦顯了出來:「醒啦,看來沒發燒,抵抗力不錯。」
方恆沉默地看著他。
楊翌這麼站了兩秒,見方恆不願意說話,於是笑了笑:「繼續睡吧。」轉身就走了出去。
等看不見人了,方恆探頭看了眼,果然自己杯子裡的水給蓄滿了。
躺平身體,看著眼前的頂棚,方恆眨巴著眼想:其實……軍隊的人情味挺濃的。
有些感動。
自從老媽去世後,老爸在他的生活上確實沒什麼耐心,同學和兄弟又有自己的家,見了面也是胡侃調笑,這種被人關心著生活點滴的感覺好久沒有過了。
總覺得……應該更珍惜一些。
這天夜裡沒有吹緊急集合,但是大家被折騰得有些神經質,也不知道誰起床上廁所的時候踢到了盆,「哐噹」的響聲,一下驚醒了一半的人。
那哥們在一雙雙血紅的眼中,趕緊道了歉,這才沒釀成血案。
兩天後,班長名單確認,侯玨位列一席,自然也有體能表現出色的魏亞陽。
班組重新劃分,這次方恆沒有和侯玨分在一起,他和皇后娘娘分到了一個班,由石磊擔任班長。
石磊是農村出來的,真正的農村人,還靠種地養活全家人的那種家庭環境,山東的,個子很高很壯,看著比侯玨還嚇人,但是人很老實,不太愛說話,悶頭做事的那種,當然了,要是個木的,也不會選上當班長。
石磊其實挺聰明,學什麼都很快,又因為本分,比起侯玨和魏亞陽都低調很多,雖然在整個連隊都排的頭幾位,卻都是悶頭做自己的,在新兵連裡的存在感很稀薄。
新兵蛋子注意不到,排長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人是個人才,沒什麼花花腸子,做什麼都專心,只要把路給畫好了,就一定穩穩妥妥地沿著走。
但是最終選上他,不是排長說的算,而是連長拍的板。楊翌把五個名單遞上去的時候,吉珠嘎瑪看了一圈,第一個選的就是石磊。
分了班,訓練上又細了很多,新的課程上大課,一起練,練得差不多了,就由班長來負責監督喊口號。
不過因為是新兵連的原因,正常連隊的班會還是得由排長來主持,至少現在還沒到交棒的時候。
有天早上的訓練計畫是五公里負重越野跑,楊翌又騎著他的小轉兒在後面跟著,誰要是跑得慢就踹上一腳,回程的時候,方恆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就放慢了速度,結果被楊翌一腳踹了屁股。
力氣有些大,又在方恆腳步虛浮的時候,所以方恆直接被這一腳踹得撲倒在了地上,粗糙的沙粒在手掌刮破了一層皮,火辣辣地疼。
楊翌把自行車往前騎了兩步,低頭看他:「起來!」
方恆抬頭看他,血又上了臉,蜿蜒而下的汗珠像是被染成了粉紅色,一路從額頭上下滑,沾濕了睫毛,竟然有點兒泫然欲泣的感覺。楊翌看得寒毛一下就立了起來,聲色俱厲地吼:「你他媽有本事就哭!起不起來?靠,怎麼攤一女的?!」
方恆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當即起身就去踹自行車,楊翌反應還算快,順著勁兒跳車逃開,豎起了眉毛,還沒開口責駡,就被方恆搶了先:「你吃大糞長大的是不是?!他媽的不會說人話就閉嘴!」
楊翌看了眼前面停下的隊員,想起連長打的招呼,深吸了一口氣,指著他的小轉兒說:「部隊財產,回去兩百字的檢討。」
方恆抿緊了嘴角,深深看著他,半晌,轉身跑了出去。
當天夜裡,自行車的輪胎氣又被人給放了。
楊翌叉腰看著前後兩個癟癟的輪胎,來回走了兩圈,撓了撓後腦勺,哭笑不得。
腦袋裡繞啊繞,一下浮現了方恆的臉,昨天踹上方恆之後,那雙帶著怒氣的眼,沒說話,卻更像是狠話,像是在說走著瞧!
楊翌把車胎氣打好,正準備回去問方恆,結果方恆自己就找了過來。
方恆手裡捏著檢討書,人還沒到面前就丟了過去,不耐煩地開口:「你要的。」
楊翌低頭看著飄落在腳邊的信箋紙,展露出來的一角是用黑色簽字筆寫的,龍飛鳳舞模糊一片。楊翌眉梢一揚,抬頭看了他一眼,彎腰撿了起來,遞給他,示意他接,嘴裡說著:「這就是你從小到大學的東西?檢討書,明白什麼是檢討書嗎?」
方恆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站住!」楊翌低喝一聲,用的是訓練時候的氣勢,等方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乖乖地停了腳步。
楊翌慢悠悠地繞到了前面,當著方恆的面打開了檢討書,看了方恆一眼,唸道:「檢討書……我錯了,我該跑快一點,體能不好,怪我!訓練成績不行,怪我!被排長踹了,怪我!被排長罵成女人也怪我……」楊翌嘴角抽了一下,繃著臉,把信簽紙沿著之前的折痕疊好,遞了回去,「重寫,不夠深刻。」
方恆的眼瞇了起來,透著幾分凌厲,冷嘲熱諷:「錯都在我身上還不夠深刻?連排長大人您的口不擇言我都扛下了,您還要怎麼深刻?」
楊翌歪頭看了眼自己的自行車,然後深深看著方恆:「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寫?」見方恆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楊翌又補充了一句:「那自行車的氣知道誰放的嗎?」
「呵。」方恆冷笑,「您問我啊,它不是你小轉兒嘛,問它啊?」
楊翌的臉寒了幾分:「別跟我在這兒耍小心眼,做沒做,一句話!」
「這排裡就你一言堂,我們就是砧板上魚,要燒要燉都得隨你,你愛想誰想誰,還要問我嗎?實在不行再來個全排俯臥撐,反正也就一句話的事情。」
楊翌抿著嘴冷笑:「嘴皮子倒是利,腦袋能像你嘴巴一樣好使就行,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
方恆破罐子破摔,從牙縫裡擠出了字:「是!怎麼滴?」
楊翌點頭,把手裡的檢討書塞到了方恆的衣服口袋裡,拍了拍,貼著他耳廓說道:「一千字檢討,明天交給我!」
楊翌撞著肩膀離開後,方恆開始大喘氣,一路氣勢洶洶地回了宿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皇后娘娘來都沒有用,最後還是被爵爺給拽到了一邊。
兩人窩在宿舍外面偏僻的角落抽菸,沒人說話,因為方恆在生悶氣,侯玨撬了半天都沒撬開,只能這麼默默地陪著了。
一支抽完,方恆又開口要了一支,侯玨不想給,但是一看到方恆忿忿不平急需發洩的臉,到底還是遞了過去,忍不住又問道:「到底怎麼了?」
「你別管!」方恆蹙眉,一臉不耐煩。
「楊排?」侯玨試探猜了一下,方恆睨了他一眼,侯玨當即就知道猜對了。
方恆很顯然不待見楊翌,從昨天受了傷後面色就不好,時不時地咬牙切齒,今天戰爭再升級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侯玨想了想,幾分語重心長地開口:「你和上級鬧僵了有什麼好處?畢竟再生氣他該管還是得管你,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楊翌把屁股賣你了?你幫他說話?」
「操!」侯玨怒了,「看清楚了人再噴!」
「噴的就是你!廢話那麼多幹嗎?菸留下,你走!」
侯玨「唰」地起身就走,懶得理他,就憑著這種無差別攻擊狀態,他就不想靠近。
「菸!」方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侯玨頭都沒回,直接拐了個彎。
方恆瞪著侯玨消失的地方,咒罵了一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十二月份,大冬天,地上冰冷,方恆的胸口卻在燒火,數落著楊翌的「逼良為娼」,那一條條罪狀,就像是風乾的柴火往火焰上面疊,越來越高,越來越旺,直至燒得什麼都看不見。
他就從來沒這麼憋屈過!
坐到冷了,方恆又想抽菸,於是拍了拍包裡的錢,往小賣部走。
還沒到地方,看著遠處熟悉的身影,方恆腳下不覺間加快了幾分,站到面前,衝著那背影脆生生地叫了一句:「連長。」
吉珠嘎瑪轉過身來,手裡抱著桶康師傅紅燒牛肉麵,上面並排擺了兩根火腿腸,見到來人親切地笑:「買東西?」
「誒?!嗯!」方恆點頭,走到窗戶邊也買了一桶速食麵。
「中午沒吃飯?」
「嗯,連長怎麼也沒吃?」
「軍區去了一趟,正好錯過了吃飯時間。」吉珠嘎瑪笑道。
「連長真辛苦。」方恆微仰頭看他,笑開牙齒,視線落在速食麵上,「連長,寢室裡有熱水嗎?沒有,我去給你打。」
「有。」吉珠嘎瑪點頭,準備要走,想了想又轉過了身:「速食麵這玩意少吃,你們這時候訓練強度比較大,就算食堂的東西不合口味,也要硬塞下去。」
方恆臉上的笑又濃了幾分,眉眼皆彎,乖巧點頭:「知道了,連長。」
吉珠嘎瑪離開後,方恆連菸都忘記買了,輕飄飄,樂呵呵踩著夕陽的餘輝往回走,心裡琢磨著之前連長的一言一語,總覺得每次見到連長都是不同的模樣。
原來連長也吃速食麵啊~~
進了新兵連的院門,正好看著侯玨往角落那裡繞。
方恆心情正好,遠遠地就叫了一聲。
侯玨停下腳步轉身,手裡拿著一個飯盒,視線卻落在了方恆的手上。
走到跟前,方恆搖了搖手裡的紙桶:「我今天吃這個。」
「晚飯還不錯,有牛肉,你真不吃?」
「爺心情好,賞你了。」方恆抱著速食麵進了屋。
侯玨仰頭看了眼天空,琢磨著這是幾月份啊?天氣說變就變。
不過,方恆的好心情也就持續了半個來小時,一想起還有個一千字的檢討,方恆就有摔桌子的衝動。
但是,最終還是寫了。
全篇的違心之論,簡直就是六月飄雪,寫得方恆好幾次都想把紙給撕了,可惜,到底還是給難產了出來。
檢討書交上去後,楊翌沒再為難他,只是擺出一副指導員的模樣說了十來分鐘,方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就沒往心裡去。
不過,這兩人,也暫時消停了下來,連和平共處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冷眼相對。
當然,要是這麼一路平和下去,這事也就漸漸散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能夠找到適應彼此的相處方式。
只可惜,偏偏方恆這人小毛病太多,訓練不認真,楊翌這邊又有職責在身,抓訓練抓得緊,點方恆的名字點得他都煩。
磕磕碰碰的越來越多不說,楊翌那邊的麻煩事也越來越多。
其實,一開始,連楊翌都不確認這事是不是方恆幹的,畢竟太沒品了,簡直就是幼稚到弱智程度。
新洗的衣服,楊翌一週都換不上,一直乾不了。
上個廁所一出來,腳底下就能踩到一攤尿。
衣服領子被抹上肥皂,一出汗就一手的滑。
……
但是這種事情多了,再加上老點方恆名字的原因,從不確定到確定再到確定無疑,楊翌真的怒了。
過了兩天,楊翌看到自己衣服上的釦子掉了,一掉掉了一排,線頭整齊,是被剪斷的,第一秒就想到了方恆頭上。
晚上班會,照例班長匯報完,楊翌就開口點了方恆的名字:「方恆,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方恆左右看了一眼,一臉困惑地挑眉。
楊翌把衣服丟到了方恆腦袋上,質問了一句:「你今年多少歲了?還搞這套,你不嫌臊得慌?」
方恆把衣服扯下來,一頭霧水地看他。
楊翌站在方恆面前,低頭看人,當著全排的面,冷嘲熱諷:「你要是還沒斷奶,就滾回家去!」
方恆瞇起了眼,面色冷凝:「你把話說清楚。」
楊翌見方恆無辜的模樣,無語地笑:「好賴話我都和你說過,明白明白地告訴過你,有不滿,就當面說,你背著人搞這些個手段有意思嗎?母的才來這套!」
「再說一遍?」方恆咬牙,從牙齒縫裡擠出了話。
楊翌冷哼一聲,放下一句話,轉頭就走。
「垃圾,出來談……」
這語氣太重,帶著十足的鄙夷,方恆愣了半秒,抄起身下的板凳就砸了過去:「操你媽的!你他媽再說一遍?!」
方恆下的手黑,板凳直接砸到楊翌的腦袋上,楊翌真心沒想過方恆會直接動手,躲都沒來得及躲,就被「咚」的一聲砸偏了腦袋,他踉蹌地退了兩步,再被身後的人一絆,摔在了地上。
這一手動得有些突兀,整個排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喧鬧聲四起,身邊七八個人一下把方恆給按住了,方恆臉紅脖子粗,不依不撓地叫:「你他媽排長了不起是不是?你查了嗎你?眼睛瞎的就滾回家躺著去!」
楊翌捂著後腦勺直起了身,危險地瞇起了眼,這一砸,也把他怒氣給砸了出來,也好,總比軟綿綿撒嬌討好來得舒坦,於是,沉聲喝道:「方恆,出去!」
方恆被爵爺抱著腰,梗著脖子瞪人,一副怒到了極點的模樣,楊翌每個字都戳到了人最難堪的地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種侮辱的字句,足夠讓他來次狠的。
楊翌瞪著方恆,捂著額頭的手拿下來看了一眼,沒流血,又瞪了回去:「無視上下級關係,打架鬥毆,要不自己寫檢討報告,要不就滾出部隊!」
「寫你妹的寫!這部隊你家開的?你他媽就一排長,你牛個屁!你連話都不會說,眼睛長在屁股上是不是?!你他媽被冤大的是不是?!」
楊翌眼微瞇,跨步過去,看這氣勢有些人想把排長攔下來,又因為那句「上下級」給釘住,一時間有些遲疑,楊翌一路暢通無阻地站到了方恆面前,深吸了兩口氣,冷笑:「我不管這事兒怎麼發生的,但是你動手就是你的錯!嘴皮子還挺利索的……出來!」最後兩個字炸出來,楊翌留下一句「解散」,轉身就出了屋。
侯玨低頭剛想說什麼,楊翌遠遠地厲聲叫道:「方恆!」
方恆掙扎著脫離了侯玨的鉗制,又被侯玨給拉住了。
侯玨氣極了開口:「你瘋了是不是?」
方恆正在氣頭上,又覺得有些爽快,「哼哼」冷笑了兩聲:「他先招我的!」
侯玨瞅了一眼楊翌,又盯著方恆看,腦袋裡亂成一團,偏偏急得又不知道說什麼,到底讓方恆瀟灑地一抬手,掙開手臂,走了出去。
楊翌在門口揉著腦袋等,直吸涼氣,真是有些沒預料到,被自己的兵給揍了,比起疼,更是怒。
方恆出了門,氣勢洶洶地瞪著楊翌,吐了口口水:「活該!」
楊翌眼尾抽搐,克制自己的拳頭往方恆臉上招呼,不斷地告訴自己,你要是動手,你就輸了,深吸兩口氣,冷靜幾分後開口:「兩個事,如果我誤會了你,我道歉,但是動手這件事我必須處理,是對是錯你自己心裡明白,兩千字的檢討,明天交給我!」
「憑什麼?」方恆下巴一抬,睨著他,「這件事情你就確定是我做的了?就當著全排的面說?你寫了檢討給我,我就寫給你。」
「……」楊翌瞇起了眼。
「你不天天說『公平』嗎?這就是你的公平?你要是不當著全排的人道歉,我動手的事情也沒錯!」
「……」楊翌沉默了兩秒,突然一抬手,抓著方恆的領子就把人給拽走了,不遠,十來步的距離,還沒等方恆想到什麼,就被拽到了他和岳梓桐經常躲著抽菸的地方。一到了位置,楊翌就把方恆丟到了牆上,手上用力一擰,一個擒拿的標準動作,手肘壓著方恆的脖子,壓著聲音威脅:「你是不是覺得我好欺負?」
方恆擰了兩下,沒掙出來,側臉被牢牢的壓在牆壁上,粗糙的牆體夾著冰冷的溫度蹭著臉頰,漸漸地腦袋裡開始有些清醒了。
楊翌又往前壓了一步,帶著脅迫的氣息,方恆感覺到手腕被捏得生疼,不敢再掙扎。
楊翌看著方恆瑟瑟抖著的睫毛,湊到耳朵邊,聲調又沉了幾分:「檢討書你愛寫不寫,形式上的東西我也不在乎,說到底,你還是我的兵,我們慢慢地玩,看誰玩得過誰!」
說完,楊翌大力一推,鬆開手,然後輕佻地拍著方恆的臉蛋,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等著啊,你別跑了。」
年輕人,最喜歡做的就是看熱鬧。楊翌出去的時候看到空地上全是排裡的人,腳步一頓,視線凌厲掃過,落在幾個平日裡最喜歡帶頭起哄的人臉上,警告的眼色剛剛遞了過去,就被幾個乖巧的兵給圍住了,七嘴八舌的問他頭上的傷怎麼樣?要不要去醫療室?
楊翌的神情立馬一換,抿著嘴笑,露出倆梨渦,由他們簇擁著進了屋。
身後,侯玨和岳梓桐急忙跑進去找方恆。
方恆靠在牆上,低著頭揉手腕,腦袋裡回味著剛剛楊翌說的話,聽到腳步聲,方恆挑眉看過去,侯玨一副氣極的模樣衝過來,岳梓桐緊跟在後面,眉宇間帶著擔憂。
本來以為侯玨一開口就要罵,方恆已經做好準備了,怎麼知道侯玨擔憂焦急地問了句:「有沒有事?」
方恆看了岳梓桐一眼,搖頭:「還好,沒事,你別管。」
「說什麼呢?」侯玨蹙緊了眉心,「到底怎麼回事?」
「說了你別管了,我自己解決。」
「你鬧什麼呢?要是出了事,我怎麼和你爸交代?」
方恆抿緊了嘴,又想到了楊翌最後放下的話,沉思半晌,最終歎了口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說得文不對題。
侯玨不滿這樣的回答,焦躁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轉了兩圈,逼著方恆非得把前因後果給說清楚。
方恆正煩著,真沒那耐心,侯玨問了半天,方恆才不冷不熱地回了句:「我怎麼知道?他說慢慢收拾我,走一步看一步唄。」
是啊,這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這是別人的地盤,又不是他方家的,更何況,他方恆壓根就沒有過自己地盤,作為普通老百姓一個,除了隨機應變還能有什麼?
岳梓桐之前一直沉默著,直到氣氛沉重得像是被大磨盤碾壓了一圈後,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要不你去找連長吧,好好承認錯誤,順便說說你和楊翌沒法在一起,說不定可以給你換個排,這樣大家見不到面也就好了。」
方恆看著他,沉默了許久,搖頭:「再說吧。」他還記得楊翌放了那句話,叫他別跑了。
後來,方恆被兩人帶回寢室,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對,除了他們班長石磊過來和他談了兩句話,其餘的人都不和他眼神接觸,但是無時無刻地都有幾十道目光落在身上。
方恆覺得煩,乾脆拿了包菸出去抽,直到吹了熄燈號才回屋。
第六章 憧憬
第二天訓練,楊翌直接無視了方恆,或許也因為方恆不想被楊翌抓住痛腳,難得認真了起來,楊翌挑不出錯,就這麼平安地過了一天。
結果第三天早上,方恆就被叫到了連長辦公室。
方恆在連長和指導員的審視下說了自己動手的原因等等之後,連長就說了一句話:「行了,就這樣,出去吧。」
方恆不安地看著連長,低頭出了辦公室。
吉珠嘎瑪是事情發生後第二天夜裡才知道的。新兵連的兵和他還有膈膜,不會來打小報告,所以還是繞了一圈從別的軍官那裡聽到的消息。
這世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估計是新兵們打電話還是議論的時候被老兵聽到了,接著老兵又把這事拿來當趣事和排長、連長說,這才繞到吉珠嘎瑪的耳朵裡。
所以,當天夜裡,吉珠嘎瑪就把楊翌給叫到了辦公室,問明了前因後果,又和樂正東開會討論,處置方案一直定不下來,只能邊調查邊考慮。
問完方恆,這邊前腳走,後腳吉珠嘎瑪和樂正東就開始討論。
其實按樂正東的意思,這種刺頭就該退回去,新兵連是什麼地方?就是用篩子精細挑米的地方,這種兵根本就沒必要留!
吉珠嘎瑪蹙眉沉思,猶豫不決。按理來說,他和方恆確實沒什麼情分,從公正客觀的立場上看,老樂說得對,軍隊不是保姆機構,尤其是這些新兵,不合適的就不要,這很正常。可是吉珠嘎瑪多少對方恆這小子有些喜歡,再加上錯不光出在方恆一人身上,楊翌把人給冤枉了,還不行人家宣洩一下嗎?
所以,一旦什麼事往深了想,就很難掙出來,越陷越深,左右為難。
樂正東滔滔不絕地分析,吉珠嘎瑪就一路沉默,半個小時後,楊翌遞了份檢討書上來,樂正東看過檢討書後也跟著沉默了。
楊翌的檢討寫得很漂亮,情真意切,一路仔細分析,言辭有據,到了最後,這錯大部分都被楊翌給扛在肩膀上,好像這次的事情方恆也是被逼著無奈的反擊。
樂正東原本就挺喜歡楊翌,現在就更喜歡了,直說楊翌沒有咄咄逼人的缺點,是軍校生裡難得一見的謙虛性格。
但是楊翌越低調,樂正東就越覺得楊翌委曲求全,整顆心都偏了,怎麼都要給方恆來次狠的!最好就是返回原籍。
但是吉珠嘎瑪沒點頭,兩個人的意見不一致,這事情就給拖了下來。
結果,接下來兩天,吉珠嘎瑪接了兩個電話,全是高層打來的。
一個是這個重慶駐軍的趙振師長,一句話:罰可以罰,但是不能開,實在不行就換個新兵連。
一個是團政委,問明了情況,然後繞著彎提醒他,方恆不過是個年輕人,好好教就行,誰不是這麼走過來的?
最誇張的是下午楊翌又折返了過來,情真意切地和樂正東談了次話,說是沒把兵給教好是他的錯,作為新下連隊的軍校生,這樣的成績是個污點,希望指導員能給他個機會,把這個污點變成亮點。
所以,就在方恆和爵爺他們不安地等著結果,暗自猜測的時候,方恆的懲罰下來了。
檢討肯定跑不了,警告一次,指導員還勒令他每晚訓練結束後進行思想教育,同時擔任衛生委員一個月,主要負責新兵連的廁所衛生。
這個處置結果是指導員頒佈的,當著全連的面唸出來,方恆就一直低著頭,眼底帶著忿色。
比起這一大串的懲罰,其實方恆想要的更乾脆——就是開除!
他不喜歡這裡,從開始就不喜歡,或者說他原本也努力地想要適應,但是總是找不到歸屬感,比起來當兵,他更情願回家復讀一年考大學。
鬧成這樣都沒被開除?!方恆怒得想罵娘。
解散後,侯玨和岳梓桐都湊了過來安慰,說什麼思想教育、警告和檢討不痛不癢,熬熬就過了,至於打掃廁所更是無所謂,他們有空會幫忙。
方恆不想和他們細說自己的想法,悶聲點了頭。
吃過晚飯,看過新聞聯播,七點半過點,方恆被叫出去接電話,他老頭子方新友打來的,劈頭蓋臉地就一頓罵,就跟訓狗一樣,方恆抿著嘴角默默地聽,心裡說不上來的委屈,眼淚不知不覺就滑了下來,但是到底一句話都沒說。
掛了電話一轉身,方恆就見到魏亞陽盯著自己看,帶著些許玩味和同情,還有幾分欲蓋彌彰的幸災樂禍。
方恆淡淡掃了他一眼,手背在臉上蹭了一下,低頭走了出去。
還不到八點,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燈照在水泥地面反射出橘黃色的光線。偶爾迎面會走過來八人一組的巡邏執勤兵,視線在他的臉上掃上一圈後快速地移開,目不斜視地繼續前進,耳畔偶爾還能聽到遠處口哨的響聲,不知道是哪個連在訓練,或者在打籃球,夜晚的軍營有些安靜。
方恆晃晃悠悠地走到連長辦公室,指導員樂正東翻腕看了眼手錶,面露不愉地開口:「幾點了?」
「臨時接了個電話。」方恆說。
「有事提前請假。」
「是。」
樂正東起身收拾桌子:「去會議室等著。」說完,目光落在方恆的手上,「你空手過來的?」
方恆還在想會議室在哪裡,聽到指導員的問話愣了一下才點頭。
樂正東嘴角抿直:「下次記得帶紙筆,這個拿著。」說著,樂正東把信箋紙和筆遞了過去。
會議室在二樓,空間很大,擺著能寬鬆坐下二十來個人的會議桌,一邊牆上掛著五十六寸的液晶電視,門口有台飲水機,承襲了軍營一貫的風格,乾淨、整齊、簡潔。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方恆發現指導員真的是個人才,訓起人來口若懸河,兩個小時說下來都不帶重覆的,而且只要方恆一分神就被抓出來提問,回答得不對又開始說。
最終,方恆解放出來的時候簡直是頭痛欲裂,情願罰跑二十圈的操場都不願意繼續進行這種思想教育。夜裡睡覺,只要一閉上眼就能聽到像唐僧唸經一樣的字句,腦袋裡全是指導員豐厚的嘴唇不斷開合的動作。
要命!難怪孫悟空會成了唐僧的徒弟!
第二天依舊是體能訓練,隊列訓練。
早上六點起床慢跑,接著打一套軍體拳,然後是早飯,上午三個小時訓練隊列,午飯午睡,接著下午又是兩個小時體能訓練,引體向上二十個,俯臥撐二十個,蛙跳一百米,仰臥起坐五十個,一組,兩個小時差不多能輪五次。
他們訓練的時候,楊翌就背著手來回晃悠,嘴裡喊著口號,「一、二;一、二;一、二;一……」
一個長音拉出來,正做著俯臥撐的新兵就聽到「一」就要往下壓,身體得繃緊了,姿勢必須正確,手肘得呈九十度角,屁股不能下塌不能上翹,要是有人做得不對,楊翌就會去單個糾正,遲遲喊不出「二」來,他們就得一路咬著牙堅持。
要是有人好死不死堅持不下來趴在了地上,楊翌就一句話:「全部重新來!」
說是一組,實際上他們做的遠比計畫中的多。
不過沒人知道,訓練計畫都在楊翌的肚子裡,不用宣佈,士兵只要按著口令執行就行。
方恆最煩的就是俯臥撐訓練,因為楊翌最喜歡這個時候折磨人,最初一人犯錯全體被罰的時候,還有人心裡覺得不公平,但是現在時間長了,他們也就被虐習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匪夷所思地聽話。
方恆咬著牙堅持,整個身體都在抖,額頭都漲出了青筋,就是不敢趴下去。
他一個人被罰無所謂,但是一旦出了錯全排受罰。對於這種群起而攻之,他還沒到視若無睹的地步。
方恆低頭看著眼前的水泥地面,耳朵捕捉著楊翌的腳步聲,左邊,右邊,走遠了聽不到,然後又回來了,停在身邊,方恆身體瞬間繃緊,動作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然後有什麼硬硬的東西杵在了屁股上,方恆慢了半拍才想到是楊翌拿在手裡的棍子。
棍子差不多兩根手指頭粗細,一米左右長,剝了皮的樹枝,很直,被手握了兩天色澤已經變成了黃褐色,楊翌從前天開始就拿著這根棍子帶他們訓練。不過最坑爹的是他不拿這根棍子抽,訓不聽的罵,罵不聽的踹,偏偏有了棍子的楊翌震懾力更強,跟長了惡魔翅膀一樣邪性。
遲遲不來的「二」終於喊了出來,方恆急忙撐了起身,結果屁股疼了一下,方恆眉心一蹙,轉頭瞪了過去。
楊翌露出兩個梨渦,抿著嘴笑,真是燦爛到花開蝶飛。
「一……」又一個口令從楊翌白亮的牙齒溢出,襯得那個梨渦愈加地深。
方恆不急多想就壓了下去。
然後……楊翌走到前面蹲下身看他,方恆低著頭看著眼前的水泥地面,數著上面的坑坑包包。
楊翌把棍子拿到方恆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情真意切地說:「不好意思,忘記昨天夜裡給削尖了,你穿那麼厚應該沒事吧?」
方恆猛地抬頭瞪著楊翌的臉,心裡一萬頭草泥馬狂嘯而過,咬牙切齒地開口:「你大爺……」聲音被壓著,撕裂沙啞,透著深深怨念。
楊翌挑眉,勾起了一邊的嘴角,梨渦一淺一深,帶著點兒邪氣,「唰」地起了身,放聲喊了個「二」!
方恆眉毛一下就立了起來!
好不容易堅持到訓練結束,楊翌一句解散,全員緊繃的臉立馬鬆開,笑逐顏開地散了去。
方恆捏著手臂正準備往回走,身後傳來了楊翌的喊聲。
「方恆!」
方恆回頭看他,挑眉。
「今天衛生打掃了嗎?」楊翌問道。
方恆斜睨他,淡聲回答:「中午打掃了。」
「哦……」楊翌拉了個長音,「新聞聯播結束後到我這裡報到。」
「……」方恆轉身走了出去。
見那臭臉一秒都嫌多!
方恆一路腹誹地走著。
折騰成這樣都沒離開這裡,難不成真要拿刀捅了人才行?
當然不行,那得坐牢!
從一個稍微鬆點的牢裡跳到另外一個嚴實的牢裡,有差別嗎?
回了寢室,侯玨一下就貼了過來,壓著聲音問:「昨天被你爸給訓哭了?」
方恆愣了一下,當即抬頭就去找魏亞陽。魏亞陽正站在不遠處和人說話,手裡拿著飯盒,說得眉飛色舞,方恆心裡的火一下就撩了起來。
侯玨抬手壓住了他的肩膀:「是他說的,但是現在不行,晚上我和你去收拾他。」
方恆剛想點頭,動作一下僵住,然後搖頭:「不行……」
「嗯?」侯玨挑眉看他,眼底還有沒有消逝的狠戾。
方恆低頭想了想:「其實和你說實話吧,我怎麼樣都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出事,你說過,你要留在這裡。」
侯玨看著方恆疲憊落寞的臉,抬手摸了摸方恆的頭頂,扣著後腦勺壓了過來,額頭抵靠低聲說道:「要收拾一個人方法很多,總能收拾得他連說都說不出口。」
方恆挑眉,有點猜到了侯玨的想法,嘴角勾起,露出了獰壞的笑:「魏亞陽嘛,陽魏亞就行了,把這名字宣揚出去,就夠他難受的了。」
「就這麼簡單?」
「再說。」
看完新聞聯播,方恆去了楊翌那裡報到,楊翌從抽屜裡抽出一個黑皮筆記本遞給他:「晚上拿過去。」
方恆的視線在楊翌和筆記本中間游移,然後接過筆記本就走了出去,一路走到門口,身後一直有腳步聲跟著,扭頭一看,是楊翌。
楊翌抿嘴笑,搖了搖手裡的本子:「過幾天你的思想教育會由我接手,這幾天我得跟著旁聽。」
「……」方恆眉心一擰,步伐又快了幾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辦公樓,崗哨兵看了他們一眼,繼續目視前方。
進了會議室,指導員還沒到,楊翌率先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方恆想了想坐在了他的對面,挑釁地看過去。
楊翌一直在笑,燈光打在臉上,在眼窩處折出一道影子,看不清眸子的黑白邊際,就像最初見面的時候,親善力十足,讓人不覺間放下戒心的笑。
方恆眼底閃過不屑,也抿起了嘴,彎下眼眸,眼底閃著淡淡的光亮,然後輕咬下唇,很靦腆地笑,像是非常不好意思一樣,微微低頭,帶著幾分害羞和可愛。
「咳!咳咳……」楊翌偏頭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捂著嘴又看了方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就從來沒在男人臉上見過這種表情,簡直娘到讓他寒毛直立。
Yes!
果然壓箱底的東西就要在決定勝負的時候用!
方恆看著不自在的楊翌,心裡終於舒坦了!
沒過一會兒,指導員從門口走進來,身後還跟著連長。
方恆視線直接錯開指導員落在連長的臉上,有些收不回來。
連長很帥,這一點毋庸置疑,眉目深邃,五官深刻,但是最主要的是連長身上散發的那種氣勢,就算是這種休閒放鬆的時刻,也帶著幾分恣意的瀟灑,博人眼球,引人靠近。
隨著連長的突然出現,漸漸靠近,方恆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有些慌亂的將目光落在了指導員的臉上,一張老實巴交毫無特色的臉,於是……好了。
「連長,指導員。」楊翌站起身打了招呼。
吉珠嘎瑪笑著說:「我就是過來看看,沒什麼事。」
全員就坐,方恆這才發現問題大了。
一名連長,一名指導員,一名排長,三座大神坐在對面,就他一個小兵,這壓力……
方恆低著頭,把筆記本打開,握著筆,一副乖巧的模樣,周身散發出一種不自在的氣息。
樂正東看了眼吉珠嘎瑪,示意他滾。
吉珠嘎瑪眨巴著眼,歎了口氣,只能起了身,但是起到一半,見到方恆抬頭看過來,於是又坐了回去,率先開了口:「方恆。」
「在!」方恆精神地回答,聲音清脆,像是砸在盤子上的棋子。
「我看過你的資料。」吉珠嘎瑪雙手支在桌面上說,「你似乎並不想當兵。」
方恆沉默了一會兒,誠實點頭。
「為什麼?」
方恆左右看了一眼,沉默。
吉珠嘎瑪抿嘴笑:「算了,誰都有點秘密,不過……」說到這裡,吉珠嘎瑪頓了一下,目光誠摯地看了過去,「我覺得你會成為一個好兵。」
這句話一說完,楊翌和樂正東就詫異地看向吉珠嘎瑪。
這句話,說得有些早了……
軍營裡不乏用這種方式鼓勵新兵的軍官,但是大部分都是在發掘出亮點後,為了激勵才開的口。一個月的新兵,又是個刺頭,誰都沒法保證以後會怎麼樣。
但是就是大家這一分神,誰都沒看到方恆眼底的一絲鬆動。
說實在的,這話換了誰說都不行。
楊翌說,假!
樂正東說,煩!
吉珠嘎瑪這一手真有點錯有錯著的巧合。
方恆對吉珠嘎瑪確實有些想法,「憧憬」,就這兩個字,簡單而直接。
所以,既然上了心,這個人的話就肯定有分量,方恆就這麼簡單地被激勵了。
吉珠嘎瑪說完這句話就起身離開,教導員開始做思想工作,楊翌就在旁聽。
方恆看著認真,事實上有些心不在焉,腦袋裡經常時不時地撞進連長的話和表情,莫名地在意,在意到不去想都不行。
為什麼連長會覺得我會是個好兵?
我哪裡好了?
真的有值得連長誇獎的地方嗎?
想不明白,但是無所謂,連長說他會成為好兵,那就是一種肯定,一種期盼,有這種被期待著的感覺就夠了。
又過了兩天,新兵訓練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各個課程的訓練漸入佳境,於是新兵連展開了新的訓練項目——持槍與擎槍訓練。
八一步發下來那天,小夥子們鬧瘋了,一個個抱在懷裡的槍就跟親兒子一樣,愛不釋手。
方恆摸著槍身,一臉的感慨:「這可是真傢伙啊。」
侯玨就坐在他旁邊,稀罕得連眼睛都不想移開一下:「聽說最後一個月還有實彈射擊訓練。」
「我上次去你家,見到你好像也有一把九五步,模擬槍?拆開看沒?」
「仿什麼真?!射塑膠子彈的,真的模擬槍可以拿來打鳥,我拆開看過,槍托的位置就一鐵塊,重量是一樣的,但是比這假多了,看到沒?槍管!鋼質的!」說著,侯玨敲著槍管,陶醉地聽著厚重的敲擊聲,仔細端詳。
方恆挑眉笑,仔細打量槍身結構,最後還是覺得彈夾可能好卸一點,扯了兩下沒扯下來,旁邊伸過來了一隻手。
岳梓桐說:「這兒,看到沒?有暗釦,得壓著才行。」
「我知道。」方恆斜了他一眼,「找找就知道了。」
岳梓桐笑了笑,不太感興趣地把槍放在了雙腿上。
「玩過?」方恆看他。
「嗯,有機會碰到,還開過槍,包括『九五步』,比起『九五』,這玩意兒後座力太大,第一次直接給我震哭了,差不多……」岳梓桐想了想,「十一歲那樣吧。」
「誒?!」方恆撞了撞他,「你家在部隊裡職位不低啊。」
「我媽就一幹事,幹事知道吧?就在後勤裡面搞政工,是部隊的記者。」
「拿筆的也能碰槍?」
岳梓桐笑了笑,沒說話。
這邊,楊翌等他們稀罕完了,便把人全部吆喝了起來,洋洋灑灑地說著擬好的腹稿:「槍械的具體構造訓練先從理論知識開始,現在發槍是讓你們習慣這個重量,從現在開始,你們的負重跑將會增加七斤,也就是這支槍帶給你們的……」
這邊楊翌正說著,那邊連長從遠處走了過來。
尖銳的哨音霎時間又響起,全員立正。
吉珠嘎瑪穿著迷彩作訓服,大步流星地走到隊伍前面,從一個士兵的手上拿過槍,在手上掂了掂:「怎麼樣,都高興嗎?」一開口,就聲音響亮,像是從胸腔炸出來的一般,這部隊裡,就沒幾個輕聲細氣說話的。
「高興!」當即,就有人吼了出來,一水的年輕小夥子臉上都揚著燦爛的笑。
吉珠嘎瑪也笑開了牙齒:「我也高興,不喜歡槍的兵就不是來當兵的!」
說著,吉珠嘎瑪的手在步槍上一番摸索,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把槍在眨眼間七零八落,他把這些零件丟到隊伍裡,一丟一個準,最後的槍匣砸在了方恆的胸口,方恆一抬手,就抱了個結實。
吉珠嘎瑪看了一圈:「看到沒?槍就這麼簡單,幾個零件,分開了,什麼也幹不成,組合在一起,你就什麼都能幹!咱們師今天下了比武狀!兩個月後新兵連比武,你們敢不敢給我抱個錦旗回來?!」
「敢!」方恆一下叫了出來,聲音超尖,在一堆回應聲中,最是清楚。
吉珠嘎瑪看向他:「方恆!」
「到!」
吉珠嘎瑪指著他鼻子說:「你就一吊車尾的,我今天可聽清楚了,軍令狀!懂不懂什麼是軍令狀!」
方恆揚著一臉燦爛的笑,也不管連長說了什麼,忙不迭地點頭:「沒問題!一定不給您丟臉!」
「我可記著了。」這麼說著,吉珠嘎瑪衝著三個排長招手,等過來了說道:「老規矩,師部比武前,咱們連也得比比,成績靠練,好成績卻是靠比,還剩兩個月時間,優秀新兵排的錦旗,一月一輪,要不一家得,要不兩家得,誰要是沒得到,自己到我這兒來領罰!」
「是!」三個排長當即腰板一挺,沉聲回話。
吉珠嘎瑪點頭笑,看向隊伍:「來,給你們變個戲法,你們誰知道八一步的最快組合紀錄?」
「二十秒?」
「十秒?」
「一秒?!」
吉珠嘎瑪挑眉,看向喊話的人:「誒?!那誰?說一秒的那是誰?站出來!給我看看!」
等了兩秒,畢雲濤怯怯地走了出來:「報告!」
吉珠嘎瑪打量著他:「名字?」
「報告,畢雲濤!」
「一秒的那是章魚!」吉珠嘎瑪挑眉笑,俊朗的五官讓人移不開視線。
「噗!」新兵們全部笑了。
畢雲濤也笑了,瞇瞇眼簡直成了一條縫,看不見眼珠子。
「你把零件收上來。」
「是!」畢雲濤急忙轉身忙活。
等畢雲濤笨手笨腳地把零件抱回來,吉珠嘎瑪擺手歎息:「就你小子亂說話,驚喜全沒了,去,把零件放一邊吧。」
「連長,對、對不起。」畢雲濤紅了臉,無措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吉珠嘎瑪失笑:「得,別擺這麼個臉,一秒我沒法,不過可以實際給你們演練一下。」
這麼說著,吉珠嘎瑪從畢雲濤的懷裡先拿過了機匣,然後另外一隻手拿起槍機,說道:「作為男人,你們選擇來當兵,很幸運。」吉珠嘎瑪看著新兵們,「因為你們可以合法地擁有槍械,並與它最長時間地在一起。我相信,你們現在或許對軍隊還差了那麼一點勁兒,但是你們一定愛槍,愛裝甲車,愛武直,哪怕是變形金剛,任何代表力量和鐵血的事物,你們都愛!」
說完,最後一個零件,彈夾插入,吉珠嘎瑪擎槍站立,帶著幾分傲然環視他們:「但是,你們能夠合理地擁有這些東西,都來自於你們的身份,拿著槍的男人就該做男人的事!記住,你們是士兵!是我國的軍人!」
「珍惜眼前的一切!」這麼說著,吉珠嘎瑪將槍丟了出去,完整組裝的八一步在半空畫出一道弧形,折射出銳利的光線,落在了早前被拿走槍的士兵懷裡。
方恆沒太聽清楚連長說了什麼,或者說,大部分的兵都被連長組裝槍械時如行雲流水的動作吸引,所以,組裝完成,連長擎槍而立的瞬間,所有人,莫名地有了一種仰視的感覺。
再一回神,最後一句話,深刻入骨——珍惜眼前的一切!
之後,有人計算過時間,連長在與他們說話,並對視的時候,這短短八秒的時間,步槍已經組裝完成,流暢熟悉的動作,就像是手指的延伸,信手拈來。
不同於上一次訓話時的氣勢凌厲,這是一種震懾和動員揉撚到極致的講話,剛柔並濟恰到好處,再加上連長之於他們這些小兵而言高高在上,一種彷彿敬畏的情緒油然而生,像是烙印一樣,刻在了腦海。
訓練結束,班長們收了槍交了上去。
現在軍隊實行槍械統一管理制,不在崗上不配發。
回了宿舍,方恆貼到侯玨身邊問道:「爵爺,你覺不覺得咱們連長很牛?」
侯玨瞄了他一眼,鄙夷一笑:「廢話。」
方恆嘴角抽搐,瞪了他一眼,抬腿踹到他小腿肚子:「怎麼的?羡慕嫉妒恨?」
「再羡慕嫉妒也比你距離近,吊車尾。」
「操!」方恆吼了一聲,撲上去揍人,侯玨往側面一站就躲開了,勾著嘴角笑,目光明顯奚落。
方恆瞪了兩秒,突然輕飄飄地推了他一下,掐著嗓子說:「德性,醋了就直接說嘛,我成全你,你求我,我就說你最牛~」
侯玨失笑,搖著頭走開了去,去拿飯盒,準備吃飯。
方恆貼在後面不依不撓地說:「侯班長,侯排長,侯連長,侯營長,侯團長,侯……」
「有完沒完你?!」侯玨轉身把飯盒甩給他,「集合!吃飯!」
方恆抱著飯盒貼上去:「爽不?侯將軍。」
侯玨側過身踹他,方恆跳開,完美躲過,比了個「V」的手勢,笑瞇了眼。
排裡的兩名戰友走過來,看了他們倆一眼,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侯玨看了一眼無所謂的方恆,自己的臉色卻黑了下來。
方恆被帶著出了宿舍,外面稀稀拉拉地站了十來個人,楊翌就站在最顯眼的位置,正在往這邊看。方恆的眼彎了幾分,笑開一口白亮的牙齒,遞了個完美的笑過去。
楊翌當即也恰到好處地回了個笑。
兩人一岔開頭,方恆眼裡的笑就冷了下來。喜歡一個人可以沒理由,討厭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就衝著楊翌不問是非地冤枉他,他就不喜歡楊翌,或者說,一開始,他對這個人就不待見。
但是現在形勢比人強,他就普通一兵,楊翌是個中尉排長,他就不敢動彈,被壓著,只能視而不見,冷漠相處。
楊翌沒跟著去吃飯,三個排混在了一起,由一排的排長帶著,本來方恆也不在意,但是吃飯的時候見到姍姍來遲的連長身後跟著楊翌。兩個人從進了食堂就在低聲說話,直到離開都沒分開過。
方恆猜著他們在說什麼?會不會提到自己?連長會不會覺得自己不再值得期待了?
他還記得上次楊翌貼在耳邊說的話……慢慢玩……
脖子上像是勒了條繩子一樣難受,走也走不了,留下還不舒坦,時時擔心對方給自己穿小鞋,只能努力地撐著,別讓楊翌挑出錯來。
這邊,吉珠嘎瑪吃完飯後帶著楊翌去了警衛室,翻看了早前車棚裡的錄影。從顯示幕上的畫面可以看出來,自行車的氣確實被放了,都是午休的時候幹的。畫面很清晰,但是對方壓著帽檐低著頭只能看到下巴,像是知道哪裡有攝像頭一樣。
可惜新兵連晾衣服那裡也沒有攝像頭,兩個人看了一個中午都沒看出是誰。不過肯定是新兵,單是身上那套純綠色的作訓服就是證明。
最後,吉珠嘎瑪讓楊翌先回去帶訓練,自己把錄影帶拿走,打算結合新兵連大門和車棚的錄影對照尋找蛛絲馬跡。
晚上,吉珠嘎瑪留在了辦公室。
方恆還得繼續接受指導員的語言荼毒。說實在的,並不是指導員說得不好,而是他聽不下去。
指導員說得太寬太廣,為了家人,為了朋友,為了兄弟,哪怕是為了國家都在說,叫他別辜負了家裡人的期盼,別因為自己的任性影響了前程,大話是一套一套,聽得方恆覺得那都是距離很遠的事情,根本就沒法帶入。
但是方恆表現得很好,指導員說什麼他都點頭,就算是指導員問的話也答得頭頭是道。
樂正東總覺得不太對,又抓不出錯來,只能把人給放了。
這邊兩人才出屋,方恆就被吉珠嘎瑪給截了下來,吉珠嘎瑪讓樂正東先回去後,就帶著方恆去了辦公室。
方恆不知道什麼事,一路忐忑地跟著,最後坐在了吉珠嘎瑪的辦公桌邊上,瞅著面色不太好的連長,緊張地捏住了自己的食指,視線移開,落在喝了一半的茶杯,揚起笑說了句:「連長,我去給你添點熱水。」
「不用。」吉珠嘎瑪眉心微蹙,開門見山地說,「我現在在查誰在背地裡做的那些事。」
「哦。」方恆點頭,不太明白地看著他,「查到了嗎?」
「你覺得該是誰做的?」
方恆搖頭:「不知道。」
「真不知道?」
「嗯。」方恆肯定點頭,然後想了想,有些興奮地開口,「連長,我能幫上忙嗎?比如調查什麼的?」
吉珠嘎瑪想了兩秒,竟然點了頭:「好。」
「真噠?」方恆喜上眉梢,卻沒想連長讓自己辦這事多不合理。
「嗯。」吉珠嘎瑪把茶杯拿過來喝了口涼茶,淡聲開口,「你們排長也在查,資料在他那裡,你利用課餘的時間和他討論討論。」
方恆的五官一下擠了起來,不太願意地嘟起了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吉珠嘎瑪眉梢輕挑,露出了淡淡的笑,有點想在這小子頭上摸摸,就像當初逗果果一樣,但是到底沒動,只是把茶杯放回到桌面上:「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和楊翌了,說個時間。」
「連長……」方恆愁眉苦臉地看著他,「我能不能自己查?」
「也行。」吉珠嘎瑪點頭,「需要多久?」
「一個月……?」方恆看著連長不動聲色的臉,又開口,「半個月……?」見連長挑眉,只能繼續改口,「一週……」
「好,一週。」吉珠嘎瑪拍板定案,然後把方恆給轟了出去。
下了樓,被冷風一吹,方恆頓時淚流滿面,暗自唾棄,多嘴!多嘴!叫你多嘴!
過了一會兒,轉念一想,既然這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再加上被冤枉的是自己,要是真能把犯事的抓出來,到時候當著全排的面狠狠地砸在楊翌臉上,那種感覺肯定很爽!
但是,兩天後,方恆終於發現夢想的豐滿和現實的骨感差距到底有多大!
他被排擠了!
整個排,不,整個新兵連,除了侯玨和岳梓桐、石磊和他說話外,所有人都不願意理他!
那些人對他視而不見,就算是帶著一臉笑過去,換回來的不過是個冷臉,要不就是個不冷不熱的表情,更有誇張的,直接偏頭就走過去了。
當然,那個誇張的可以不計,因為他們早就結下了梁子。
方恆瞅著魏亞陽的背影,瞇起了眼。
魏亞陽和侯玨關係不好,當初爭班長的時候彼此就沒少較過勁,後來魏亞陽見到他接電話後就跟八婆一樣到處宣揚,他就把魏亞陽的外號當著全排的面叫了幾次,結果兩個人的梁子又深了幾分。
不待見?
正常!
方恆也覺得自己沒勁,沒臉沒皮,明明知道兩個人關係不好,還偏偏想要在魏亞陽身上套消息,如今換這麼個臉,活該!
侯玨就站在不遠處,看到了這一幕,臉色當即就黑了下來。
眼底帶著戾氣,一路追著魏亞陽走了過去,手直接卡上對方的脖子,湊在耳朵邊說了兩句話。魏亞陽面色一變,惡狠狠地瞪著侯玨,侯玨沉著張臉與他對視,然後冷笑,大力摟了一下,轉身走開。
第七章 比賽
魏亞陽追著侯玨的視線收回,落在方恆的臉上,帶著幾分不屑,轉身進了屋。
方恆正準備去追侯玨,岳梓桐卻走過來拍了拍他,然後攬上肩膀,把他帶到了平日裡偷偷抽菸的地方,給他發了支菸。
方恆接過菸,瞅著岳梓桐:「怎麼?」
「你這麼查沒用。」
「?」
「我來問吧。」
方恆的眉梢又挑高了一分。
岳梓桐蹙眉想了想:「能整到楊翌頭上的人肯定是被收拾過的,平日裡表現好的可以不考慮,主要就是幾個表現差的,排裡這樣的人不多,挨個談話就好。」
「對,」方恆點頭,吐了一口菸,「你和爵爺問?」
「爵爺不行,」岳梓桐搖頭,「表現太好了,招人嫉恨,最主要他也沒心發展人際關係,就跟我們幾個好,不合適。」
方恆往他那邊挪了兩步,撞了下他的肩膀:「你倒是八面玲瓏啊,回頭當指導員不錯。」方恆這話沒錯,岳梓桐不單和他們關係好,和排裡,乃至整個新兵連的每個人都能說上話。
岳梓桐睨了他一眼,帶著幾分傲然:「我衝著政委去的,指導員?委屈我了。」
方恆失笑:「也是,不幹到師政委,可惜你這身本事,誒,能查到嗎?」
「不好說,」岳梓桐搖頭,眉心微蹙,「誰幹了不得掖著藏著?我最多是旁敲側擊猜猜看,誒,對了,軍區不都有『狗眼』嗎?你怎麼不找連長要?」
「狗眼?」
「監控錄影。」
「……」
岳梓桐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我覺得連長在玩你。」
「誒?!」
「咱們這是偵察營,查什麼查不到呢?還得讓你幫忙查?擺明了有目的。」
方恆抿緊了嘴唇,抽了兩口菸,有點不甘願地說:「連長讓我和楊翌一起查,我知道他意思,想讓我們關係好點,但是,我不樂意。」
「……」岳梓桐扭頭看他,不知道說什麼,想了很久,開口,「那你就別管這事了,他們早晚能把人抓出來。」
誰知道方恆卻搖頭:「我想做這事,自己查,查出來了告訴所有人,我沒錯,是楊翌冤枉的我!」
方恆說到最後聲音壓了下去,不是低落,而是咬牙切齒,帶著怒氣。這些天被人排擠,憋屈得已經夠多的了,他必須做點什麼改變現狀,不是為了讓他們向自己道歉,而是一種證明,證明自己沒錯,錯的是沒有調查就妄自下了結論的楊翌!
岳梓桐卻開口說道:「其實大家未必覺得是你的錯。」
「?!」方恆挑眉。
岳梓桐組織了一下語言:「這麼說吧,當初你氣到動手,那種反應很多人心裡差不多都有底,但是比起覺得你被冤枉了可憐,你給人更多的感覺是狂,你和爵爺在一起,兩個人做事都非常地高調,太過出眾,就是不好。」
方恆愣住,耳朵裡聽著岳梓桐說,腦袋裡卻閃過了侯玨當初酒醉後說的話——到了軍隊咱倆一起稱霸,管他老兵首長的,見一個收拾一個,見兩個收拾一雙!
這邊,岳梓桐繼續說著:「可能我說這話你不愛聽,所以我說了你也別多想,就是想給你提個醒,爵爺狂,狂得有底氣,但是你沒有,你和爵爺走一起,看起來就像是……」岳梓桐停了話,後面的話難聽,說到這裡足夠方恆明白了。
果然,方恆的面色冷了下來,直勾勾地瞪著岳梓桐:「你也這麼認為?」
「我說了,讓你別多想,」岳梓桐苦笑,「到了軍營第一個和我說話的就是你,那時候你挺可愛的,當然,現在也不錯……」
方恆捏在菸上的手指緊了幾分,眼底的眸色暗沉不明。
岳梓桐無奈地撓了撓後腦勺,歎了口氣:「算了,話說了這些,我就直接說了吧,要不像爵爺一樣把自己的本事亮出來,高調也高調得有底氣,要不就像我一樣,低調點。」
本來方恆聽了開頭心情不太好,但是卻被岳梓桐的低調給激得笑了起來,他無力地看著岳梓桐:「是,你低調,確實。」
岳梓桐不爽挑眉:「我怎麼了我?我夠忍著了。」
「沒,」方恆擺手,舔了舔下嘴唇,「低調,我承認,努力想低調的高調人。」
「……」岳梓桐摸著下巴,勾起了嘴角,「看得倒透徹,知道我怎麼來的嗎?」
「?」
「打娘胎裡來的。」
「操!」方恆瞪圓了眼,抬腿就去踹他,邊罵邊踹,邊踹邊笑,「逗我玩呢是吧?好玩!好玩嗎?!」
岳梓桐笑得比方恆還歡快,菸灰抖了一身,被方恆一路給逼到了牆角,屁股到底被結結實實踹了一腳。岳梓桐頓時笑岔了氣,彎著腰開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方恆連忙收了手,拍著後背順氣。
岳梓桐咳了一會兒抬頭看他,白皙的臉蛋緋紅一片,眼眶裡還鍍上一層水膜,然後擺著手示意沒事,續上了之前的話題:「我是被逼著來的。」
「逼著?」方恆手微頓,「跟我有差別?」
「當然。」岳梓桐望天想了想:「再不咋地,你還是媒人聘禮走了套程序,我可是臨上了花轎才知道自己要嫁給誰。」
方恆的反應很快,愣了半秒當即就明白了岳梓桐的意思,驚訝地看過去:「你連體檢都沒參加?!」
岳梓桐笑開牙齒,聳肩。
方恆抬手搭上岳梓桐的肩膀,往下壓,兩人又蹲到了一塊:「你不是說你老媽就是個幹事……」問到一半,方恆突然反應了過來,「你老爸呢?幹嘛的?」
岳梓桐遮著嘴壓聲說了句:「團政委,咱們這個團的。」
「我操!」方恆怪叫了起來,「太子爺?」
「噓!」岳梓桐豎起指頭吹聲,「我爸說了,要是讓戰友知道這層關係,他要削我。」
「那你還告訴我?」
「憋著難受。」
「意思是讓我憋著唄?」
「不行?」
「……」方恆想了想,「也行,有什麼好處?」
「這都要好處?你該引以為榮,整個連裡就你一個知道。」
「又不能和別人說,有什麼意思?你還能給我什麼好處不成?」
岳梓桐挑眉笑了,好處當然有,而且已經辦了,但是沒必要讓方恆知道。
不過他要是知道,方恆根本就不想留下來,自己多此一舉,怕是就得瑟不出來了。
所以「誤會」這種東西有好有壞,單看彼此怎麼認為。
有些時候,美麗的誤會真是讓人都捨不得去敲碎。
岳梓桐不想說,乾脆換了話題:「咱們先不說我的事,說你的,我把自己老底掏出來就是給你點個醒,就我這樣的都得藏著縮著做人,何況是你,所以把新兵連的事當個教訓,記住就好,回頭下了連隊就得想好了再行動,一處就是兩年的戰友,真要是鬧得被孤立,難受的還是你。」
方恆還在琢磨岳梓桐的背景,聽了這段話繞了半晌才徹底進了腦袋裡,古怪地看著他:「幹嘛對我這麼特殊?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怎麼就特殊了?我就愛管閒事,可以不?」
方恆能說什麼?只能忙不迭地點頭:「可以,當然可以。」
這天夜裡,方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並不是覺得岳梓桐說得對還是不對,而是一種對比。
在學校的時候,學習成績好不好是一回事,夠不夠硬氣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個就知道埋頭讀書的「三好學生」見到他們這些人都是繞道走,確實牛氣,風光得不得了,但是自己似乎有些錯誤想像了部隊的情況。
這裡,最不缺的就是硬氣的人。
老實聽話的大都考上了大學,有著另外一片天空,而像他這種的最後被送到了這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壞小子真是一抓一大把。
如今從零開始,誰都不服氣誰,只有把真本事亮出來才能夠得到基本的尊重。
方恆望著黝黑的天花板,猶豫不決地苦惱著。
低調?還是高調?
隨波逐流?還是迎難而上?
學岳梓桐?還是侯玨?
這天,下了訓練,文化生活結束,楊翌就把方恆帶到了辦公室裡談心。
是的,談心。
部隊基層軍官,尤其是排長可以說是和士兵最貼近的領導,訓練戰士,關心戰士,瞭解戰士,就是他的一部分本職工作,都是小事,卻很繁瑣,尤其是和一些刺頭兵的「談心」更是需要耐心。
方恆在指導員那兒的思想教育結束,現在輪到他來接觸方恆。剝離掉一些從外面帶進來的不正確想法,深刻灌輸部隊的觀念,在循循善誘的過程中拉近彼此的距離。
可惜想法是好的,計畫是對的,偏偏方恆卻軟硬不吃。
從方恆進了辦公室後,楊翌都不知道他們兩個聊了什麼,簡直就是嗆聲。
楊翌好言好語地說:「你看,咱倆的矛盾也過去那麼久了,我也在查到底是誰幹的,等查出來,是我錯,我肯定當著全排的面和你道歉。」
「行啊,等查出來再說。」
「但是我的工作總要繼續下去,你也不能帶著情緒訓練是不是?」
「你哪兒看著我帶著情緒了?我這不在和你說話呢嗎?是你帶著有色眼鏡看我吧?」
「你這語氣還不是帶著情緒?」
「我說話就這樣,你才認識我啊?也是,觀察力不夠,也不怪你。」
楊翌悠長地吐了一口氣,盯著方恆看了半晌,點頭,隨手拿了本書來看,把方恆晾了一會兒後,卻見到這小子低頭在本子上畫著什麼,眉飛色舞,於是楊翌湊過去看了一眼,笑道:「這是烏龜啊?挺像的。」
方恆斜睨他:「清蒸全羊。」
「咳!」楊翌醒了下嗓子,這才發現烏龜腦袋上長了兩支角,其實……這真不怪他自己找埋汰,實在是方恆畫得太難看,上下鍋蓋一夾,頭和四肢都露出了出來,簡陋到難看的四不像,一眼掃過,除了烏龜不作他想。
方恆抿著嘴笑,雙眼亮晶晶的,帶著幾分得意,是楊翌自己撞到槍口上,活該!
於是,楊翌被挑釁得又有點兒怒了,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攤上這麼一貨,軟硬不吃,認準了理就誰說都不聽,根本就欠收拾!
第一次的「談心」無疾而終,方恆取得了階段性小小的勝利,得瑟地回了宿舍。侯玨湊上來就問怎麼樣,方恆比了個「V」,笑開了牙。
侯玨揉了揉方恆的後腦勺,也跟著笑了。
侯玨不想評斷方恆這麼做到底是錯還是對,衝著這麼多年的關係,他肯定站在方恆這邊。
對軍隊這個地方,他比方恆看得透徹,那麼多人,總不能和誰都交好,更何況是新兵連,只要別把事鬧大,方恆就絕對走不了。
方恆和楊排的關係鬧僵了又能怎麼樣?回頭下了連隊,兩人面都見不到,何苦來的非得違心做事。
侯玨就喜歡這樣的方恆,從以前就是,喜歡這份坦率!
敢說,敢做,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的習慣,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瞭解方恆的人覺得狂,但是這就是方恆,活得率性,從不願意委屈了自己。
當然,侯玨唯一擔心的就是他的本事和性格不符,至少在部隊這地方,多少有些失衡。
侯玨這天夜裡和方恆好好談了一下,方恆蹙著眉一直沒說話,侯玨知道方恆聽進去了,便不再廢話。
無論如何,做兄弟,該提醒就提醒,該支持就支持,不用娘們兒唧唧說得太多,點到即止,他相信方恆該知道怎麼做。
於是,方恆發現像是全世界的人都覺得他不夠看。
連長說他吊尾車。
楊翌手上的屎盆子不扣別人頭上偏偏扣他頭上。
岳梓桐覺得他就是跟著侯玨狐假虎威地混。
侯玨告訴他軍營這地方靠的就是真本事。
原來……自己在所有人眼中就是個齜牙咧嘴的紙老虎。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方恆被憋出了一股勁,現實逼著他必須去做,必須給出所有人一個證明,證明他方恆有本事。
於是,第二天方恆在訓練上終於認真了起來,就算是為了連長的期待,為了和楊翌鬥氣,為了向全排證明,他也不想就這麼摔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要說,一個人到底認不認真,這並不難分辨。
楊翌今天眼神落到的最多地方就是方恆的身上。
看著在單槓下捏著手臂躍躍欲試的方恆,楊翌詫異地挑高了眉梢。
這小子,怎麼跟打了雞血一樣?
早上出操的時候再也不往末尾蹭了,雖然不說當得了排頭兵倒也在隊伍的中間。上午隊列訓練不再吊兒郎當地挑釁,就算自己刻意地在他面前晃悠了兩圈也勾不過來視線。尤其是下午的體能訓練,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半點沒偷奸耍滑。
楊翌一頭的問號,被無視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失落和無聊。
方恆這邊倒是說不上是被打了雞血,其實他很累,非常地累,但是被逼著沒法後退。
方恆從小體能就算不上太好,比侯玨差遠了,而且喜歡隨遇而安的生活,怎麼舒服怎麼過,畢竟一個月前他就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逼到這個程度,被所有的人否決,這種感覺真的像是把他敲碎了再碾壓,從骨頭到肌膚,每個細胞都在疼。
訓練、訓練、再訓練,直到現在才發現,為什麼侯玨一天到晚地就唸叨著吃飯和睡覺,如今接連幾天下來,他腦袋裡也只剩下這些東西。
直到有一天,連長把他叫到辦公室,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連長坐在辦公桌前面低頭寫著什麼,他不遠不近地站著,惴惴不安,竟然忘記了答應連長的事。
吉珠嘎瑪寫完手上的東西,抬頭看了他一眼,開門見山地問:「查到了嗎?」
方恆低著頭,苦著張臉搖頭:「沒有。」
吉珠嘎瑪一點不意外,這小子要真能查到是誰他才驚訝,但是面色卻沉了下來:「既然查不到為什麼不去找你們排長?鬧情緒?」
「……」方恆沒有說話,他確實是鬧情緒,雖然也因為太累而忘記了,但是從本心上來說,他也不想搭理楊翌。
吉珠嘎瑪低頭又寫了幾個字,然後開口:「操場上跑十圈,跑完了自行解散,不用到我這裡來報告。」
方恆嘴唇開合了兩次,到底牙根一咬,擠出了一個「是!」
方恆下了樓就奔著操場去了,他有挑釁楊翌的底氣,卻沒有在連長面前說半個「不」字的勇氣,但是白日裡訓練得實在有些過量,跑到第三圈步子就邁不開了,腳上像是纏沙袋,從大腿處開始泛痠,每邁出一步肌肉都在發抖,根本就抬不起來。
於是,跑著跑著就變成了走,走百來米再跑兩圈,又有些懶了下來。
操場上的燈又滅了幾個,方恆抹著頭上的汗叉腰走,視線落在了一個人的背影上,那人剛從身後超過他,下身穿著寬鬆的迷彩長褲,上身是墨綠色的背心,大冬天的,露出的肩膀寬而厚實,古銅色肌膚上的汗水被燈光那麼一打,像是抹了一層油般地亮。
這是個連級幹部,方恆聽皇后娘娘說過,是四連的連長,雷剛。雷連帶的連隊是這個團最好的連,說是帶出來了不少好兵,訓兵的手法也特別地狠,和他們連長半斤八兩。
方恆關注雷連很正常,因為這人和他們連長走得很近,一個月的時間差不多見到他們在一起三四次,兩人的精氣神有種莫名的共同點,一旦並排走過來,就是疊加到雙倍以上的壓迫,讓他連看都不敢往那邊看。
雷連從他下來的時候就在跑,速度不快不慢,感覺像是在飯後消食一樣,一直保持在一種均衡的速度上。
剛開始方恆跑得比雷連快,後來漸漸地就慢了下來,如今已經被超了一圈。
方恆蹙眉盯著雷連的背影喘氣,提起了速度,還有兩圈,跑完完事。
他倒是沒想過偷奸耍滑沒跑完當跑完了對付過去,這麼枯燥地跑上幾圈,腦袋裡也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為什麼受罰,最後的答案就是活該。
連長很明顯地告訴他,做不到的就別承諾,承諾了卻不用心辦事,這就該罰,懲之有據,他跑得心甘情願。
跑了半圈出去,就見到雷連停下了腳步往操場外面走,在不遠處,站著他們連長。
方恆當下臉一繃,跟打了雞血一樣往前面飆,馬後炮地爭表現。
半圈再跑完,倆連長都不見了,雞血瞬間如潮水般退下,磨磨唧唧地跑完了最後一圈,這才筋疲力盡地回了宿舍。
這天夜裡,方恆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左腳劇痛,他起身就開始扳腳,咬著牙一聲沒吱,腳一不疼了倒頭就睡,他就從來沒有這麼睏過。
無論是懲罰還是自己努力,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況且方恆的底子本來就不好,咬牙堅持了半個月,依舊高不成低不就。除了不再吊車尾,依舊沒有那種讓人欽羨的帥氣翻身。
要說投入到訓練後唯一好點的就是他和楊翌進入了一種冷戰期,楊翌沒有再挑過他的刺,他也沒再去找過楊翌的麻煩,就這樣當互相看不見一樣地過著枯燥單調的軍旅生活。
而且,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那些惡作劇是誰做的。
楊翌沒來找他道過歉,連長也不會和他說這事,岳梓桐調查了一圈也無果,真相像是石沉大海,竟然沒人再提起過,而方恆自己似乎也忘了。
臨到月底,新兵連三個排比賽,從內務開始檢查,到各種軍事動作,再到競速賽跑。頭兩項三個排的新兵表現半斤八兩,連長和指導員什麼都沒說,讓他們打好背包到操場上集合。
這天操場上有一個連在做持槍臥射、跪射等軍事動作訓練,一百來個人佔了中間的草坪,連長就把他們直接拉到賽道上說規矩。
吉珠嘎瑪說:「既然是集體比賽,我就不讓你們選出最強的三個人比賽,你們現在學的東西也不夠看,所以,很簡單,十公里三十二斤負重跑,每個排三十分的基礎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限制,跑進的不算,沒跑進的扣一分,要是連一小時都沒跑進的就扣兩分,最後分多的排贏!」
吉珠嘎瑪說完停頓,給了他們消化的時間,然後吼了一句:「都明白沒有?!」
「明白!」整齊劃一的回答。
這邊排長們開始發槍,由班長去領,一個個發到士兵手上。
方恆發現這種氣氛很不一樣,班長們是肅穆地從排長那裡接槍,發到他們手裡的時候嘴角都抿得很緊,像是憋著一股勁一般用力遞過來,就連石磊這平日裡很悶的人眼底都帶著火星。
於是,方恆的心臟緊了起來,腎上激素開始往上面飆升,就算沒有所謂的戰前動員,也突然地意識到集體榮譽感是什麼。
跑好的不加分,跑不好的扣分,每扣下一分丟的都是整個排的臉面。
這操蛋的集體榮譽感!
方恆接過槍後牙根緊咬,帶著十足力度地背在了身上。
很明顯,就算他媽的不拔尖,也不能落到最後!
「嗶——」
那邊,吉珠嘎瑪站在跑道上吹了個哨子,看著眼前的一百來號新兵,沉默了許久,視線移動得很慢,像是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一下,然後把碼錶舉了起來,乾脆地開口:「開始。」
「唰」的一聲響,衣料「沙沙」地摩擦,全部人都衝了出去。
其實連長這一手有些突然,他們槍都才背上,還在隊列裡,連排長都沒說話,這就開始了,而且一百來個人在跑道上真的有些擁擠,尤其是剛跑出去的時候差點釀成踩踏慘案,所有人擠成一團,一股腦地往前面衝。
方恆悶頭悶腦地跟著跑,視線一直落在侯玨的背上,或者說,這個排裡大部分人都看著侯玨,緊緊地咬著,只有這樣才能夠保證速度。
十公里,四百米的跑道,一共二十五圈。
兩圈跑下來,人群稍微散開了一點,有些人已經露出了疲態,呼吸就跟拉風箱一樣地難聽。
方恆大口喘著氣,被埋在人群裡,這才發現大家博了命是個什麼感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雙眼都在往前面看,總覺得自己要是放慢了腳步往後面縮就是個慫貨,所以也只能咬緊了牙跟著。
這麼一口氣憋著,堅持著極快的速度跑了四圈,方恆已經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肺部隱隱作痛,速度就這麼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其實不光方恆一個人出現了這樣的問題,整個新兵連如今已經開起了火車,跑在最後面的人距離排頭兵差不多有將近兩百米。
他們排裡的侯玨、魏亞陽、石磊等六個人都在排頭兵裡面,大家似乎並不急著衝第一,一直維持在一個穩定的頻率,可是就這樣,也遠遠超過他們。
方恆大口喘著氣往連長那邊看了一眼,連長就站在操場的中間說著什麼,手裡一直捏著碼錶,黑色的錶帶搖晃著,聲音很大,卻被眾人的呼吸聲蓋住,又因為空曠而擴散出去,方恆只是隱隱約約聽到連長在罵人,然後抬腿就往一個兵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那人歪了一下又快速端正了回去。
中間的老兵正在訓練跪射軍事動作,手裡的「九五步」統一衝著一個方向,像是石像一樣,一動不動,目不斜視,帶著類似於震懾的兇猛氣勢,讓方恆每跑到被槍口指著的區域時都會不由繃緊身體,加快幾分。
岳梓桐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乾脆跑到了方恆的身邊,扭頭想說話,但是卻又面色難看地緊閉了嘴。
方恆扭頭看了他一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覺間有了點兒力氣。
有個人陪著,挺好的。
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說這個距離不過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但是跑起來卻要人老命。
隊伍拖拉了很長,大部分人的速度隨著時間的流逝和體能的流失越來越慢。
跑到十六圈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排長們也有些急,跑在後面的人都會被指著罵,恨不得踹上兩腳,才能夠緩解這火燒火燎的焦急。
方恆這次沒吊尾車,所以沒被罵到,不過這一比較才發現楊翌還算是個文明的。
另外兩個排長滿口的髒話,每句話都帶娘,楊翌吼歸吼,竟然還透著點兒文化氣。
不過……現在可不是分神的時候,這都半個多小時了,竟然還有九圈沒跑完。
其實平日裡訓練十公里跑,要不沒有限制時間,要不就不是負重跑。如今這雙雙壓下來,方恆是真有些吃不消,就感覺後面背的不是三十二斤的背包而是沉甸甸的一座大山,勒在肩膀上的帶子已經擠進了肉裡,磨到了骨頭上,生生作痛。
難受。
肺部疼得不得了,有種缺氧無法呼吸的感覺。
雙腿就跟灌了鉛似的,挪不動。
可是,不能再慢了,按照這樣下去,他肯定得被扣分。
岳梓桐拽了方恆一下,氣息不穩地開口:「速度。」
方恆點頭,低著頭開始加速。
加速的也不光他們,侯玨那批排頭兵也衝了起來。
長跑是有戰術的,開頭不能衝狠了,必須維持在一個較快並且能夠承受的頻率上,然後在後面幾圈開始加速,直至到最後一圈的衝刺。
弱的想要變強,強的還想更強!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都想拿個頭名。
你來我往的衝,比賽的氣氛是一層層地堆積緊繃。
前面的在較勁,後面的也在較勁。
方恆努力地調整著呼吸,加快腳上的頻率,和岳梓桐一起超了兩個人,結果回頭又被人給超了回去,然後他們再次反超,又被超越,就這麼較著勁著一路狂奔,跟不要命了一樣。
這可不是不要命了?
方恆覺得自己可能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可是卻這麼硬生生地挺著。
扣了分被罵,他丟不起那人。
被落下了,他不願意。
可以說是把牙給咬碎了在堅持。
視野搖晃顛簸,甚至有些地方似乎都出現了黑點,腦袋裡是真沒什麼想法了,就是不能慢下來。
岳梓桐面色血紅,就連眼珠子都掙出了血絲。
他體能也不算好,平日在家裡也是個嬌生慣養的貨。
也就是顧著他爸的名頭不好意思表現得太差,硬是在班裡混個中游隨大流。
可是這一開始搏命他就有些頂不住了,好幾次都想慢一點算了,但是一扭頭看著方恆一直在跑,也只能努力給自己打上雞血,最起碼不能比方恆跑得差不是?
排頭兵終於在超了末尾兩圈半後跑完了全程,十來個人支著膝蓋喘氣,連較勁比眼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侯玨沒撈到第一,跑第一的是一排的兵,叫毋丹,羌族人,個子不高,乾巴巴的黑,但是很厲害,後面加速的時候幾乎超了侯玨一百米。
侯玨在休息了半分鐘後,視線落在毋丹臉上幾秒,這才直起身看向了方恆。
方恆已經進入了最後衝刺階段,還有一圈,四百米。
遠遠的就聽到楊翌在叫:「三分鐘!最後三分鐘!快啊!快!」
「二分五十秒!」
「二分四十秒!」
楊翌是扯著嗓子在吼,夾在另外兩個排長震天響的聲音中,尾音都撕了岔,尖銳而高亢。
三分鐘跑四百米足夠了,就算慢下來一半的速度也能到。
可是方恆和岳梓桐都被比出了火氣。
一起跑的七個人一直在較勁,誰都不想被落下去,只能埋著頭往前衝,一個勁地加速。
方恆瞪著楊翌的眼珠子都快要鼓出來,根本就不呼吸了,憑著一股勁硬衝,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跟下雨一樣,滴得一路都是。
近了。
三百米。
兩百米。
一個人躥到了前面。
方恆的目光一凝,無視疼得快要爆炸的肺,又加快了幾分。
接著,所有人都一起又加了速。
一百五十米。
一百米。
方恆已經把自己所有的潛能都逼了出來,就是為了爭一口氣。
六個人。
他輸了侯玨,輸了排頭兵,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連這六個人都跑不過,包括岳梓桐。
這些日子,這股子被逼出來的勁兒終於給完全用了出來。
在全心投入的當口,有些不必要的感覺詭異地被剝離了出去。
他聽到了心臟「咚咚」地跳動,耳畔是風颳過的聲音,「嗚嗚」地作響。
肺部的疼痛消失,身後的重量變成了棉絮,痠軟的大腿再次鼓足了力氣,為的只是爭上一口氣。
繞了一個大圈,最後一百米的衝刺階段來臨。
隨著方恆的雙腿拚命交錯,躍出,楊翌在視野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方恆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就看得見楊翌……
那一刻,有著一種時間停頓了的錯覺。
楊翌就站在那裡,而他排眾而出衝跑過去,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掀起的烈風像是颳起了楊翌的帽子,而他喜上眉梢。
看,小爺要是拚了命也不是不行!
怎麼樣?另眼相看了吧?
心花怒放,張揚得意?
用方恆的話來說……呸!就他媽跟放了個啞屁一樣,除了自己根本就沒人在意。
然後?
方恆還來不及為自己的不受重視表達出一點顧影自憐,直接趴地上就開咳。咳得太狠,胃部抽搐,裡面的東西像是要往上面翻湧,最終卻除了口水往外面噴外,什麼都吐不出來。
侯玨一直盯著方恆看,見方恆趴在地上這樣,急忙跑過去順氣,嘴裡不太贊同地說著:「那麼拚命幹嘛?又不給你開工資,自己掂量著來行不行?」
方恆壓根就聽不見,耳朵裡「嗡嗡」地響,腸胃到肺部再繞到食管簡直就和燒著了一樣,沒辦法控制的生理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流,匯合著汗水砸在地上,濕了一圈。
侯玨看著實在有些心疼,和方恆認識這麼多年,他確實從來沒見過這小子把自己逼這麼狠過,卻又不敢動他,只能閉了嘴繼續順氣。
等了一會兒,方恆終於緩過了勁,被侯玨拉著站了起來。跑完後不能直接躺地上——這是常識。
「能行嗎?」侯玨扶著他的手臂問。
方恆無力點頭,半句話都不想說,只是掙開侯玨的手往前面挪了兩步,看向了楊翌。
時間已經到了,就算有人沒跑完,勝負已定,楊翌倒也「光棍」地退下了臉上的焦急,氣定神閑地站著,一雙黝黑的眼鎖著幾個可能連一個小時都跑不進的兵,隱隱約約地隔空威脅。
方恆扭頭在四周看了一眼,到處都是累到趴下的人,丟臉到乾嘔的也不止他一個人,所以也算是平衡地暗自鬆了一口氣。
這次,大部分人是真的搏了命,平日裡的訓練就算累,也沒有幾個會難受成這樣的。看起來連長說的那句話很對:成績靠練,好成績靠比,在壓迫中成長,才能夠真的突破自己。
方恆感慨地長吐出一口氣,心有戚戚然地看向連長。
連長正站在草坪和跑道的交界線上,衣服袖子向上卷起露出了手肘,時不時抬頭看下操場的情況,又低頭看一眼手錶,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滿不滿意。
「方恆。」
「嗯?」一個聲音打斷了方恆的觀察,他扭頭看過去,是岳梓桐。
岳梓桐一頭大汗,面色潮紅地看著他,笑開了一口白牙:「不錯啊,跑得還真快。」
方恆也勾起了嘴角,得瑟地挑眉:「服沒?」
「服。」岳梓桐豎起了拇指晃,但是這表情卻是十足地虛偽。
方恆笑了一聲,簡單地滿足了。
第八章 暈倒
後來統計了一下,所有人都在一個小時內跑完了全程,但是沒跑進四十五分鐘的卻不少。
一排扣了十三分。
二排扣了七分。
三排扣了十一分。
這期的新兵連優秀排很明顯落在了二排的身上。
當統計資料宣佈出來的時候,二排的人一下哄鬧了起來,那神采飛揚的神情,讓斜眼看著的人嘴巴裡一陣陣地痠,羡慕嫉妒恨!
方恆覺得特失望,看著連長親手拿出錦旗發給二排,那朱紅色綴著金色流蘇的小旗子刺眼得都能激出淚來,於是,方恆染了怒氣的眼劃拉了一圈,找到了那幾個沒達標的人,真想破口大駡,想問問他們心裡怎麼想的?這下好了吧?拖了排裡的成績,這些天的訓練都練到哪兒去了?!
不想,楊翌卻沒太大的反應,只是把排裡的人聚在了一起說:「說我認了,這肯定是假話,但凡有點兒志氣的男人就不會討厭拿第一,但是這次我不怪你們,你們才來軍營,有人是自願過來的,有人是被家裡逼著過來的,有人是人云亦云糊裡糊塗地到的這裡,所以你們還不清楚這是個什麼地方,但是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
「強者,在哪兒都會受到尊重,都會被人羡慕!」
「我不怕我的兵本事大到捅穿了天,就怕攤著個孬的,沒志氣!」
「咱們還有一次機會,就衝著那面旗,這份榮譽,咱們每個人就得努力做到最好,是!不好的做到好,好的做到更好!」
「更何況我們排裡就沒有一個差的,有沒有?!」楊翌的目光落在之前沒跑好的一名士兵臉上,問了句:「你覺得自己差嗎?」
「不!」那人紅著張臉硬聲回答。
「對!我也覺得你不差!」楊翌點頭贊同,環顧四周,「所以,只要我們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想要得到什麼,從上到下地擰成一條繩,朝著一個目標衝,咱們就一定能贏!」
「那麼,有沒有信心?大家有沒有信心在下個月把那面旗子給抱回來?」
「有沒有?!」
楊翌最後一句話雖是問句,卻吼得氣勢十足,新兵們正被說得熱血的當口,當即就整齊劃一地吼道:「有!」
這氣勢真是如虹。
楊翌點頭笑,很滿意的笑容,嘴角的梨渦又旋了出來:「連長說大家辛苦,讓食堂給我們加了餐,二十分鐘後宿舍門口集合,解散!」
「喲~」三排的兵嚎了一聲,散開了。
要說這「喲」的回答是誰發起的沒人知道,反正要按了正規的程序得說「是!」。但是「解散」兩個字一從排長的嘴巴裡吐出來,那就是特赦令,一群開了閘的餓狼興奮得連聲調都變了,最後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喲~」。
楊翌從來沒說過他們這樣叫不對,甚至還挺高興三排這獨具特色的解散方式。
方恆捏著肩膀往前走,走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操場。操場中間的草坪上那群老兵們還在練,如今已經變成了動態軍事動作,持槍前衝,臥倒,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強烈的動作對比很是吸引眼球。
方恆視線移開,落在鶴立雞群的連長身上,心不在焉地問了句:「皇后,中間那些兵是連長的兵?」
「應該是,」岳梓桐扭頭看了一眼,點頭,「怎麼了?」
「沒,」方恆收回目光,「看他們練這東西挺好玩,比光跑步好多了。」
「下了連隊訓練項目就多了,都是連長在負責訓兵,怎麼?你覺得好玩?你沒看到連長怎麼收拾他的兵嗎?一點錯都不行,直接踢啊!」岳梓桐說到這裡縮了下脖子,面色不太好,他知道自己要下什麼連隊,落這麼個連長手裡,單是想像,就覺得未來肯定苦逼,一片黑暗。
「挺正常啊!」方恆坦然回答,他對連長任何事情都很寬容,就算是錯的也覺得對,所以真不覺得不聽話被收拾有錯。
岳梓桐抽了抽嘴角,歎了一口氣:「記得我說過那倆『黑臉雙煞』不?珠瑪連長和雷連,我要是真能選,打死不選這兩個,你說何苦來的?就兩年的兵役,還把自己折騰得那麼慘,又不是天生欠虐,要有機會,肯定往機關走。」
侯玨愣了一下,扭頭看了過來:「機關走好還是從部隊走好?」
岳梓桐倒是聰明,當下就明白了侯玨的意思,解釋道:「機關呢,確實輕鬆,天天見到首長,只要嘴巴甜點,會來事,出路也不差,不過說句實話,機關裡面全是高材生和有背景的人,想進去很難,從部隊走呢,也不說就不好了,但是肯定辛苦。爵爺,我知道你想留下來,你這成績也挺好,但是別想太遠了,先提了士官再說,一步步地來。」
侯玨想了想,「嗯」了一聲,點頭。
岳梓桐八面玲瓏,怕自己說多了讓人不高興,於是補充了一句:「我也就是把部隊的情況這麼一說,路怎麼選得看你自己,而且大部分的時候都要服從安排。」
「……」
方恆聽著他們的對話一路上了樓梯,上到最高層的時候轉頭又看了一眼操場上的人,困惑地問道:「皇后,你說我們下了連隊後是不是就不能在一起了?」
「看運氣吧,」岳梓桐情緒也突然低落了下來,「新兵連的兵就是被寄養的孩子,一旦下了連隊就跟被人領養了一樣,各奔東西了。」
「有辦法在一起嗎?」
「沒有。」岳梓桐搖頭,除非真的是一群有權有勢的太子黨組隊進來,部隊會給個面子看情況分在一起,一般來說,就是他這個老爸正團級的幹部子弟怕是都會儘量地分散,而且,這種事他確實不好求他爸幫忙了,一定會挨訓。
「珠瑪連長的連隊難進嗎?」
方恆這句話一問完,侯玨和岳梓桐都挑高了眉梢,古怪地看了過去。
侯玨開口:「怎麼?待出感情來了?」
岳梓桐說:「你好的不選非選這貨?」
方恆沉默了兩秒,先回了爵爺的話:「我挺喜歡連長的,感覺特硬氣,特爺們兒。」然後扭頭看向岳梓桐:「誰知道呢?說不定最後還落到雷連手裡面,不也一樣,你不會以為我能進得了機關吧?」
兩人聽完後點頭,倒也覺得方恆說得沒錯,答案都還算滿意。
方恆一手搭一個,勾著他們的肩膀笑了起來:「看運氣吧,就算分不到一個連隊,只要經常聯繫就行。」這麼說著,方恆勾著他們就往前走,基本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他們身上。
侯玨和岳梓桐咧嘴笑著,抬手搭上了方恆的肩膀,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不約而同地想著……是啊,真要分不到一個連隊又能怎麼樣?這年頭不怕距離遠,就怕沒心維護這段感情。
一天過去,方恆突然發現自己這拚命的一擊根本就連水泡都沒打出來。
本來以為自己這麼努力了,多少大家也會另眼相看了吧?結果依舊除了爵爺他們幾個外,剩餘的人根本就把他當成了空氣。
方小爺很失望……
失望地縮在偏僻的角落裡抽了一支菸,總覺得自己應該再幹點什麼事情,驚天地泣鬼神,讓人刮目相看的行動。
侯玨熟門熟路地找過來,貼著方恆的身邊蹲到了地上,不太高興地看著他:「你菸癮怎麼越來越大了?」
方恆睨了他一眼,把菸從嘴上扯下來遞了過去:「想抽直說。」
侯玨把菸接了過來,蹙眉抽了一口:「我想戒了,昨天跑步覺得肺很疼。」
「好啊。」方恆不置可否。
「你也戒了吧,你都咳成那樣了,就不好好想想為什麼?現在還來得及。」
方恆望天想了想,直接錯開了這個話頭:「誒,我聽說你沒跑到第一?被一排的毋丹給拿了?」
一提起這事,侯玨果然不再嘰歪,抿緊了嘴角。
方恆等了一會,見侯玨不再說話,於是抬手又把菸給拿了回來,輕輕咬著菸,舌尖在香菸的過濾嘴上繞了一圈,想起剛剛這裡被侯玨給含過,心裡突然一動,湊了過去,貼著侯玨的耳朵問:「差不多兩月了吧?」
侯玨扭頭看他。
方恆的臉被遠處的路燈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光,眼底閃出了幾分綠光:「這兩天休整,要不找個地方?」
侯玨有些心動,左右看了一圈,一時間想不到合適的地方,琢磨著又有些害怕出事,最終還是搖了頭。
方恆挑眉,倒也說不上生氣,這玩意兒自己用手也能做,只是最近確實有些憋著了。新兵營兩個月,住的集體宿舍,白天的訓練又苦,時間如流水般地過去,真的有些忘記了男人還有這種宣洩的樂趣。
晚上睡覺方恆把卷紙拿到了枕頭邊,大半夜的一個人在被窩裡鼓弄了出來,這才滿意地睡了過去。
說實在的,方恆這人有點享受主義,非常地直接,要是真的是舒服的事他絕對不會去拒絕,所以一旦有事情讓他難受了、不舒服了他就會反抗,很直接地對抗,說出來。
所以他不喜歡楊翌,楊翌給他的感覺不舒服,他就不待見,不待見楊翌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才會對著幹。
但是同樣的話和事要是換成侯玨、岳梓桐或者連長來說來做,他就覺得沒事,他喜歡這些人,怎麼樣都無所謂,他享受這種被人上了心的感覺。
可是要是換了有社會經驗的人來描述,這小子就是還沒被打磨過,稜稜角角都還在,不夠圓潤,太過單純,還得磨!狠狠地磨!
這次新兵連比賽結束後,排裡的氣氛確實有了明顯的變化,大家訓練起來也都認真了不少。
當然了,偷奸耍滑的人依舊有,只是多少收斂了,不再那麼明顯。
楊翌真心覺得軍隊裡這一套實在是千錘百煉地經用。當初他讀軍校的時候就被這麼訓過,如今到了部隊這麼訓兵,依舊能夠把人骨子裡的那些熱血給激勵出來。
所以,新兵連的第三個月,訓練終於真正進入了正軌。
不過,誰都沒忘記,二月份,有個春節。
新兵們離開父母後,在部隊裡過的第一個春節即將到來……
對於中國人而言,春節絕對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而新兵十二月份入伍,三個月的軍訓期基本都能趕上春節。
距離春節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楊翌把人給召集了起來,詢問他們有什麼拿手的絕活樂器,擺明了說別藏著掖著,有,就亮出來,這些特長對他們在部隊裡的未來發展有好處。
結果,一個排還真有一大群喜歡表現的小夥子。
外面不也都說了嗎?九〇後的孩子是善於表現自己的一代,他們毫不吝嗇將自己的優點展露出來,正是當前最富有青春氣息的一代。
排裡有人會彈鋼琴,會彈吉他,會吹笛子,甚至還有會拉二胡的,不過最多的還是會跳舞的人,街舞,基本上誰都能來上兩手。
楊翌選不過來,就讓他們挨個表演。不過吉他、笛子之類的還好,鋼琴就沒法了,還有那麼幾個蹦著高說自己跳舞好的在戰友們在叫好聲中舞出了一系列帥氣而高難度的動作。
楊翌看得一個勁地笑,真心覺得這些小子們活力十足,肆意張揚的帥氣,不過要選誰卻真是個難題。
一回了頭,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岳梓桐就單獨找上了楊翌,附耳說了一番,楊翌眼睛一亮,還真點頭了。
既然這主意是岳梓桐說的,自然由岳梓桐安排策劃,所以直接就找上了方恆和侯玨參與。
方恆這貨肯定點頭,好玩的東西他就從來不會錯過。
侯玨當然也沒什麼異議,就這麼同意了。
過了兩天,楊翌在訓練結束前宣佈了春節上新兵三排的節目——軍營時裝秀。
當然了,為了切合軍隊的情況,要求大家必須提供四個人出來穿軍裝走正步,然後又為了讓春節過得熱鬧,讓新兵蛋子們集思廣益怎麼搞怪怎麼獵奇就怎麼來,至於音樂和個別特殊服裝由楊翌負責,岳梓桐協助策劃組織。
計畫一說出來,排裡的人就拍掌叫好。
楊翌豎起指頭在唇邊「噓」了一聲,神秘地說:「軍事機密,誰要是敢漏了信,查出來了抽死他丫的!」
方恆正有點興奮的時候,當即就問了句:「那我的事呢?查出來是誰了嗎?」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方恆真沒多想,就是一種習慣性,嗆聲的慣性,覺得楊翌還提查呢?自己的事到現在都沒查出來,誰信他這威脅啊?
結果這話一說出來,場面頓冷,楊翌臉上的笑也僵了。
方恆不自然地醒了下嗓子,亡羊補牢:「大夥得互相監督,責任感為上。」
楊翌睨了他一眼,臉上笑容一揚:「行,就這樣,解散!」
「喲~」
不過,雖然說是為了春節做準備,但是訓練依舊要抓,而且抓得更嚴。
前兩個月的隊列訓練練的是個人,現在開始練團隊。一個正步踢出去,得拿繩子比高低,腳尖必須得在一條線上。
楊翌找了個士官當臨時副排,兩個人一天的工作就是喊幾個口號然後拉繩子,整個隊伍往前移的時候必須整齊劃一。有時候方恆他們單腳一站就得站上五六分鐘,一旦被抓住歪歪扭扭的就是一頓臭駡,罵得他們連瞪人都不敢。
確實,在這裡的第三個月,新兵們的變化很大,有時候一些人想起當初和楊翌對著幹還鬧到連長辦公室就唏噓不已,現在再給他們兩個膽子都沒人敢——被訓怕了。
平日裡楊翌人不錯,生活上關心,情感上關懷,但是一旦上了訓練,那是親兒子都不認的狠,絕對不允許說一個「不」字。
可以說,「服從」這兩個字完全是靠著暴力給砸進了腦袋裡,直接收拾到他們怕。
新兵連的訓練很簡單,就是學紀律,練體能。
為什麼要練軍姿?
軍姿上戰場沒用,但是每個新兵都逃不過這一關?
因為軍姿就是紀律,比起軍人的形象,更是一種教導的手段。
幸好新兵入伍是在冬天,幸好重慶這地方還不算太冷。
但就是這樣,所有人的腳上和手掌都磨出過水泡,把水泡裡面的水擠出來,好了,成了繭子,一層層地往上面加,不過兩個月的時間,方恆突然覺得自己似乎MAN了不少。身上的一點點肥肉徹底消失無蹤,往上鋪翻的時候根本不用踩梯子,直接手一用力就帥氣地甩了上去。
其實吧……方恆捏合著手掌,看著手肘鼓出的肌肉紋理,滿意不已,真心覺得軍隊這地方雖然是苦了點兒,但是確實是把他給練出來了不少,至少他很喜歡自己現在的變化。
第二天,大家都有些興奮。因為昨天臨解散前楊翌說了,明天早上開始進行實彈射擊訓練。
就在他們練臥射動作一週,拿槍拿了一個月,所有人望眼欲穿恨不得自己變成子彈塞進槍管裡的時候,楊翌大人總算是開了金口……
這個軍營的靶場位於五公里外的一個山坳裡,地面是沙土,還長著草,不過因為冬天的原因,草的色澤變成了黃綠色,再襯上周圍大山稀稀拉拉的綠色,有著幾分荒蕪的感覺。
靶場並不是很大,差不多也就和他們訓練的操場一般大小,有十個綠色的標靶在遠處掛著,後面緊貼著一個小山丘,想必是怕出現射遠了誤傷的意外。
楊翌帶了五個老兵過來協助他,一路空手,喊著口號地跑到靶場待命。
到了地方後,楊翌站在隊伍前面又說了一遍射擊要領,卻遲遲不下訓練開始的指令。最後說無可說,乾脆就讓他們繼續在這裡站著,時不時往遠處的路口看上一眼。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輛墨綠色吉普車開了過來,連長穿著迷彩作訓服,戴著墨鏡氣派十足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不用吉珠嘎瑪招呼,楊翌就帶著老兵去拿槍,在五個射道上分別擺好,這才鬆下了一口氣。
楊翌覺得自己險些被這群渴望開槍的小夥子們給生吞活剝了。
新兵連的實彈射擊最容易出現安全事故,所以按照規定,在新兵訓練的時候每個持槍射擊的新兵身後必須有班長或者老兵負責監督,而且連長必須到場。
方恆聽著楊翌又複述了一遍之前才說過的話,視線不由得往連長那邊飄,見連長背著手跨立,臉上一直帶著滿意的神情,偶爾還會隨著楊翌的話輕輕點下頭,不由得又開始煩楊翌——太磨嘰了,而且簡直就是不顧忌他們在連長面前爭表現。
「假」!就一個字!
楊翌說完,這才開始分組,第一排的人開始,從高到矮五個人出列。
方恆被點了名。
方恆的個子和侯玨在一起確實矮了點兒,但是在軍營裡並不算最矮的。
西南這一塊的男人普遍個子不高,招兵的時候甚至對身高的要求調整在一百六十二公分,就他這身高往隊伍裡一站也挺不錯。
不過他在第一排,第一排靠高個那邊一點,因為排裡不止西南的兵,還有不少外省分流到這邊的,所以整個排的身高差距非常地明顯。
方恆他們五個被叫出來後,按照安排走到了自己的靶位前,自覺地單膝跪下拿起八一槓,回想著程序卸下彈夾看了眼,沒有子彈。
這個時候,老兵從彈盒裡拿出了五枚子彈遞給他,讓他自己上彈匣。
小氣吧啦的。
方恆捏著子彈一顆顆往上上,指尖微微顫抖,興奮得,根本沒法控制。
老兵像是很理解他的心情,或者因為連長在那裡,所以就跟沒看見一樣什麼都沒說。
楊翌見他們子彈都上的差不多了,這才拿過一枚子彈豎著捏在拇指和食指指間,給大家看個清楚:「這是教練彈,彈殼的側面有三條縱向凹槽。」然後又把彈底亮出來,「這裡是橡皮的,橡膠彈頭,三米內對人體能夠造成傷害,所以就算是教練彈,也不允許往身上打,尤其是眼睛!」然後轉身看向方恆他們:「準備!」
方恆當即利索地趴在了地上,雙腳比肩寬,腳尖點地,蹬緊;手關節支在地上,一手托槍,一手的食指扣在扳機處;頭微微歪著,對上準星看向自己的靶紙。
這個動作持續練了一週,做起來是絕對的標準自然。
這時候老兵們蹲下了身子,會糾正一下他們細微的錯誤,直到完美無缺,直到確認每個人的槍托都緊緊抵在了肩膀上,這才再次站了起來。
老兵們依次回報檢測結束,楊翌命令道:「瞄準……開槍!」
方恆手指用力,扣動扳機。
幾乎是輕輕地一扳……
「砰!」一聲巨響。
「砰砰砰砰!」
接連四聲槍響,震耳欲聾。
所有的新兵都不覺間縮了下脖子。
開槍的人全部都被震住了,肩胛疼痛,半邊身子被震得顫抖發麻,耳朵「嗡嗡」地響。
就在大家還沒從這個聲響裡掙脫出來的時候,方恆腦袋晃了晃,肩膀扭了兩下,「啪嘰」一下趴在了地上。
等身邊的人都又開了一槍後,站在身邊的老兵這才發現不對,急忙去拍方恆,拍了兩下沒反應,翻過身一看,已經閉上了眼——暈過去了。
新兵們一下鬧了起來,侯玨抬腿就衝了出去,就連吉珠嘎瑪也把墨鏡一取,大步流星地邁出。不過最快的還是楊翌,衝上去就開始摸方恆脖子上的動脈,翻腕看了眼手錶,又去掀眼皮。
「什麼情況?」吉珠嘎瑪走到身邊,蹙眉問了句。
「暈了。」楊翌回道。
「抱一邊去。」吉珠嘎瑪銳利的眼掃了一圈湊過來看熱鬧的人,沉聲開口:「誰讓你們過來的?紀律呢?」
聲音不大,卻震懾力十足,眾人急忙又小跑了回去,只有侯玨沒動。
吉珠嘎瑪看了眼侯玨,挑眉。
侯玨像是沒聽見一樣,一直緊張地看著方恆,還想幫手把方恆抱起來,但是見楊翌先把人給抱了往外走,只能手足無措地跟在後面。
「誒!那個兵!你幹嘛呢你?」吉珠嘎瑪一時間沒想起人名,卻依舊厲聲開口把人給叫住了。
侯玨扭頭看他,似乎這才回過神,急忙開口:「報告連長!我們是老鄉!」
吉珠嘎瑪盯著侯玨的臉沉默了兩秒,手一揮:「過去吧。」
「是。」侯玨說完,拔腿就跑,這一點工夫,方恆已經被楊翌給抱到了車上。
方恆被放到車上的時候已經醒了過來,一張眼就看到楊翌近在眼前的臉,視線的恍惚讓那張臉變得有些扭曲,彷彿慢鏡頭一樣嘴唇開開合合,方恆甚至能看到這張臉的上嘴唇、唇角有著淺淺的一道血口,褐色的血痂格外的顯眼。
然後方恆眼球轉動,落在了侯玨臉上,侯玨很緊張地看著自己,面容依舊恍惚扭曲,但是那雙眼很黑,色澤暗沉,凝聚著滿滿的壓抑色調。
方恆的眼睛眨了眨,臉上滿是困惑,雲裡霧裡。
楊翌的視線在方恆和侯玨臉上繞了一圈,輕聲細語地問了句:「有哪裡不舒服?」
方恆慢了半拍才轉過頭,他沒聽清,楊翌這句話就像是隔了個門板一樣遙遠,所以他困惑開口:「我怎麼了?」聲音並不沙啞,只是略微低沉,落在耳裡有著一種隔空的虛無縹緲。方恆微微蹙眉,腦袋裡很難受,有什麼更大的噪音在敲擊著腦骨,「砰砰」作響。
「哪兒不舒服?呼吸困不困難?動下手!」楊翌又說了一遍。
侯玨開口直接說道:「你暈了。」
方恆蹙眉,光看到他們嘴巴開合,聲音卻都散了,異常地模糊,於是,他「啊?」了一聲,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就要坐起身,卻被楊翌給壓了回去。
楊翌貼著他的耳廓放大了音量吼:「你暈了,哪裡不舒服?」
方恆這次卻是聽清了,隨著楊翌的聲音還有一股子熱氣往耳朵上噴。於是他往旁邊躲了躲,也跟著開口吼:「沒有!耳朵一直在響,耳鳴,嗡嗡的。」音量很大,典型弱聽患者的說話方式,就覺得別人也聽不見一樣,說話靠吼。
這時候,吉珠嘎瑪把侯玨給扒開,直接說道:「我把人帶去醫院,你繼續訓練。」
「是。」楊翌服從地起了身,臨轉身前掏了下耳朵,他被那麼近距離地吼了一嗓子,耳朵也有些不舒服。
吉珠嘎瑪快步繞到駕駛座,臨上車前看了呆呆站著的侯玨一眼:「上車。」
侯玨繃緊的臉頓時鬆了下來,拉開了副駕的門。
吉普車一路開出去,方恆一直在後面掏耳朵,五官擠到了一起,很難受的樣子。
吉珠嘎瑪一邊開著車,一邊從後視鏡看了方恆一會兒,這才問道:「你們是老鄉?」音量不大,問的是侯玨。
侯玨點頭,有些緊張地解釋:「方恆不是膽子小,可能是沒想過槍聲會這麼響,他聽力有些異常,特別地好,槍又那麼近,所以才會暈。」
「嗯。」吉珠嘎瑪應了一聲,有些詫異地看向方恆。
新兵們的資料他會大概的過上一眼,不過身高、聽力等很少會仔細地看,只會特別關注體育特長或者視力極好的人身上,因為這些人的資料後期必須要報上去,特種部隊會特別吸收這些新兵。
體育特長生底子好,體能自然好,比較容易適應特種部隊的訓練強度,而視力好的自然是針對性培養成狙擊手,這類都是人才。
至於聽力優秀的……說實在,在軍隊裡用處不大,還不如去當特工聽牆角。
而且這類特殊人才真的很少,至少吉珠嘎瑪當了那麼多年兵,除了在獵鷹那會兒知道有幾個外,無論是在軍校還是在部隊裡都沒見過,所以才會有些詫異。
又開了一會兒車,吉珠嘎瑪開口說道:「八一槓的後座力大,聲音也響,每年新兵訓練也不是沒有被震得耳鳴的兵,不過暈了的倒是頭次見到,知道他聽力多少嗎?」
「不知道,」侯玨搖頭,想了想,說,「只知道有時候我們隔了一米遠低聲談話他都能聽清楚。」
「嗯。」吉珠嘎瑪低聲應著,不再說話了。
方恆很難受,除了耳鳴外,右耳也有些疼痛,連帶著太陽穴都抽搐,所以只能一個勁地鼓搗自己耳朵,順帶著回想之前的事情,面色是越來越難看。
他沒丟過那麼大的臉,就算被聲音給嚇著也沒說暈過,過年時候放炮仗,那聲音也不小,他不是放得很好?
其實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些怕聲音,所以在一些特殊情況下,比如過節之類的都會特別留心,可是沒想到竟然真的會出事,被槍聲震暈,還當著全排的面……
這臉丟得……
操!
方恆怒得想罵娘!
想來想去,方恆也知道是自己的錯,錯誤地估計了開槍的分貝,一直按照在電視聽的聲音來衡量,但是現實真要開了槍,這聲音確實很誇張,跟近在耳邊的炸雷似的,整個靈肉分開,思想斷層,才最終暈了過去。
方恆來回琢磨了一會兒,盯著連長的背影看,突然莫名地想解釋一下,於是往前一探身,大吼:「連長!我下次不會暈了!」
車身劇烈搖晃,在馬路上畫了一個「S」,吉珠嘎瑪一腳刹車踩到底,驚魂未定地瞪他:「你突然開什麼口?!」
方恆愣住,從連長的口型裡讀出了意思,他訕訕笑著,捂住了嘴。
吉珠嘎瑪扭頭翻了個白眼,這才扭動鑰匙發動車子。
侯玨見方恆說話,開口道:「沒事了?」聲音並不大,但是口型很標準。
方恆點頭,笑了笑。
侯玨也跟著笑了起來。
吉珠嘎瑪把方恆帶到醫院,聽了診斷結果後就離開了,那邊的訓練他還得看著。
侯玨陪著方恆輸液,他的工作是把人完整地帶回去。方恆的情況並不嚴重,至少耳膜沒有震裂,所以醫院就按照正常程序給方恆做了微波、血管擴張再配合上高壓氧的常規治療方案。
緊張的訓練突然得到這麼一天的假期讓兩個小夥子都感覺還不錯,但是交流起來不太方便,所以一個躺床上,一個趴床邊各自睡了一小覺。
方恆醒過來後見侯玨還趴著,於是把被子往那邊推了一點,蓋住了侯玨露出來的手指。
侯玨被驚醒,抬頭看他,然後又看了眼輸液瓶,這才揉了揉眼睛問道:「廁所?」
方恆搖頭,抿嘴笑:「謝謝。」
侯玨瞬間明白,抬起手就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說什麼呢?跟我客氣?」
方恆揉了揉腦門,挪動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掀起被子把侯玨的手給蓋上了。
「天冷。」方恆說。
侯玨點頭,大方地把手又往裡面伸了幾分,塞到了方恆的腰下面:「焐著。」
方恆挑眉,然後笑瞇了眼,把腰又下壓了幾分,兩個人窩心一笑。
中午的時候,楊翌過來看了眼,給他們帶了午餐,吃完後就讓侯玨回去休息了,下午還有訓練。方恆出事,侯玨不能跟著逃訓。
當然了,楊翌也不可能留下來,他帶了個老兵過來幫忙照顧,這才和侯玨兩人離開。
楊翌帶過來的老兵叫吳狄,名字聽起來霸氣,但是實際上卻很愛笑,對方恆也挺照顧,時不時問上兩句。
方恆聽不太清楚,但是不妨礙他理解對方的善意,所以也都客客氣氣地應著,笑得很是乖巧。
於是吳狄更是跑得勤了。
下午四點左右,方恆回到了部隊,他這種傷當然不用住院,但是必須要持續治療,每天都得去醫院報到。
楊翌從吳狄那裡知道了具體情況,當即就點了頭,沒有多問,畢竟他也希望方恆治好了再回來,要是真出了事誰都擔待不起,而且就這耳朵的情況訓練也沒有用,根本就聽不清楚口號,還不如安心休養著,不過也有個前提,希望方恆下午最好跟著訓練下體能,最起碼別差得太遠。
是希望,不是強求,方恆沒有表示地進了屋。
晚上指導員也過來看過,體貼地問了幾句話,見和方恆很難交談,只能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好好休息治療。
指導員前腳一走,岳梓桐和侯玨都雙雙貼了過來,繼續之前的話題。
之前岳梓桐說了:真好,理直氣壯地不用訓練,羡慕。
侯玨說的:好好養著,別落下什麼後遺症。
方恆卻一直看著他們的口型若有所思。
指導員一走,方恆突然開了口,聲音壓得很低,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但是他知道這音量侯玨他們肯定能聽到。
他說:「你們說,我該不該自己練練?」
方恆做這個決定真不是他有什麼強迫症,非得逼著自己辛苦,實在是現在這個情況讓他有點兒惱怒。
排裡的人盯著他看的目光有些說不上來的味道,就像是在看笑話,看不起他,所以他不舒服,那股子倔勁兒又出來了,之前想要爭一口氣的決定硬是又給憋了出來。
而且,最近成績剛剛好了一些,正是覺得自己有機會往排頭兵裡面衝的時候,就這麼讓他放棄,其實他不太甘願。
畢竟,人要是懶下去,安於現狀確實無所謂,可是人要是心裡有了些想法,無論努力的理由是因為什麼,看著自己一點點地進步,看著目標一點點地靠近,一旦再跌回去心裡絕不會舒服。
方恆不想這麼就倒了。
侯玨低頭想了想,看向方恆:「先休息兩天,等稍微好點我陪你。」
岳梓桐看著侯玨,猶豫了半秒,拍了胸口:「還有我。」
方恆拍了拍兩人的肩膀抿嘴笑。
第九章 緩和
這天晚上事情有些多,臨睡覺前楊翌又找了過來,坐在方恆對面盯著人看,然後扭頭對侯玨招了招手。
方恆挑眉看他,見到他開合著嘴唇和侯玨說著什麼,因為是側臉,音量又不是很大,所以也沒讀出來。
楊翌說完後就抬手往方恆臉上摸,方恆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縮。楊翌的手就這麼尷尬地停在了半空,兩個人瞪了兩秒,楊翌的嘴角一勾,笑開了梨渦,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教侯玨怎麼按摩,能恢復得快點。」
方恆解讀後當即就蹙緊了眉,掃了侯玨一眼,到底沒動。
楊翌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第一次認識的時候,方恆除了注意到這個人的臉外,就是那隻手,真的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不像大部分男人的手那麼粗糙,更像是握筆的手。不過攤開手心來看卻有著一層厚厚的兵繭,比他們這些新兵厚了很多,可以看出來吃過的苦比他們多得多。
所以,這雙手雖然看著文氣,實際上卻很有力,撫在耳廓周圍的穴位上帶著些微的疼痛和麻癢,讓方恆有些不自在卻又詭異地很舒服。
楊翌教得很認真,侯玨也學得很認真,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說,用多大力,怎麼用勁都詳細地說明。
等教完收回手的時候,楊翌才發現方恆的不自在。
方恆的頭微微低著,看著自己的腳尖,嘴唇抿得很緊,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濃而長的睫毛瑟瑟地抖著,最主要的是臉很紅,紅得快要滴血,耳廓緋紅潤澤,被燈光那麼一打,像是抹上了一層銀粉。
方恆在他收手後抬頭看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眼有著淡淡的水霧,帶著那麼一點羞澀嬌氣的感覺。
楊翌嘴角抽搐了一下,寒毛又立了起來,把方恆交給侯玨後就走了。
回寢室的路上,楊翌一直在琢磨方恆那長相……真他媽坑爹!
受不了~~
一個男人動不動就擺那麼一張讓人起雞皮疙瘩想要給上一拳的表情,讓他牙酸不已,直想打冷顫。
方恆的傷算是訓練事故,領導們心裡清楚該怎麼處理。第二天指導員過來探病說是給他放三天的假,還給他提了一袋核桃粉過來。
方恆笑容燦爛地接過來,一個勁地謝謝,等指導員一走,臉就沉了下來。
看著核桃粉的說明,心裡千萬頭草泥馬狂嘯而過……
核桃粉?!您老怎麼不給我買腦白金?!我是耳鳴!不是腦殘好不好?!
方恆拎著那袋核桃粉晃晃悠悠地回了宿舍,新兵連的操場外面依舊站滿了人,排長坐鎮,班長喊口號,可以預見聲音很大,但是方恆依舊聽不太清楚,耳朵裡的聲音很尖銳,鬧得他昨天夜裡基本沒睡。
感覺難受不說,也很睏,頭暈目眩,就覺得隨時都有一架飛機在頭頂上飛,又或者是「砰」的槍響聲。
而且還有個坑爹的地方,他右耳的耳膜受損,導致他走路有點兒失去平衡,不知不覺地往右邊走。
這才一天的工夫,方恆就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衰弱,而且腦袋裡一直有件事反覆地浮出來,讓他有些介意。
上午治療的時候,醫生說昨天下午楊翌找過自己,詢問了一下輔助治療的方法,然後又說方恆這種昏迷的情況雖然說有一部分聽力異常的原因,但是主要還是心理素質有問題。說明白點就是開槍前的太過興奮和緊張讓他的神經繃得很緊,突然遭受到驚嚇才更容易受傷,所以利用腦部按摩舒緩神經緊張,效果也不錯。
耳鳴讓方恆的思考有些散亂,斷斷續續,但是偶爾想起也知道楊翌上心,多少還是有些感動,畢竟在排裡大部分人都排斥他的情況下,楊翌這種做法就像是雪中送炭,心裡有點暖。
方恆貼著牆邊回了寢室,臨進門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排,楊翌正在往這邊看,目光裡帶著詢問,方恆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報告銷假。
方恆剛想邁動腳步,楊翌就揮了揮手,攆他進屋,意思是知道了,於是方恆擠了個笑出來,轉了身。
他有些彆扭,不知道該還個什麼樣的表情,只能逃了。
回了寢室,方恆就直接上了床,但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之前輸的液裡有些助眠的效果,勉強算是給他補上了昨夜缺失的睡眠,可是現在腦袋裡又清醒了,所以方恆躺了一會兒,乾脆起床穿了衣服。
無聊~~
翻出一本書看了一會兒,方恆長歎一聲,真的無聊啊~~
平日裡這個時間都在訓練,就像在火爐裡翻來覆去地烤,恨不得天上能下刀子不用訓練。可是人一旦真正閑下來了才發現,這種數著時間過日子的感覺很難受,再加上身體不舒服,方恆倒是情願到外面去站隊。
於是,方恆到門邊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訓練,然後回到屋裡又在本子上畫了一會兒春節軍營時裝秀的設計圖,一上午的時間才算是混了過去。
午休前,侯玨來幫他按摩了一會兒,岳梓桐就在旁邊好奇地看,看著看著就要上手,最後變成了兩個人輪換著來。
兩人手法都不怎麼樣,簡直就是把他當成試驗品在折騰。方恆被按得不爽了就開始唧唧歪歪地抱怨,可是他越抱怨那兩人越開心,笑得那樣兒讓方恆有種自己被當成了某種生物的聯想,還是那種小小的,毛毛的,軟軟的生物。
直到最後楊翌過來叫他們午睡,方恆這才脫離了魔掌。
或許因為這種按摩真的有效,方恆中午很踏實地睡了一覺,直到午休結束才被宿舍裡的說話聲吵醒。
方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起了床準備跟訓。
或許有些意料外,他這一起床瞬間收集了大半的目光,直到方恆睡眼惺鬆地看過去,那些人才轉移了目光。
下床之後,侯玨繫著釦子走了過來:「下午要訓練?」
聲音刻意放得很大,方恆聽得很清楚,於是點頭:「無聊!」
「確定沒事?!」
「難受我會請假!」
「嗯,」侯玨點頭,「自己掂量著看!」
「好!」
兩人對吼完,從床架中間一繞出來,岳梓桐和石磊就從不同的方向走了過來。岳梓桐看了下當前的情況沒說話,默默地站在了侯玨身邊,石磊關心地問道:「沒事?」
方恆挑眉,對方聲音太小,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有事我會說。」
「嗯。」石磊點頭笑了笑,這個班長倒也當得稱職認真。
當然,方恆會跟著出來讓楊翌也有些意外,不過楊翌也只是深深看了方恆兩眼,背手跨立在了一邊。
新兵營的體能訓練很單調,但也是千錘百煉的實用。俯臥撐練手臂力量,引體向上練手肘手腕力量,仰臥起坐練腹部力量,蛙跳練腿部力量,還有跑步,算是個總體的協調訓練。
前面幾個訓練項目方恆倒也跟上了大部隊,而且有個事情分神,使他的耳鳴情況似乎也減弱了不少,累歸累,但是時間上過去得很快,而且很踏實,但是到了跑步的時候就完蛋了。
方恆光顧著咬牙堅持了,結果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往右邊偏,尤其是直線的時候,能跑岔兩條道去。這情況不單看得後面的人一頭霧水,楊翌的嘴角也一個勁地抽,忍俊不禁。
方恆自己也發現彆扭,乾脆停下了腳步去和楊翌請假,琢磨著這項訓練就不做了。
楊翌點頭,能有什麼不點頭的?上午教導員就給方恆放了三天假,現在這訓練是額外的,方恆來不來他都管不了,更何況方恆跑步會影響其他人,既然雙方都彆扭,還不如別跑。
方恆請完假沒事情做,就邊擦著汗邊在楊翌兩米外站著,偶爾看過去一眼,總會想起醫生說的那些話,也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說聲謝謝,就這麼彆扭了半天,到底一步都沒挪過去——因為楊翌過來了。
「有事?」楊翌挑眉看他,之前方恆時不時地往這邊看,好像有話要說。
方恆看著他的嘴唇,搖頭。
「哦。」楊翌點頭,在方恆臉上來回打量了一眼,停在了右邊的耳朵上:「這邊傷得比較重?」見方恆揉著耳朵點頭,耳廓迅速充上了血,緋紅一片,楊翌瞇著眼又往前湊了幾分,「按摩有用嗎?」
「有,」方恆應聲,遲疑了兩秒,「謝謝。」
「嗯?」楊翌瞬間收回視線落在他的臉上,疑惑地看著,「什麼?」
「那個……醫生說是你找過去的,所以……嗯……謝謝。」這句話一說完,方恆的臉上的色澤就跟耳朵顏色一樣了。
楊翌眼尾抽搐,往後退了半步,沉聲開口:「我該做的。」
「所以我說謝謝。」
楊翌見方恆那雙眼直勾勾看過來,黑白分明得像是山泉水裡的黑色石子,清亮純淨。於是楊翌下意識地回了句:「其實你這樣挺好。」
楊翌的聲音有些低,與其說是在和方恆對話,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方恆理解得有些困難,只能傻乎乎地看著楊翌。
楊翌勾起嘴角,彎下眼眸,笑道:「我倒是還欠你個『對不起』,等你耳朵好了再和你說,至於那件事查是查出來了,但是有些實際上的考慮不適合擺在桌面上談,希望你體諒一下。」
方恆蹙眉,掏了掏耳朵,一臉的不耐煩:「排長,你是不是故意玩我呢?敢大聲點不?」
楊翌嘴角的笑又濃了,搖頭:「不敢!」
方恆挑眉。
楊翌送了他倆梨渦,轉身走到了跑道上。
方恆瞪著楊翌的背影開始磨牙,恨不得一腳踹上去。
晚上沒事,方恆把自己畫的圖拿到了岳梓桐面前,既然說是時裝秀,又要搞怪獵奇,方恆下手下得特別狠,紅色的內褲外穿扮超人,小瀋陽表演的時候跟在後面拿板磚的那個二貨,用床單圍出來的印度阿三,十來個點子讓岳梓桐很是驚喜了一把,一個勁地說,皇上您老這都貴體違和了都還顧念著臣妾呢?臣妾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方恆抓著他的手腕開始摸,一下一下地撫過手背,色迷迷地開口:「梓童,你的手還是這麼白啊?那今天就用手伺候朕吧。」
「咳!」侯玨瞪著方恆大咳了一聲,目光裡帶著警告。
方恆挑了挑眉梢,遞過去一個猥瑣的笑。
岳梓桐單純地看過去,笑得眉目婉柔,抬手在方恆的後脖子上揉了一下:「沒問題,手法絕對有了長進,現在要嗎?」
方恆正給侯玨遞眼色,聽到聲音轉頭問了句:「什麼?」
岳梓桐好脾氣,站起身繞到方恆身後直接在腦袋上摸了起來,手法當真有了長足的進步,舒服得方恆閉上了眼,就差「嗯嗯」地叫喚。
這邊侯玨默默地看著,心裡總有些不安,總有種方恆這小子可能會找上岳梓桐的感覺,畢竟當初互擼是方恆先這麼提議的,而且毫無負疚。侯玨還記得第一次之後自己還躲了方恆幾天,但是這小子就跟上了趟廁所一樣,根本就沒往心裡去。
說是吃醋,侯玨覺得可能有些過了,但是確實不喜歡方恆和岳梓桐變成那樣的關係,畢竟那種行為已經非常地隱私。或許是某種所謂的獨佔欲和潔癖作祟,他不太想讓方恆把一些單純的事情搞得太複雜。
所以,臨睡覺前,侯玨把方恆單獨拉了出來,開口就問:「咱們的事你不會到處說吧?」外面太黑,侯玨聲音又壓得低,方恆聽得一頭霧水,最後沒辦法,侯玨只能在方恆手心裡寫字。
寫到一半,方恆就開始笑,拍了拍他的後背:「放心,不熟的我不跟他幹這個。」
侯玨嘴角抽搐,根本就不是熟不熟的問題好不好?但是實在交流困難,只能暫時把這事給擱置了。
接下來幾天,方恆一直處於半休息半訓練的狀態,雖然右耳耳鳴依舊,但是左耳的聽力已經恢復,所以普通的交流已經沒有問題。
對這次方恆的行為,排裡的反應各不相同,中立的永遠中立,討厭的更是覺得他假,心軟的呢,倒也會正視一下方恆。
於是,方恆發現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能怪別人,先有了根本再去做事,才是立人之本。
還有一週到春節,軍營裡也漸漸有了年味,一些橫幅掛了出來,還有組織部也在如火如荼地張羅著節目。
三排這邊的軍裝已經抱了過來,是從老兵那裡借來的,新兵只有兩套作訓服,常服、迷彩作戰服之類的服裝必須要等他們下了連隊才能發到手裡。方恆記得當初選人那會兒排裡的人鬧得快要炸了起來,都想提前把迷彩服穿到身上,但是楊翌一口咬死要身材好的人穿,直接給刷了一大半下去。
最後挑來挑去,侯玨位列一席,魏亞陽也撈到個名額,楊翌自己也想穿這個,結果被大家起哄,讓他扮二八的嬌花女人花一朵,到底沒穿成,悶悶不樂了一天。
第二天訓練完,楊翌讓大夥兒圍了一圈坐在地上,真心實意地說:「你看,我扮女人影響不好,要不咱們再挑一個?」
方恆捏住雙腳間的小嫩草用力一拽,抽出了嬌嫩的草莖,把頭偏到了一邊。不是他多不給面子,實在是剛剛楊翌說那話的時候,眼睛一個勁地往自己身上瞄,像是在暗示一樣。讓他扮女人?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
楊翌這話說完,場面冷了兩秒,岳梓桐接了嘴:「排長,這可是你說的,怎麼獵奇怎麼來,你要找個合適的人就沒效果了是不是?」
方恆當即就白了岳梓桐一眼,什麼叫合適的人?啊?!
楊翌哽噎了一下,垮下了臉:「但我真不合適,回頭怎麼帶兵啊?」
「與民同樂,更顯親近,排長,這扮相肯定非你莫屬了!」這句話是方恆說的,就怕楊翌點了自己的名,直接一句話給他堵死最好。
「你耳朵好了你?」楊翌瞪他,怒火中燒。
「啊?!」方恆裝聾作啞,抬頭望天。
楊翌不死心,想要來個投票決定,結果全部人都舉了手,一個兩個綠油油的眼,陰惻惻地笑,就等著看笑話。
於是,楊翌長歎了一口氣,直接躺在了草坪上拍胸口,悲憤地吼:「天啊,怎麼會這樣?怎麼養出一群白眼狼來?」
眾人哈哈大笑。
有人接嘴道:「這地界有正常人嗎?您怕是想得太美好了。」
有人又說:「小紅帽多可愛啊,別人想當我還不讓呢!只有排長你能擔此重任!」
還有人說:「你教的!」
抱怨了一會兒,楊翌在笑聲中坐起了身,托住自己的下巴笑開了梨渦,帶著點兒妖孽勁兒地開口:「行啊,這可是你們說的,回頭迷死你們!」
眾人拍著胸口大嘔!
方恆難得被楊翌逗得開心,笑出眼淚。
早前眾人圍圈聊天的情況也不少見,那時候方恆因為楊翌的原因不太有參與的興趣,所以冷眼旁觀下覺得楊翌這麼做很噁心,嘩眾取寵!
但是這次不太一樣,一來那些恩啊怨啊的都有些遙遠了,怨氣漸漸地散了不少;二來這次的活動他也出了不少力,兩人有了一些訓練外的合作,所以也不知不覺地融洽了不少。
笑著笑著,方恆模糊著眼看楊翌,突然覺得那張臉要是扮了女人未必就真難看了,說不定還有些驚豔。
楊翌的皮膚比他們這些新兵們黑了不少,據說是夏天曬的,捂一個冬天肯定沒什麼效果。楊翌的眉宇比較平淡,或許就是這樣才顯得人很親切,眼睛是內雙,因為個子高的原因,看人的時候上眼皮會稍微往下壓那麼一點點,帶著淺淺的褶子,再加上眼睛還算長,一旦看熟悉了還有些好看。當然了,楊翌臉上最吸引人眼球的還是嘴角兩側的梨渦,一旦笑起來就讓人覺得親和力十足。
所以,這麼個人要是剔除練出來的身體骨架子,可能還真會讓人震驚。
不過……那也是「不過」……
因為楊翌根本就是個男人,一米八多的個子,肩膀又練得那麼寬,女裝往身上一套……
OMG!
方恆恨不得戳了自己的眼球,什麼驚豔?!根本就是最喜劇的恐怖片!
這次的聊天在哄堂大笑中解散,方恆走到半路上卻被人給拉住了,扭頭一看,是楊翌。
楊翌視線落在他耳朵上:「好完沒?」
「好了一邊。」方恆順著回答,說到一半才想起兩個人什麼時候這麼好了?當即就沉了臉,「有事?」
「嗯,」楊翌點頭,看了一圈,「去那邊談吧。」
方恆扭頭看了眼侯玨和岳梓桐,見他們也是一臉困惑,只能遞了個眼色,跟著楊翌過去了。
楊翌把他帶到一個花壇的背面,看著他:「你那事本來連長的意思就是揭過去了,但是我想還得要和你說一下,至少道個歉。」
方恆不動聲色,事實上也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只能沉默地等著。
「是誰我就不說了,對方態度很好,而且也沒傷著人,所以就私下裡警告了一次,但是這事把你給牽扯進來是我的問題,所以我道歉,對不起。」楊翌最後三個字說得情真意切,低下的頭再抬起來後就直直地看著方恆的面部表情。
方恆沉默了幾秒,腦袋裡把這話給理了一遍,面色一下就冷了下來:「那我就活該吃著啞巴虧?」
「要我當著全排的面和你道歉?可以。」
方恆沒想到楊翌倒是這麼乾脆,有點愣住,半晌才開口:「你能說是誰嗎?」
楊翌搖頭,歉意地抿嘴笑:「按程序也就是個私下警告。」
方恆眉毛一揚,睨他:「有背景?背景硬到你們下不了手?所以我這個沒什麼背景的就活該吃下是嗎?」
「誒?」楊翌蹙眉,這話說得真的有些難聽,「和你說過,這是程序問題。」
「那你當初當著全排的面點我名什麼意思?」
「我現在不是和你道歉了嗎?」
「你可以當著全排的面點我的名就不能點他名?」
「方恆!」楊翌眉毛一立,「我現在不就是在和你談這事嗎?我和你道歉!當著全排的面都可以!你和我較什麼勁?」
「你做法不對,我就不能要求公平?!」
「你這人……」楊翌單手叉腰就想罵,但是到底給忍了下來,他偏頭歎了口氣,才看向方恆,「好,那你動手這事怎麼說?你就沒想過把人給砸出腦震盪來?」
「一碼歸一碼,我動手我道歉,明天你當著全排的面道歉了,我也道歉,但是你把人包著我就是不幹!」
楊翌瞪眼:「怎麼?你又想動手?」
「動不動手是我的事情,反正我要知道誰讓我扛的黑鍋!」
「……」楊翌抓了抓頭髮,對方恆真的有些束手無策,他就沒見過這麼倔的兵,來回走了兩遍,又看了眼方恆,最後乾脆開了口:「新兵連結束我告訴你,現在不行。」
方恆想了一下,有些不甘,但是到底點了頭。
楊翌見這尊大佛好不容易願意坐下了,這才鬆了一口氣,這麼沉默地待了一會兒,見實在沒有什麼話題,只能把人給轟走。
晚上楊翌在宿舍裡走動的時候,一旦和方恆四目相交,那小子就會遞過來一個提醒的眼神,鬧騰得他壓了一肚子的火。
其實他被砸那次是真想收拾方恆,真的有些太狂了,但是冷靜下來又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適合幹這麼沒品的事情,只是偶爾被方恆給挑釁了會不痛不癢地收拾他一下,就這手段,說實在的,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聊,畢竟老兵收拾新兵的手法多了去了,他絕對能把這小子給折騰到哭,可他沒幹,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有些吃虧,被方恆給激得,真心想把這小子臉上的傲慢給扯下來,折騰到哭,什麼樣兒呢……?就每次讓他起雞皮疙瘩那表情?
晚上臨睡覺前,楊翌又想起了那表情,打了個冷顫,撓著手臂躺下了。
第二天是打靶訓練,當楊翌把耳塞給遞過去的時候,在方恆那小子提醒的目光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了!
楊翌不怕認錯,做錯了就認這沒什麼,人這輩子誰沒點錯誤,只要別再犯就可以,再說了,坦坦蕩蕩地認錯比起死較勁更能換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但是這些都不代表可以被人時不時地提醒一下,還是被對方也有錯的人提醒,那種感覺很古怪——有些不甘,還有一些往死刑架上伸脖子的感覺。
不想,方恆拿著橙色的耳塞在手裡捏了兩秒後突然開口道:「我不要你道歉了。」
「誒?!」楊翌挑眉。
「我要去珠瑪連長的連隊,你有辦法沒?」
「……」這話題太詭異,跨度太快,楊翌沉默了許久,不敢隨便回答。
方恆見他沒說話,於是說道:「我不是說讓你幫我進去,你告訴我辦法,我自己努力。」
「為什麼要到我們連隊來?」
楊翌就是吉珠嘎瑪連隊的軍官,所以用的是「我們」。方恆當然知道,於是一聲冷笑:「放心,不是捨不得你,就你這樣,我恨不得離得遠遠的。」
「……」楊翌真心有把這小子揍一頓的衝動,簡直就是個噴糞機器,說話就噁心人。
方恆似乎很滿意楊翌的反應,當下就笑瞇了眼:「怎麼樣?幫不幫忙?」
「……」楊翌深吸了兩口氣,「我不介意道歉。」說著視線帶著點兒鄙夷的將方恆從頭打量到腳,「只是就你這表現還能到我們連來?」
「成績還不夠好?」方恆摸著下巴想了想,「行,我知道了,你愛道歉不道歉。」
「……」楊翌看著方恆瀟灑地轉身離開,瞪著後背的視線恨不得是鐳射,腦袋裡就三個大字反覆地播放,「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
方恆到了靶場的時候有些緊張,緊緊地捏著手心裡的耳塞,抿直了嘴角。
上次開槍給他的震撼太過強烈,耳鳴到現在都沒好。這種反應他懂,算是創傷後遺症,是心理問題。
可是明白不代表克服,方恆緊張地咬住下唇,尤其是排裡的人開槍訓練的時候,每聲槍響都讓方恆的身體抖一下。
楊翌是好心讓他留在後面,好熟悉槍聲,可是沒想到會造成這種後果。方恆那小子面色慘白得就像要昏過去一樣,仔細看了還能發現身體在抖。
於是,楊翌這麼觀察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歎了口氣,走了過去。人還沒到地方,方恆就看了過來,像是較勁一樣地瞪著,眼尾發紅,強烈的排斥氣息,像是伸出了爪子立起了毛警告他別靠近的貓。
楊翌猶豫了兩秒,停住了腳步。
輪完兩組,楊翌點了方恆的名字。
走出隊列時,方恆的臉色依舊不好,但是背脊挺得很直,有種就算死都不彎的感覺。
楊翌看著他當著全排的面戴上耳塞,淡定地走到射擊位,接過子彈上膛,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完整地做下來,直到最後開槍……
楊翌挑眉,喊了口號。
「砰!」一聲槍響。
楊翌緊盯著方恆的背影看。
在開槍後依舊穩穩趴在地上的小夥子,挺直的背脊被大地牢牢托著,槍管前段的細微顫抖。楊翌鬆開因為緊張而扯得火辣辣疼痛的眼尾,莫名地,突然有點感動。
扳機一扣,方恆就下意識地閉起了眼。
「砰!」
巨大的聲響被耳塞削弱傳達進了大腦的聽力系統,槍械的震懾依舊在,但是音量卻讓他承受起來很輕鬆。
方恆緊緊瞇著的眼張開了一條小縫,狹窄的視線裡依舊是黑色槍管上的準星黑點以及盡頭的標靶,然後眼緩緩睜大,左右瞄了一眼……
Yes! Yes, yes, yes!
方恆的臉上瞬間洋溢了燦爛的笑,就差跳躍起來衝著陽光奔跑!
沒暈!真的沒暈!
小爺我也終於克服了自己,更上一層樓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
「咳!」陪訓的老兵蹲下身歪頭看他,方恆急忙訕訕地笑了笑,趴了回去。
這名老兵參與了上次陪訓,心知肚明是個什麼情況,憋著笑拍了拍方恆的後腦勺:「高興?」
「嗯。」方恆點頭,那模樣就差在地上打滾撒歡。
「肩膀疼不?」
方恆扭了下肩,搖頭。
「嗯,那就這樣,注意一定要頂死了,等下還要看靶紙。」
「好。」
老兵站起來後,方恆深深吸了兩口氣,穩定了一下雀躍的心情,一槍一槍地把子彈射了出去。
射完,起身,方恆才發現下半身有些僵硬,老兵幫了一把手,這才穩穩地站了起來。
靶紙要求自己去拿。方恆一路快跑過去,臨近了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臉頓時垮了下來。
這次實彈射擊給了十枚子彈,他的靶紙上就四個孔,還有兩個孔在白色部分。這成績……很失望……雖然方恆不敢說自己能夠一鳴驚人,來個全部滿環,多少也設想過子彈全部中靶。
唉~
方恆歎著氣把手上新的靶紙插了上去,拿著自己的靶紙往回走。
楊翌讓每個人把靶紙拿到面前記錄成績,依次看過,然後略微停頓在了方恆面前,挑起了眉梢。
有點兒意外。
不是對方恆有什麼期待,或者是方恆射得多好,實在是相比較方恆平日裡的成績和早前的表現而言,這個射擊分數已經有些意料外。
他以為……可能會出現全部脫靶,或者只中一兩發的結果,畢竟才碰槍的新兵出現這種成績很正常。
楊翌低頭將筆記本翻到了方恆的目錄下,然後在實彈射擊訓練的後面寫上了六分。
這個分數並不是從射擊成績上來評估,而是整體射擊流程的標準與否和心態問題,以及少部分的打靶環數構成,所以在總分十分的情況下,這個分數已經很不錯了。
而且……楊翌視線快速在頁面上掃過一圈,又抬頭看了方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到了下一個士兵面前。
方恆的成績似乎真的提升了不少啊,從初期的一分、兩分到現在的六、七分……
穩定地成長。
方恆看不到評分,所以周身的氣息一直有些低落,耷拉著耳朵回了隊列,下組人已經各就各位。
岳梓桐伸手推了方恆一下,方恆把耳塞取下來扭頭看他,岳梓桐豎起了拇指:「成績不錯了。」
「?」
「上次有個哥們兒靶子上有八個彈孔。」
「?」
「上次一個人只發了五枚子彈。」
方恆愣了一下,頓時反應過來,「噗」地笑了。
岳梓桐遞了個你真不錯的眼神,這才站了回去。
一個上午,每個人輪了三次。方恆後兩次射擊的成績依舊不好,不過都比第一次多了一個彈孔,也算是一種進步。
方恆拿著靶紙的時候,腦袋抽抽地想著,自己這靶子上有沒有別的哥們兒打上去的彈孔?想著想著,自己就笑了。
全部訓練結束,楊翌總結了一下今天的成績,訓了次話,他們就排著隊,喊口號跑回了營地。
一路上方恆的腰板都挺得筆直,帶著小小得意的笑,有了一種從哪裡跌倒又從哪裡爬起來的得瑟。
才進了營地,楊翌就被人叫走,於是讓班長監督回了宿舍就地解散。
到了下午,楊翌把他們集合在了一起,面色慎重地環顧了一圈,尤其停頓在侯玨等幾個高個人的臉上,然後開口說道:「下午警勤要來挑人,有人知道警勤是什麼單位的嗎?」
沒人說話,不是沒人知道,最起碼岳梓桐是清楚的,但是他沒開口。
楊翌等了一會兒,說道:「警衛連,主要負責站崗,到時候大家要好好表現。」
「……」
方恆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侯玨,心臟狠狠跳了幾下。這是時間到了吧?陸續地開始分連隊了,侯玨會去哪裡?自己呢?
侯玨黝黑的眼透過人的間隙與自己對望,明明沒什麼情緒,但是方恆讀懂了——侯玨不想去。
在軍營裡這些日子大概也明白了一些兵種的具體情況。警衛連是個很模糊定義的連隊,如果能夠分到首長身邊可能前途無量;但是如果分不過去,那麼未來的軍營生活將會安定而枯燥,每天的工作就是站軍姿,在大門口,在各個崗哨點一站幾個小時,只要求基本的體能訓練。這樣的軍營生活並不是侯玨想要的,但是在軍隊這個地方,確實沒有給予普通人太多挑選的餘地。
方恆有些擔心,轉回頭的時候已經蹙緊了眉心。
方恆不是個想要當將軍的士兵,沒有上進心的兵一般都會分到後勤倉庫等清閒的部門,求仁得仁。但是他不想當將軍不代表侯玨不想,不代表自己就真願意去那些部門。
在這些日子裡,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像早上他和楊翌說的那樣,他想留在珠瑪連長的連隊裡,說不上來為什麼,或許就是一種習慣,一種追求,一種在軍營裡終於找到些許目標的感覺。
不過……自己的身高應該達不到警勤的要求吧……
楊翌留給他們一段討論的時間,然後醒了下嗓子提醒他們時間到了,接著目光就落在了方恆的臉上,頗有深意。
方恆眉毛一挑,頓時明白了楊翌的意思,幾乎瞬間就漲紅了臉,一來是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些彆扭;二來是楊翌道歉完自己也要開口。其實早上提那個交易也有一些自己不想丟臉的成分在裡面,既然這事情都過去了,乾脆就當沒事發生多好?
果然,楊翌開口說道:「我想大家都還記得一個月前發生的打架事件吧?」
話音一落,議論聲又起。
方恆瞬間覺得自己後背被灼出了億萬個孔洞,臉上火辣辣地燙。
第十章 再犯
楊翌走到方恆面前,用恰到好處的音量開口:「打架絕對嚴懲,但是事情的起因是我的錯,在沒調查清楚的情況下冤枉了方恆,所以,在這裡,我當著全排的面道歉,對不起。」
這是楊翌第二次對方恆低下頭,吐出那三個字。和第一次不一樣,方恆顯得非常地慌亂,在全排的面前接受排長的道歉,那些得瑟全部飛得遠遠的,只有尷尬留存,所以在楊翌抬起頭看他的時候,那種請求諒解的誠摯目光,讓方恆一團漿糊的腦袋只能順著話說道:「不,不,那個排長,我,我也有錯,我不該動手,對、對不起!」
方恆的聲音有些小,說到後面簡直就跟蚊子哼哼一樣。楊翌沒為難他,主要是方恆這麼一張可憐兮兮的快要被憋哭的臉讓他有些下不了手。
早前已經計畫好了,方恆這種性質惡劣的打架會抓出來當成典型來說,用來提醒每個新兵需要特別注意的紀律問題,但是方恆一擺這麼個臉,他就有種必須往後閃的感覺,就像是欺負了小動物一樣。
咳!雖然他本來是想讓方恆哭鼻子的……
唉~楊翌暗自歎氣,回到了隊伍的前面,醒了下嗓子說道:「所以這件事情就過去了,事件雙方都有錯誤,但是犯錯不可怕,必須要引以為戒,絕不再犯第二次!」說完,楊翌讓大家原地休息,等待警勤的人過來挑人,自己進了辦公室,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張檢討壓進了黑色的筆記本裡。
楊翌離開後,方恆再次嘗到了那種被人肆無忌憚戳著脊樑骨的感覺。一群人或坐或站地討論這件事,視線毫無顧忌地落在方恆身上,尤其是魏亞陽像是刻意的一般,陰陽怪氣地開口:「嘖嘖,還是咱們楊排好啊,被砸了腦袋一聲『對不起』就完事了,我估計啊,肯定是有人私下裡抱著大腿哭呢吧?要我說,這事就得拿來當典型說,往嚴了懲,最好做個恥辱柱,讓以後的新兵們引以為戒!」
方恆轉頭瞪他,臉上的潮紅又濃了幾分,怒火中燒。
魏亞陽挑眉看著方恆,又掃了侯玨一眼,帶著挑釁地笑,意思在說,我說的有錯嗎?
侯玨瞇起了眼,徹底黑了臉,帶著壓迫氣息的往那邊走,威脅道:「你再說一遍?」
「怎麼?我說什麼了?我說的就是實話!楊排脾氣好,他就以為好欺負,見到連長就跟個孫子似的,他怎麼不找石磊怎麼不找我麻煩?他沒膽!慫貨!要不是你在……」
「魏亞陽!」侯玨抬起了手作勢要打。
「操你媽的陽魏!」方恆一聲大吼。
下一秒,魏亞陽的臉上就被揍了一拳,一個踉蹌摔了出去!
不是侯玨打的,是方恆,方恆把人揍翻到地上後抬腳就踢,每一下都是狠手,直踢了三腳才被人給拽住。
不過他被人拽住了不代表魏亞陽願意停手,被踢了第三腳的同時就一把抱住了方恆的腿,把方恆給拖摔到了地上,兩個人滾到了一塊不說,連帶著摔了三個人。
喧鬧聲四起。
這時候,侯玨才從岳梓桐的鉗制下脫了身。說實在的,魏亞陽被揍得有些冤枉,前面光注意侯玨去了,沒想到方恆直接從另外一個方向衝出來。
方恆和魏亞陽一倒在地上就開始掐脖子,平日裡訓練的軍體拳根本就沒效果,直接就是比蠻力,翻來覆去地滾。
侯玨上去拉人的時候正好魏亞陽在上面,直接抬腳就踹,魏亞陽被踹得一聲痛呼,卡著方恆脖子的手不自覺地鬆開,方恆抓住機會就把魏亞陽給掀了下去,扶著侯玨的大腿站起身,還想踹,一抬頭,就見到楊翌冷著張臉站在門口。
***
楊翌對方恆真的無力了……
這前腳才說完,後腳就鬧事,他就從來沒見過這麼能折騰的兵。
早前聽到喧鬧聲還以為出什麼事,結果一出來就看到魏亞陽被方恆給踹翻到地上,那一刻,他腦袋裡「哐噹」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
楊翌看著燒紅了眼的方恆,又低頭看了一眼捂著肩膀從地上爬起來的魏亞陽,蹙著眉走了過去,壓著肚子裡滿滿的火氣開口道:「什麼情況?」
沒人說話,雖然說平日裡楊翌笑呵呵的萬事好商量,但是訓練時積壓的威信卻毋庸置疑。現在楊翌很生氣,這誰都看得出來,沒參與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了幾個當事人的身上。
魏亞陽沉默了兩秒,視線陰鷙地瞪著方恆和侯玨開口道:「就你看著這樣。」
楊翌掃了他一眼,視線落回到方恆臉上:「誰先動手的?!」
方恆眼底帶著狠色,卻在楊翌的目光中有些心虛地歪頭看向空處,低聲說道:「我……」
楊翌眼皮跳了一下,一開始就覺得方恆動手的可能性很大,沒想到還真是他。
楊翌蹙眉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眼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麼了。
不想,侯玨說道:「本來該我動手的。」
楊翌挑眉,視線在兩個人臉上看了兩圈,沉聲一喝:「很光榮?很光榮是不是?!」
侯玨癱著張臉看著楊翌的褲腿,固執地開口:「我被人拽住了,不然該我先動手。」
楊翌氣極了笑,叉腰來回走了兩圈,視線像把刀子,一張臉一張臉地劃,氣氛壓抑到無法呼吸,最後看向侯玨:「義氣是吧?行!」他點頭,提高了音量,「來個會說人話的,給我把具體情況說了!」
岳梓桐「唰」了一下站了出來,牙根狠咬:「我說。」
「說!」
「陽痿呀……不,魏亞陽先出來挑釁方恆,活該被揍!」
「……」楊翌這下真的笑了——氣笑得,「又來一個,行!你們都有義氣!」他轉頭看向魏亞陽,「你都說什麼了?」
魏亞陽嘴角早前被方恆一拳揍破了皮,血被拇指暈開,像頭孤寂的小狼一樣看著楊翌,過了好一會兒,氣勢一弱,訕訕開口:「沒說什麼……就是上次打架的事情……」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楊翌就怒了起來,抬腳就往魏亞陽的屁股上踹:「你倒是知道我剛剛說什麼了?!」
魏亞陽抿著嘴硬生生吃下了這一腳,整個人氣得發抖,但是到底不敢還手。
楊翌再次抬頭看向排裡的人:「還有沒有不站隊能說話的人?石磊!你說!」
石磊是老實人,這是全排公認,他來說確實無可厚非,而且三個班長就有兩個班長參與了這次的打架,他作為剩餘唯一的士兵代表很公平。
石磊垮著臉走了出來,有點緊張得手足無措,低聲說著:「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只是確實魏亞陽先說了些話,好像是說排長你脾氣好……好,好,好欺負,所以方恆只敢找你麻煩這樣……」
石磊這話簡直就是越描越黑!
方恆和魏亞陽直接開口狡辯,都不滿意這種證詞。
方恆說:「我什麼時候說排長好欺負了?是他人身攻擊!都是他說的!」
魏亞陽說:「我那是為排長抱不平,你他媽說清楚一點!」
楊翌扭頭瞪人,一個眼刀殺得兩個人都閉了嘴,這才再次看向石磊:「就這些?」
石磊苦著張臉開口:「排長……我真的記不住了,打架前我沒留心這邊。」
楊翌見石磊真的不知道,只能點了頭:「今天班會寫事件報告,明天早上交給我,除方恆、侯玨和魏亞陽之外,全部軍姿,我沒喊停不准停!」
這邊站好隊,楊翌把三個人帶到了遠處,看著這仨低著頭的貨,恨不得一腳一個踹死了好!
尤其是方恆!
踹都不解恨,恨不得拿刀片剮,一塊肉一塊肉地往下削,凌遲!
楊翌瞪了一會兒三個人的腦門,暗地裡努力穩定自己瀕臨失控的情緒,沉聲說道:「誰對誰錯我不想知道,也沒那個心情給你們從頭教起,等警勤的走後你們就和我去指導員那裡。」
「……」沒人說話。
「方恆!」
方恆抬頭。
「你是不是腦殘?還是你耳朵被糊了?我前腳才說了……」
方恆嘴皮子動了起來:「我本來就耳鳴。」
「……」侯玨嘴角抽搐,忍俊不已。
楊翌抬腳就踹了方恆的屁股:「你還狡辯你?!你腦袋裡是空的是不是?他媽的裝的全是豆花是不是?你他媽沒腦溝是不是?」顯然是氣極了,連髒話都冒了出來。
「哎呀!哎呀呀!」方恆連被踹了兩腳,直接縮到侯玨身後去了,伸出腦袋看楊翌還要踢,連忙開口,坦誠認錯,「排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下次不那麼衝動了,誰要是再侮辱我,我罵回去可以吧?我不動手絕不動手了!」
侯玨用手擋,楊翌沒再踢到人,總不能繼續跟老鷹捉小雞一樣地繼續鬧下去,只能收了手:「跟我說沒用,你回頭留著和指導員說。」
沒人點頭也沒人說話。
過了五六秒,楊翌正打算把他們轟回去,侯玨開口說道:「排長,這次事情我們承認自己都有錯,到了指導員那裡一定態度端正,但是我希望排長你查明一點,我們從沒有刻意去招惹過魏亞陽,是他一直不停地挑釁我們,話說得很難聽,或許我們用錯了方式,但是錯不單是在先動手的人身上。」
魏亞陽抬起了下巴瞪圓了眼:「我怎麼了我?你們敢做還不准我說了?兩個打一個!你們很牛逼是不是?我……」後半句被楊翌給瞪了回去。
楊翌收回淬利的目光,看向侯玨,挑眉:「行,態度很好,有理有據,但是在軍隊這裡不成立,連基本的紀律和忍耐都做不到!我問你,那個時候你手上要是有槍,對方侮辱你在先,你就對他開槍?」
侯玨蹙眉。
方恆接道:「這個假設不成立,揍一拳和殺人是兩回事……」後面的話也被楊翌給瞪了回去,說到底,也是強詞奪理,方恆理虧在先,只能掐了聲。
楊翌發現自己對方恆的好脾氣真的用完了,就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夠挑戰自己底限的一個人,直接一抬手把仨人給轟了回去。
等他們進了隊列,楊翌和一排的排長說了一會兒話,表情很無奈,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方恆的身上,直到警勤的過來才回到了自己的隊列前。
警勤來了兩個人,一個上尉一個少尉,楊翌讓他們面對面隨意站兩排,三個排並在一起成了兩條長龍,警勤的就從中間走過,一個一個地看。
上尉看人,少尉記錄,每停在一個兵的面前,就會要求對方報出身高和姓名,中間停在了魏亞陽的面前,指著魏亞陽臉上的傷痕問道:「這兵怎麼了?」
楊翌解釋道:「之前訓練上出了點事故。」
「哦。」上尉點頭,「姓名身高。」
魏亞陽挺直身體報告:「魏亞陽,一米八一!」
「記下。」上尉說著,身邊的少尉就開始動筆。
這麼一路走過來,上尉果然站在了侯玨的面前:「姓名,身高。」
侯玨抿緊嘴角沒說話。
上尉等了一會兒,困惑地扭頭看向楊翌,楊翌說道:「侯玨,一米八三。」
這邊剛說完,侯玨就沉聲開口:「報告!我不去警衛連!」
「怎麼?」上尉的反應很快,直接開口道,「有別的想法?」
「是!」侯玨立正,「我成績很好,希望能夠進到作戰部隊!」
「他成績很好?」上尉看向楊翌,詢問。
楊翌點頭,急忙誇讚道:「排裡第一名,連裡也是,這兵有點兒想法,是好兵。」
上尉若有所思地點頭,深深地看著侯玨:「行,有想法好,好兵就該去前線。」說完,上尉邁步走了出去。
不遠處,魏亞陽面色陰鬱地抿緊了嘴角。
警勤的兩名軍官離開後,楊翌讓石磊帶訓,拎著三個鬧事的去了指導員辦公室。
連級別的辦公室是連長和指導員共用。走在路上的時候方恆一直祈禱連長不在裡面,可惜祈禱沒用,兩個人都在。
楊翌把事情給說了一遍,指導員和連長都沒動聲色。
大概沉默了十來秒,吉珠嘎瑪開口說道:「楊翌留下,其餘的人到外面等著。」等人出去後,吉珠嘎瑪才又開口道:「士兵間打架你只要向我報告具體情況和懲罰結果就好,你把人拎過來幹什麼?」
楊翌苦著張臉歎氣:「這不有重犯嗎?指導員……」
樂正東拿過茶杯喝了一口,蹙眉:「士兵間打架通常進行三天的思想教育,警告一次,方恆嘛……開又開不了……」
最後幾個字樂正東說得模糊,楊翌隱約聽了清楚,心裡突然就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
楊翌家庭沒什麼背景,就是普通的軍校生,一路考上軍校,畢業,等分配,能夠分到這個軍隊來除了他成績不錯外,人脈關係也佔了大部分的原因,畢竟這種部門沒點背景的真不好進。
當初在畢業前他就在到處找關係,嘴皮都磨薄了,送出去的那些禮都是他未來三年的工資,說他圓滑也好,說他阿諛奉承也好,這年頭真是靠關係的年代,沒什麼好丟臉的。最早的時候他差點進到成都軍區裡面,結果被個有後臺的給擠下去了,這就是一根刺扎在心口上,所以確實對有後臺的人不太待見,尤其是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楊翌對方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麼一點好感徹底煙消雲散。
暗地裡琢磨著方恆難怪敢這麼囂張!也不知道借了誰的風?這種人送到軍隊裡就是個禍害!
吉珠嘎瑪對楊翌這個學弟有些瞭解,當即就知道楊翌想到什麼了,沉思了一會兒,開口:「沒事,不用太顧慮,敢把孩子送到我們這個部隊就是來練的,該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嗯。」楊翌點頭。
「具體原因知道嗎?」
「明天交上來。」
「嗯……」吉珠嘎瑪看向樂正東,「老樂,你說呢?先放回去?」
連長和指導員是搭檔,凡事都得有商有量,樂正東點頭:「不管怎麼說動手就有錯,今天晚上和他們再好好談談,明天直接報告結果就行。」
「是!」楊翌立正,轉身出了門。
等楊翌出去後,樂正東看向了吉珠嘎瑪:「你倒是不擔心。」
吉珠嘎瑪笑了笑:「有什麼好擔心的?正是青春熱血的年齡嘛,況且用的還是拳頭。」
樂正東咂巴著嘴裡的茶葉,笑了。
是的,重點是拳頭。
士兵之間的打架性質並不算惡劣,比起方恆對楊翌動手那次的程度差遠了。
畢竟軍隊這地方就不缺熱血衝動的男人,一言不合動手的人很多,斯文人都讀書去了,有多少來當兵的?所以,懲罰起來也通常是雷聲大雨點小,樂正東倒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況且他還有個隱含暴力因子的熱血搭檔。
吉珠嘎瑪從沒說過鼓勵打架,但是在安全範圍內,吉珠嘎瑪倒也欣賞有點兒血性的小夥子。被人罵被人侮辱,男人,就該用拳頭解決,真刀真槍的,比起軟弱的慫貨或者陰險地暗地裡使壞的傢伙,這樣的兵更招人待見。
不過……吉珠嘎瑪在自己連裡的提倡就是約戰,不服氣就找個時間打上一架,這樣既安全又能宣洩怒氣,既練了身手又能打出感情,何樂而不為?
總的來說,軍隊這地方是熱血男兒的地盤,當兵的就要把骨氣給當出來,膽子小的不敢衝鋒,玩陰的上了戰場說不定還會背叛,沒人敢把後背交給這樣的戰友!
當然,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罰還是要罰。
吉珠嘎瑪那話一說,明擺著把懲罰的許可權發給了楊翌。
楊翌正琢磨著晚上開會怎麼解決這件事,出了門,一肚子的火霎時間就飆了起來。
眼前這殺氣四溢,刀光劍影,乃至硝煙彌漫,子彈橫飛的錯覺,讓楊翌的小心肝狠狠地顫了一下,就差叫上一句:祖宗們耶~求求你們了~消停一點吧~~
走廊上的三個人氣勢強勁卻氣氛冷凝,顯然還顧慮了地點,壁壘分明地分兩邊站。
問題是……魏亞陽也不知道被誰揍了,正捂著肚子貼牆蹲著,方恆和侯玨兩人站在另外一邊瞪人,周身那股子狠勁真是隔了幾十米都能夠看出來。
楊翌快步走過去的時候覺得他媽的心臟都在疼,彎腰把魏亞陽給扶了起來,先是冷地看了那邊兩人一眼,然後對著魏亞陽歎了口氣:「要去醫院不?」
魏亞陽被侯玨一腳踹了肚子,正是疼得冷汗直冒的時候,連開口說話都難受。
「誰動的手?」楊翌又問。
魏亞陽抬頭看了兩人一眼,方恆和侯玨同時下巴微抬,帶著警告,魏亞陽咬了咬牙:「我自己撞的。」
「……」楊翌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這三個人可能私底下達成了什麼協定,很明顯是要私了。
楊翌不動聲色地帶人下了樓,後面三個人也一直沒開腔,直到楊翌帶著他們走上另外一條路,才好奇地左右張望了起來。
他們這個新兵連所在的駐地很大,屬於團級建制,也就是說有九個連隊,再加上後勤、科研、各類訓練場,附屬設施,裡面的道路九轉十八彎,想靠雙腿走完整個軍營差不多要大半天的時間,所以很多偏僻點的地方新兵們根本就沒機會去。
楊翌帶他們去的地方很陌生,但是並不偏僻,路上還有不少像是才訓練完的士兵迎面走過來,看起來也不知道之前做了什麼,眼尾全都有些紅,說是哭過不如說是激出來的狠戾,那視線掃在他們臉上像是才從戰場上殺完人下來般的淬利。
這條路的盡頭是棟兩層的灰白色小樓,佔地大概有六百來平米,遠遠地就能聽到裡面的厲喝聲,還有一種莫名的讓人膽顫心驚得就像是肉體和某種不明物體碰撞在一起的沉悶聲響。
方恆嘴角抽了一下,不用他去猜裡面是幹什麼的,門口有掛牌子——搏擊訓練場。
跟著楊翌進去,入眼就是大片的木質地板,兩邊掛了些沙袋,正中間還有十來個人在互毆,揮拳踢腿拳拳到肉,還有像是從胸口爆出的大吼聲,震得人頭皮發麻。就這氣勢,不單方恆,侯玨下腳都不覺間輕了幾分。
楊翌往裡面大概走了十來步,然後停腳,轉身看他們,眼底的色澤有些暗,輕飄飄地開口:「你們喜歡打架,我就給你們提供地方,這兒還可以吧?」
「?」
楊翌挑眉:「哦,對了,不好分配是吧?石頭剪刀布,贏了的人就看著,今天要不倒下一個,你們就別想回去。」
「……」
「還要我教你們?!不都有脾氣嗎?!」說著楊翌就朝著方恆衝了過去,抬腳攆人,確實沒想動手,可是方恆卻跟驚著的猴子一樣,「嗖嗖」地躥出去四五步遠,楊翌氣勢一泄,想笑,但是到底給繃住了,挑眉說道:「這就沒膽了是吧?你不最凶的嗎?我就讓你一次打個夠!」
方恆的臉又燒了起來,說實在挺可恥自己的下意識反應,雖然他覺得自己不怕楊翌,可是怎麼可能不怕?
訓練不好就會被罵被踹,訓練好了開班會也跟唐僧一樣唧唧歪歪個不停,再加上這兩個月的紀律訓練,他不想承認,但是確實怕動了真格的楊翌。
魏亞陽其實說得很正確,方恆也承認,自己確實有點兒欺負楊翌好脾氣,因為楊翌看著和氣,平日裡也會和隊員們打成一片,所以大部分時候他不怕他,可是小部分時候嘛……比如現在……他確實怕。
審時度勢,這點他懂。
楊翌一個眼色遞過來,方恆蹭啊蹭地又回到了原地,楊翌抬手把魏亞陽推到了方恆面前:「你說陽……魏亞陽侮辱你,你就自己找回場子,別靠別人。」
然後抬手又把方恆推前了幾分,看著魏亞陽說:「你說方恆到處散你外號,行,我給你提供個公平的場合。」
接著,楊翌後退了一步,看著兩個人:「我沒興趣給你們解決雙方的矛盾,那是幼師幹的事,道歉這種東西沒過心,就是個屁!」說完,還狠狠瞪了方恆一眼,「打吧,我看著,死不了人,最多缺胳膊斷腿,哪兒來滾回哪兒去!」
方恆瞪著魏亞陽,對方也瞪著自己,但是眼底都沒什麼動手的欲望。方恆耳朵聽著楊翌的話,卻有些心不在焉,什麼都沒想,就覺得有些怒氣被楊翌這麼一磨就給磨散了,一震給震沒了,只想回家洗洗睡了……
楊翌說完,見兩個人乾站著,乾脆也就抱著膀子慢慢等。
身後老兵的訓練還在繼續,喝哈個不停,都是偵察營裡的搏擊高手,新兵比賽那天他們也要去師部參加比賽,正是加緊訓練的時候,至於集訓教官嘛——是雷連。
雷連正是要往上陞遷的關鍵時刻,營裡也給了很大的支持,只要這批兵拿了好名次,到時候就可以帶著漂漂亮亮的資歷風光上任。
楊翌身手一般,再加上要帶新兵,否則也不是沒想過去搏上一搏,任何一種能夠在自己的履歷上添磚加瓦的比賽他都不想錯過。
楊翌見他們這霜打的爛菜葉子樣兒,乾脆把侯玨叫到了一邊去訓話。比起魏亞陽,楊翌對侯玨的期待還要高上很多。
方恆見人走了,乾脆用餘光去看那邊的訓練,看著看著就把頭給扭了過去,隨著那些踢腿,跌倒,拳拳到肉的疼痛聯想,方恆的面部表情是幾秒鐘一個樣,有時候下巴還會隨著那邊的動作往後縮一下。
就這麼看了一會兒,目光開始往別處飄,被一個身影給吸引了過去……
「面癱」和「手黑」是雷連的兩個標準形容,就算長得再好,也蓋不住那滔滔凶名,更何況,純爺們兒的地盤誰去關注長相?倒是那身肌肉練得特別漂亮。
皇后說他夏天來這個營地見過連長們帶兵,一旦脫了上衣,雷連那身肌肉簡直就是人形兵器,看著特別給力。
方恆好奇地探究著雷連,對方敏銳地轉過了頭,方恆急忙飄開視線,沒敢對視。
過了大概十分鐘,楊翌帶著垂頭喪氣像是哭過了一般的侯玨回來,視線在他們兩個人臉上巡遊,又把魏亞陽給帶了出去。
方恆湊上去想和侯玨說話,侯玨卻搖了一下頭把目光移到了一邊,帶著點排斥。方恆微微窒息,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
他和侯玨這麼多年兄弟,兩人基本沒鬥過什麼氣,當然了,現在也不算鬥氣。但是方恆看得出來,侯玨在和自己生氣,顯然之前楊翌說了什麼話傷到侯玨了,才會有這麼個反應。
方恆心裡很不是滋味,不覺間又想起了高二那年侯玨被勒令退學的畫面。那天也是這樣,侯玨什麼都沒說,自己一個人憋著,沉靜的眼底暗潮洶湧,卻沒有一點發洩在他的身上,就這麼沉默地離開了。
難道楊翌要把侯玨攆走?
方恆捏著自己的大拇指,腦袋裡「嗡嗡」地響,面色變了又變,最後被自己的猜測嚇白了臉。
他清楚侯玨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參的軍,破釜沉舟一般的決然,對於他而言,有著就算自己回去被老爸給打死都不能讓侯玨離開的覺悟。
方恆確實後悔了。
楊翌把魏亞陽放回來的時候,方恆自動走了過去,本來以為楊翌要和自己單獨談,到時候就可以把責任都攬到身上,結果楊翌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看得方恆臉上越漲越紅。
「有事?」過了半晌,楊翌不鹹不淡地問了句。
方恆急忙點頭,喊了一聲:「排長……」語氣前所未有地軟,還帶著十足的哀求,叫得楊翌又有抓手臂的衝動。
當然了,平日裡可以退,今天絕對不行。楊翌就這麼定定地站著,眸色卻被強烈的膈應壓得越來越沉,也讓正察言觀色的方恆心裡越來越緊。而這簡直就是惡性循環,楊翌越壓抑克制,方恆就越眼巴巴地賣萌,楊翌的臉色就更難看,方恆就更想流淚。這麼僵了幾分鐘,楊翌終於忍不住偏開了目光,覺得自己耳朵也有些燙,腳有些軟。
「我說……咳!」低沉沙啞的聲音從楊翌的喉嚨裡拋出來,像是在砂紙上刮過的一般支離破碎,只能頓了兩秒才開口道,「我說過,今天不倒下一個你們就別想回去。」氣勢被陡然打斷,讓這句話說得簡直就是各種高貴冷豔地端著,底氣嚴重不足。
「排長,我不是要和你說這事,我承認這件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和魏亞陽之間的問題,侯玨從頭到尾都沒動過手,根本就不關他的事。」
楊翌睨了眼詫異抬頭的侯玨和嗤聲冷笑的魏亞陽,再加上之前看到的那一幕,這小子空口白話的能力還真是越來越強了。於是,楊翌精神一振,氣勢又回來了:「具體情況明天調查完了再說,今天我說的就是這事,讓你一次打個夠。」
「……」方恆直勾勾地看著楊翌,眼尾有些發紅,突然牙齒一咬,發狠地開口:「排長,你收拾我吧,隨便你揍。」
楊翌失笑:「我打你幹什麼?」
「我不和魏亞陽打,以後再也不和戰友打架了。」
「……」楊翌意外地挑眉,有點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小子會得出這麼一個結論,沉默了一會兒,乾脆大手一揮,「原地坐下。」
三個人遲疑地坐在地上。楊翌就找了個缺角的地方,一坐下就先看向了魏亞陽:「最找抽的那個說不和戰友打,你呢?什麼意思?」
魏亞陽低頭沒說話,心裡顯然還有氣,早前吃虧的都是他,要這麼簡簡單單地放下顯然不可能。
楊翌看著魏亞陽的表現,倒是有幾分新奇:「怎麼?氣大到連裝都不願意裝?」
或許是都坐在地上了,就像平日裡聊天一樣,或許是楊翌的語氣很好,魏亞陽從牙齒縫裡擠出了三個字:「我不服。」
楊翌愣了一下,卻很快明白了魏亞陽的意思,是啊,兩個打一個,如今打人的拍拍屁股準備船過水無痕,苦主怎麼可能吞得下這口氣,也是他太過強迫了。楊翌的視線一掃,正好看到方恆一副看著侯玨求諒解的表情,於是楊翌目光凝了半秒,也有些明白了方恆腦袋裡的迴路。
楊翌起身去拿了兩套護具丟在他們面前:「穿上,有人不服,你們倆誰上?」
侯玨手剛伸出來一半,方恆整個人就撲了上去,直接把護具摟在了懷裡:「我!」侯玨撲上去搶,方恆自然是不讓,兩個人倒是先扭到一塊兒了。
楊翌看他們搶來搶去的撩起了一肚子火,直接一句話:「爭什麼爭?!最欠收拾的就是方恆!」
方恆這天下午確實被收拾得躺在了地上,要不是身上戴著護具,可能會被魏亞陽毆打得吐血三升。
人比人是真的氣死人,楊翌羡慕他有後臺,他卻羡慕魏亞陽從小就在練。本來方恆從沒覺得自己身手太差,畢竟當初在學校的時候也沒少鬧事,可是現在一比,很明顯之前那是沒碰到硬骨頭,單單是在體能持久、反應力上就比魏亞陽差得遠了,如果不是憋著一股子勁兒,可能連衣角都碰不到,可是就這樣,對方也不痛不癢。
這一天,方恆算是體會到了現實的血淋淋。
魏亞陽雖然嘴賤,但是實際上從小到大也吃了不少苦,身手俐落,體力又好,心氣自然也高,說起來倒也有點兒傲嬌屬性。
所以,人一打完,心裡的怨氣給泄了,直接把護額帥氣地一扯坐在了方恆身邊,理直氣壯地開口:「我看不上你,具體原因你自己知道,原先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但是未來我說不準,不過今天這次打完,我這邊就一了百了,你要是不服氣還可以來找我,就這裡,我絕對陪著。」
「喲,這小子挺帥啊。」那邊的訓練暫時終止,雷連組團過來看熱鬧,一哥們說完話順帶著拐了楊翌胸口一下:「楊子,這是你帶的新兵?」
楊翌捂著胸口笑:「嗯,怎麼樣?」
「還行,不錯。」
楊翌笑開了倆梨渦,心裡有些得意,帶的兵能給自己長臉,那是每個軍官致力於做到的事兒,魏亞陽這番話,倒還真有點兒勁。
悲劇地成了踏腳石的方同學揉著胸口喘氣,眼底的不服是一層疊一層,但是打了這麼久也有了自知之明,至少現在再上去也是自取其辱,所以方同學的政策從這一刻起改變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感同身受的爵爺在忍到快要內傷吐血的時候,終於有機會撲上去看傷,卻被方恆抬手給擋了,方恆咬著牙說:「就這樣了。」
侯玨也知道當著這麼多人面掀衣服看傷挺傻,於是目光在方恆露出來的肌膚上看了一圈,接著把一隻手的拳套給卸了下來,在等著方恆脫護具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耳朵有沒有事?」
方恆搖頭,撐著侯玨的肩膀站了起來,帶著點兒雲淡風輕,看向楊翌:「可以回去了嗎?」
楊翌先對雷剛歉意地點了個頭,然後和相熟的幾個兵笑了笑,率先出了門,留下十足的帥氣背影。只是一到門口老媽子心再次發作,瞅了方恆一眼又一眼,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回去我給你上藥。」
方恆之前憑著一股硬氣繃住裝逼,但是一走路,才發現上半身簡直就是在火裡燒了一遍,到處都疼,於是齜牙咧嘴地點頭,暫時是逞不了能了。
第十一章 禁閉
打架的事後處理也不過才開了頭,看著好像現在告一段落了,實際上卻遠遠不止。
就楊翌看出來的,如今魏亞陽利用方恆耍帥露臉,卻打了小的惹了大的,至少侯玨那邊還有後續沒有處理。可是解結需要時間和機緣,飯得一口口吃,楊翌也明白不能太急。
所以,回去了之後楊翌先把方恆叫到辦公室裡遞了一瓶藥酒過去。當人把衣服脫了,楊翌才發現方恆這小身板看著瘦,實際上還算均勻,至少沒有那種肋骨一條條浮上來的羸弱感,不過也夠慘的了。
胸口差不多被揍了五六拳,臉上兩拳,雖然有拳套和護具,但畢竟是沒練過抗擊打的新兵,皮肉還嫩著,一個疊一個的紅痕印在胸口上,想必明天有得受。
楊翌看完一圈,收回了目光,轉身忙別的,方恆就坐在凳子上齜牙咧嘴地慢慢揉。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楊翌抬頭看向方恆,語重心長地開口:「侯玨要是再打架就沒人保得住他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方恆聽得雲裡霧裡,卻依舊點了頭。
楊翌說完這句話又低頭繼續寫,希望方恆能明白。結果再抬起頭看的時候,方恆眼底隱約有著掩飾不住的困惑,於是楊翌也只能歎了一口氣:「你們倆不關係好嗎?他為你出頭,你也該為他想想,總不希望把兄弟給拖累死吧?」
「拖累」這兩個字讓方恆面色微變,呆愣了兩秒,慎重點頭:「我知道了。」
既然話已經開了頭,楊翌琢磨了一下,繼續說道:「我不要求你新兵連表現得多出色,但是也別成天到晚地鬧騰,沒出事是你運氣好,真要是鬧大了,沒人保得了你。」
楊翌指的是方恆那不知道哪兒來的後臺,方恆還在琢磨著侯玨的事,倒沒往深了想,只是點了下頭。
楊翌繃緊的嘴角終於鬆了下來,露出了淡淡的笑,有了一種終於抓到方恆把柄的感覺。
之前沒發現,以為這小子又橫又愣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倒是知道他有個在乎的事,侯玨在方恆心裡的地位應該不低,甚至高得有些誇張,而曲線救國就是他楊翌最擅長的方式。
於是楊翌開口道:「你和侯玨的感情好,為了兄弟出頭在部隊裡不少見,可是這地方不是外面,一次兩次可以,但是屢教不改,倆一起開除的常有,你想不想留下我不知道,但是侯玨顯然不想走。」
方恆繼續點頭,揉著胸口的手慢到極致,褐色的液體暈開了一圈,楊翌聞到了滿鼻子的藥酒味,辛辣刺鼻。
這個時候,岳梓桐敲門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桶康師傅紅燒牛肉麵擺到了楊翌的桌子上:「排長,沒吃飯呢吧?剛泡的,裡面還有一根火腿腸,您再等三分鐘就可以。」
楊翌這才想起早就過了晚飯時間,於是笑著點頭,開始掏包:「謝謝,等下,給你錢。」
岳梓桐抿嘴笑:「幾塊錢而已,成不了最後一根稻草。」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一個月就那兩百塊錢,自己買東西都不夠呢。」說著,楊翌把錢翻了出來,看來看去沒零錢,只能給岳梓桐丟了二十元。
岳梓桐倒也不扭捏,找了零錢回去,然後一雙眼就落在了方恆身上:「排長,還有事嗎?方恆的麵我也給泡上了。」
楊翌瞭然,揮了揮手把方恆給放了。
這天光膀子還有些冷,方恆邊走邊穿衣服,岳梓桐就彎腰看:「還行嘛,爵爺從回來臉黑得就跟個包公似的,我還以為有多慘呢。」
「疼……」傷口被岳梓桐戳了一下,方恆邊縮邊抱怨,「這破傷算什麼?我受的是內傷啊,輸得我面子裡子全沒了。」
離得近,幾個大步就快要到了床位,繞進去前岳梓桐抓緊說了句:「自尊這玩意兒能當飯吃?回頭陽痿去了警勤,你往別的連隊一走,這輩子都未必會見面,被狗咬了一口你也不能恨一輩子是不是?」
方恆走到自己的速食麵前面看了一眼,然後又對侯玨笑了笑,這才回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氣生財是你的人生理念。」
岳梓桐失笑,不再說話了。
方恆捧著麵吃的時候,不停地想著楊翌剛剛說的話,視線在岳梓桐和侯玨的臉上游了一圈,遲疑開口:「這次的事情……我想就這麼揭過了吧,爵爺,這仇我自己報,你別插手。」
侯玨挑眉,盯著方恆看了半晌,然後頭一低繼續吃麵,算是應下了。
他們兩個,確實不需要說太多。
晚上晚會,全員寫過程書,當事人寫檢討書。方恆發現自己自從來了軍隊後,檢討書寫得比他高三的作文還多,可是前幾次都是應付了事,這次卻有些有感而發。
這次的事情看著只是打架那麼簡單,但是一路追蹤上去,真不好說誰對誰錯。最初是魏亞陽和侯玨爭第一,爭班長,爭出了火氣;接著方恆就和排長楊翌鬧出了事,在被全排孤立的情況下,魏亞陽好死不死地看到了方恆流眼淚的過程,前腳才宣揚出去,後腳方恆就回了手,把他那名字調了順序,改成「陽魏亞」到處唱,雙方的火星越磨越多,直至最後的針尖對麥芒明著對幹。
方恆唏噓地寫了不少,一字一句地深刻檢討,並不是說他對魏亞陽有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大度,而是覺得對不起侯玨,對不起楊排。
姑且不論他那兄弟侯玨,方恆本來也不是個心硬的人,再加上心氣又高,在楊排那邊他確實有著一份愧疚,一份出爾反爾的難堪。前腳剛認了錯,後腳又鬧事,他自己都覺得人品有些問題。
當天夜裡楊翌就把過程記錄收了上來,逐字逐句地看。這天夜裡方恆有崗哨,從十一點站到一點,回去的時候宿舍盡頭,辦公室的檯燈還亮著,遠遠地,能夠看到楊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的身影。
方恆一路走得有些魂不守舍,上床閉了眼也還是想這件事,輾轉反側直到楊翌看完出門巡床都沒睡著。
楊翌從辦公室裡出來後就一個床一個床地走過,熟稔地給踢被的小兵們蓋被。方恆黝黑的眼一直鎖在他的身影上,不動聲色地把被給裹緊了幾分,一道手電筒光束掃過來,方恆急忙閉上了眼。
楊翌最後出了門,五分鐘後才回來,可能是去上廁所,也可能是去巡崗,之後辦公室裡的檯燈亮了好幾個小時才熄滅。
方恆盯著排長辦公室的門出神,視網膜裡殘留的光亮持久不消,直至很久以後沒入黑暗才睡了過去。
第二天,楊翌宣佈了懲罰內容,當事人的三天教育跑不掉,警告一次也跑不掉,還有一週全連的內務也由他們負責,掃地、拖地、擦桌子、打開水,還有不遠處的廁所。方恆故地重遊,不過這次多了兩個人。
侯玨和魏亞陽的警告多了一項,班長職位由現在開始處於待考核階段,兩位副班長隨時有取代他們的可能。
方恆由於是再犯,罰關三天禁閉,其餘的處罰順延,即時生效。
關禁閉?
所有人都看向了方恆,方恆腦袋裡「嗡」的一聲響,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小黑屋。
方恆被老兵單獨領到了一個偏僻的平房前,平房很小,也就一百來平,上面用紅色紙貼了六個大字「自尊自省自勵」,門口還有崗哨兵提槍站崗。看守班長先讓他把皮帶、鞋帶等可能導致自殘的工具給交了上去,接著又掏了一遍所有的包,才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扇門。方恆看著眼前的環境,不安地問了句:「這是小黑屋?」
「這是禁閉室,」帶他來的老兵解釋著,「三天後我會來接你。」
門「嘎吱」一聲關上,方恆茫然地看了一圈。
兩三平米的空間,地上鋪著破舊的棉絮,頂著腳的地方就是個便池,那裡的牆體是綠色的,一側是鋼鐵鑄的門,一側兩米高的地方有個小窗口,玻璃窗戶開了一扇,隔著鐵柵欄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
方恆看著那個便池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雙腳痠軟,才吸了吸鼻子蹲下了身,下一刻,眼前就是破舊到觸目驚心的綠色棉被。
方恆眨了眨眼,視野變得模糊,突然地,很想家……
外面的太陽越昇越高,卻照不進來這個房間,陰冷的感覺直接穿透了衣服落在皮膚上,尖銳地刺進肌膚裡,讓他冷得牙齒打顫。
方恆拭去臉上的兩顆「金豆豆」,伸出手摸上了被子——他冷。
然後,愣了一下,手又在被褥上摸了一圈,手感綿軟乾爽,接著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聞了一下,又一下,竟然沒有預想中酸唧唧的味道,還算是乾淨。
方恆乾脆把被子打開仔細看了一遍,緊繃的嘴角終於鬆了下來。
二月天,就算被褥酸臭他也認了,不過顯然部隊還是顧慮了士兵的感受,被褥看起來破舊,但是應該也有專人收拾處理,也算是一種另類的體貼吧。
吃了一劑定心丸,方恆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在幾分鐘後,方恆發現了一些樂趣,四周的牆壁上寫了很多的小字,一個一個地看過去,都是「前輩們」的留言。
【二〇〇二年六月十四日,蔣亦到此一遊。】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袁新到此一遊。】
【二〇〇〇年一月三日,我袁新又回來啦!】
【MB!別人打架就可以,老子打架就要關禁閉,滾犢子去吧!】
【滾犢子的只能是你,作為後輩,您老走好~】
【打架會被關禁閉?你不會給你家連長戴綠帽子了吧?】
【具嚴格考證,逃兵才是一等大罪,我不過就問候了連長他親戚一下,竟然也會受到這種不公平待遇,公報私仇,結合上樓說法,可能我那連長的愛人是他媽!哈哈哈哈!】
【小心下次關小黑屋,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我鐘沛飛終於到這傳說中的聖地遊覽了一番……】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聶傑卓前來蓋爪。】
【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手扶著鐵窗我望外邊~外邊的生活是多麼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園…… 】(鐵窗淚)
【……操,這是哪位仁兄啊?敢不敢再煽情一點?你這破歌詞讓我哼了一個星期!】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哎……後輩們,再接再厲,把這裡的蚊子餵飽了好加菜。】
【天上蚊子飛,外面知了叫,跳蚤滿地跑,螞蟻成縱隊……】
牆上的塗鴉年代跨度很久,最上面的已經隱隱褪色,後面嶄新的卻像是前幾天才寫上去的,黑色、天藍、墨藍的色調變換和不同的字體,可以確認每句話都是由不同時間不同人在宣洩地書寫。
方恆勾著嘴角一路看下來,憋悶的心情終於恢復了不少,安慰自己就算是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度了三天的假。
應該不算難熬……
就像一哥們這麼寫的——【單間級待遇,免費送一日三餐,全天候專人保安,沒有全天無休的訓練,貴賓的享受,軍隊裡的VIP。凡是太過認真較勁兒,你就輸了,我們要善於發現其中的真善美。】
是啊,真善美……真善美個屁!
活動範圍是三平米,沒有說話對象,沒菸沒書,乾耗著,一天三個饅頭,三碗涼水,便後的臭氣熏天,晚上漆黑一片陰風陣陣。方恆待了一天就受不了了,簡直就是淚流滿面地數著時間在過。
第二天上午看守班長過來了一趟,給了他紙筆讓他寫檢查,然後就走了,看著那背影,方恆差點撲上去抱著大腿哭:我錯了,求求你,把楊排叫過來吧,我一定態度端正地認錯,絕不再犯。
第三天臨解禁前,方恆被要求清洗馬桶和晾被褥。不得不說關禁閉對他有奇效,整個人蔫蔫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簡直老實到不能再老實,老兵過來接人的時候笑了起來:「怎麼憔悴成這樣兒?」
方恆抬眼看他,嘴巴長出了一圈小絨毛,哭喪著一張臉說:「我能要求洗澡嗎?有跳蚤。」
「這個點兒可沒熱水,先去你們排長那裡報到吧,之後的再說。」
方恆摳了摳頭皮,又抓了抓肚子,繫上褲腰帶默默地跟了上去。
方恆出「獄」的這天是週末,新兵連有休假,方恆到了門口就不再往裡面走,老兵推了他幾次都不動,最後只能把楊翌給叫了出來。
楊翌出來的時候端了洗漱用具,什麼都沒說地遞了過來,方恆拿了盆就往水池那邊衝,像火燒了屁股一樣。
楊翌跟在後面看了一會兒,見方恆站在水池邊就開始脫衣服,琢磨了一下進了寢室,再出來的時候拎了兩瓶熱水。
方恆正縮著脖子把冷毛巾往自己身上擦,一看楊翌拎著熱水往這邊走,當即就愣了一下,訕訕地開口:「檢查在我包裡。」
楊翌笑了笑,先把熱水倒了半瓶在盆裡,然後接著涼水的時候往方恆的身上看。方恆脫得精光,身上全是撓痕,有些地方已經被抓爛了,又紅又腫,而且皮膚上被激出了一層雞皮疙瘩,就連胸口的兩個淺色小粒都硬了起來。楊翌挑眉,看著方恆關了水,迫不及待地把沾了熱水的毛巾往自己身上灑,乾脆挽起了袖子準備幫手。
說不心軟是假的。
楊翌軍校四年,部隊一年,完全和禁閉室無緣,身邊的人也沒有會鬧到送到裡面的。雖然之前也瞭解了一下情況,但是當真見到從裡面出來的人時,還是覺得這懲罰是不是太重了點?
在軍隊裡戰友們打架是常有的事情,很多時候只要沒出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管也管不過來,所以禁閉室裡最常關的兵還是盜竊或者逃兵之類的,打架進去的真不多,除非在外面打了老百姓被告到了部隊裡,否則很少會這麼嚴懲。
看著這樣的方恆,楊翌突然有了一種「權利是雙刃劍」的警醒。
排長不過是個小官,是部隊最基層的軍官,可是卻依舊擁有任意調教三十名士兵的權利。他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公正公平地擔任這個職務,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人的情緒永遠無法掌控,有色的眼光無論怎麼迴避都依舊存在,他必須得承認,這次的懲罰確實有失偏頗。
看著方恆彎腰擦大腿,楊翌又給水盆裡續上了熱水,關心地說道:「差不多就行了,先對付一下吧,晚上再好好洗。」
方恆沒有說話。
楊翌倒水的手微頓,眸色暗了幾分,看來他和方恆真的八字不合,就像方恆對他莫名其妙地不待見一樣,他對方恆的懲罰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客觀公正。
這盆水續上,楊翌去寢室裡翻出了方恆的衣褲,讓侯玨和岳梓桐給送了過去,他獨自回了寢室,腦袋裡一直是方恆身體上的抓痕和憔悴的臉。
他必須得好好想想,更公正地定義一下方恆的位置,否則這樣的情況一再發生,難以承受的不光是方恆,還有他自己。
嚴格說來,楊翌並不是睚眥必報的人,比起在一件事上硬撐到死,退一步的海闊天空更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作為普通人,他在處理一些事情上更顯圓滑,畢竟,硬碰硬出了事,倒楣的永遠是他這種沒有後臺的人。所以,楊翌更善於用親和的外表去處事,在軟硬方面更要斟酌了再斟酌。
當楊翌離開後,方恆端著一盆溫水當頭淋下,這才舒坦地長出了一口氣。
禁閉室……真他媽不是人待的地方。
幸好現在是冬天,要是夏天的話……方恆打了個冷顫,狠狠地在身上搓了又搓,恨不得蛻下一層皮去。
「方恆。」方恆轉頭看過去,侯玨蹙眉挽著袖子,大步流星地衝了過來,邊走邊問,「這大冬天的洗什麼澡?」
「沒事,」方恆笑開了牙齒,「身上難受。」
「有蚊子?」侯玨彎腰拎起暖壺倒水,看著方恆身上抓出的撓痕問。
「跳蚤。」不提還好,一提方恆又開始癢,抬手在胸口撓了撓,「你們怎麼出來了?」
「楊排叫我們送衣服。」
「那裡面怎麼樣?」岳梓桐抱著衣服站在一邊。
方恆睨了他一眼:「你進去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呢。」
「……幸災樂禍是吧?」
岳梓桐挑眉笑,拍了拍胸口:「快點洗,洗完了哥們兒請你抽菸。」
「等下還要去楊排那裡,晚點吧。」
「不急,總得喘口氣,春節那事我還得和你談談。」
方恆正捏著毛巾在後脖子上擦,聞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才從獄裡出來,你就跟我提這事?最毒婦人心,毒寡婦,休了你!」
岳梓桐失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九年了,你還不讓我發展第二春?休就休吧。」
侯玨端起盆往方恆後背潑,插了句嘴:「沒事,我幫你守著你的皇后呢,他不敢,否則三尺白綾伺候,午門問斬。」
方恆點頭:「好兄弟。」
三個人打了一會兒嘴仗,方恆終於舒坦地再世為人,貓在角落裡抽了一支菸,這才進去找楊翌。
楊翌的辦公室在最裡面,要進去先得穿過整個新兵連的床位。方恆一出現基本全員噤聲,那目光當然說不上好看,但是方恆久病成醫,處之泰然,直接把他們當成了空氣。
楊翌接過檢查後就沉默了下來,一遍看完,又把方恆之前寫的檢討翻了出來,反覆看了一遍,這才開口:「處理方案之前已經說過了,沒有變動,你先回去休息,可以上床。」
方恆面色不好地點頭,倒也不是說怨恨楊翌,但是確實心裡不舒服。過去的那三天,絕對能夠讓他記一輩子。
雖然說懲罰已經定了下來,但是指導員的思想教育在他關禁閉的時候已經做過,方恆又是再犯,之前該說的也說了,指導員就把這個工作交給了楊翌。
吃過晚飯後,方恆被楊翌帶到了操場,本來以為會被罰跑,結果楊翌卻說了句:「儘量別撓身上的那些包,破口的地方更別灑止癢水,忍兩天就好了,否則得感染。」
方恆點頭。
楊翌摸著後脖子看他,見方恆又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於是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遠處的目光變得茫遠:「其實我也沒什麼說的了,就這麼坐一會兒吧。」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楊翌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覺得這次罰得重嗎?」
方恆沉默了半晌,搖頭。
「我聽真話。」
方恆繼續搖頭。
楊翌有些意外,準備的一肚子說辭就這麼給掐滅了,只能低頭拔草。
過了一兩分鐘,方恆也跟著拔,兩人揪禿了眼前的草後就各自散了。
臨近春節,又臨近新兵連結束,訓練已經進入了複習鞏固階段,除了隊列還是隊列,所以方恆很快跟上了進度。
打架的後續懲罰方恆已經熟門熟路,再加上侯玨也在裡面,倒也不算無聊,不過其中一個當事人卻多少有些不爽。方恆和侯玨抱團無視魏亞陽,用方恆的說法就是,也不知道這些時間能不能給魏亞陽捂出口臭來。侯玨回得更毒,口臭就是用來治嘴賤的最佳藥劑。
楊翌這幾天一直領著岳梓桐東走西串張羅節目,畢竟就算他再在意自己對方恆的處置不夠客觀公平,這件事都已經過去了,他能夠做的只能是引以為戒,否則任由這種心態發展下去,指不定什麼時候踢了鐵板。
方恆那莫名其妙的後臺,他還有些介意,典型的小人物心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軍營時裝秀」這種東西又不是專業模特走臺步,楊翌準備好道具、音樂,再把參加表演的人安排成兩兩一對,安排了一下順序就放牛吃草了。
但是岳梓桐對這個節目很上心。作為一名沒有機會往演藝圈發展的軍旅人,他把滿腔的熱情都放在了裡面,一下了訓練就抓著楊翌討論,磨嘰得楊翌煩得要命,躲又躲不掉,最後乾脆遠遠見到岳梓桐就繞道走。
這天躲得有些慌不擇路,一下竄到了當初收拾方恆的角落裡,結果看到貓在那裡抽菸的方恆。一「貓」一「羊」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方恆才急忙把菸給踩滅了,訕訕地站了起來。
新兵連不讓抽菸,當初第一天開班會的時候楊翌就說了個清楚明白,結果竟然真有人往槍口上撞,而且又是這個方恆。
楊翌看著方恆醒了下嗓子,望天,就不明白了,說是對方恆不聞不問了,怎麼這小子就不讓他省心?這都撞上了,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喲,貓這兒抽呢?」楊翌挑眉,一時間拿不定態度,語氣冒出來倒有了些陰陽怪氣。
方恆抽了抽嘴角,踩著菸的腳後跟又狠狠地擰了一下,訕笑開口:「第一次,這不就被您撞上了嗎?」
楊翌看了眼地面,倒是挺乾淨,「嗯」了一聲就出去了,算是警告,臨到路口前說了句:「這地方發現過蛇,沒事別往這兒躥了。」
方恆的頭髮一下立了起來,左右看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楊翌轉身背手等他,笑瞇了眼:「知道新兵連抓到抽菸的怎麼罰嗎?菸給掰斷了泡水裡讓你喝,要不就給你頂個桶在裡面慢慢抽個夠,可以試試,要真不怕,你就繼續抽。」
方恆嘴角抽搐,腳上一錯,悶頭走了出去。
楊翌看著方恆的背影歎了口氣,看了眼現場環境,沒見到岳梓桐,這才快步走出了院門。
方恆從禁閉室出來三天了,兩個人的關係一直有些微妙,方恆像是有些怕了他一樣,原先的挑釁傲慢再也看不見,甚至達到了除非必要根本不正視的程度。
按理來說這樣也好,可是楊翌覺得彆扭,愧疚自己當初下了那麼狠的手,硬把一個小子給折騰成這樣,調教成果顯著得連他都有些惴惴不安。
而方恆確實被調教得老實了。
楊翌這次事件的處理簡直就是又準又狠,折騰得方恆徹底沒了脾氣。
一、楊翌拿侯玨說事,他方恆確實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留或走,但是他不能讓侯玨走,可是一旦他惹事,侯玨就一定要幫忙,所以他也只能收了爪子。
二、禁閉室或許對於一些人不算什麼,但是對方恆足夠達到懲戒效果。那幾天方恆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就是監獄?「監獄」是個熟悉的名詞,但是對於大部分人而言卻陌生恐懼,方恆確實有聯想過自己繼續這麼鬧下去,有沒有可能在未來會被永遠地關在這樣的環境裡失去自由。
三、每次面對楊翌都讓他有些尷尬,或許來自禁閉室和檢討的自我警醒,他確實有對不起排長的地方。一個男人連基本的承諾都做不到,這已經讓他在面對楊翌的時候失去了底氣。
總的來說,方恆還是個孩子。
所以,方恆沒有去修補這份關係的想法,新兵連結束,指不定就各分東西,方恆甚至覺得自己連這個營都留不下來,所以乾脆敬而遠之。
可惜軍營是個提倡團結的地方,一個是排長,一個是手下的士兵,不可能沒有合作的地方,不說平日裡的訓練和同住一個大棚裡,單單是春節晚會就得同臺表演。
只要他一天還是他的兵,需要磨合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大年三十那天是個好天氣,豔陽高照,藍天水洗。北方來的兵是一臉感慨的長籲短歎,這是他們過的第一個看不見雪的春節,別樣新鮮。
這天上午按照規矩大掃除,裡裡外外洗了個遍,就連平日裡訓練的空地都用洗衣粉刷洗了一遍。中午食堂會餐,珠瑪連長把新老兵都湊在了一起吃飯。菜很豐富,不過沒有酒,氣氛略顯沉悶,方恆立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重頭戲在今天晚上。
下午沒有訓練,楊翌安排了幾個沒有表演的新兵去會堂幫忙,然後提前彩排了一下晚上要上的節目,邊說著晚會的具體流程邊開玩笑,直到快四點才把人給放了。
回了寢室,岳梓桐從櫃子裡掏出一個黑色口袋,奸笑著對方恆勾了手指,拉鍊一拉開,神秘開口:「給排長的。」
方恆「噗」一下笑了,指著口袋裡的化妝品問:「你哪兒搞來的?」
「我媽的,高檔貨呢。」
方恆捏著一管口紅問:「他能用嗎?」
「不知道,等下到了會場給他化,大家一起哄,他跑都跑不掉。」
方恆樂呵地點頭,點了兩秒僵住:「要不咱們先問一下他,別到時候把氣氛搞得太僵了。」
岳梓桐詫異:「嘖,怎麼?你是方恆嗎?不會被附身了吧?」
「?」方恆蹙眉,彆扭了兩秒,訕訕開口,「我只是……還是先問下吧。」
岳梓桐沒說話,把化妝品放到了表演服裝上面,想了想,開口:「怕他了?」
「誰怕他啊!」方恆眉毛一下挑了起來,語氣抬高了八度,卻明顯色厲內荏。
岳梓桐笑了笑:「沒事的,把握好度就行,只要不是原則問題,排長好說話。」
方恆癟了癟嘴,不說話了。
「那行,要不你給拿進去,先問問他?」
「幹嘛要我去?」
「你不說要先問嗎?」
「你去問。」方恆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轉身去看自己的衣服,捏著那個呢料風衣開口:「這你爸的?」
「排長的。」
「誒?看起來挺貴啊。」方恆去翻牌子,一串英文,沒看懂。
「說不上好吧……衣服這東西合身就好,而且看這情況也沒穿過幾次……」岳梓桐說到這裡,話一頓,一下笑了。
方恆把衣服穿在了身上,結果就像小孩穿大人衣服一樣,根本襯不起來,反而土到爆。方恆不適地拉了拉,見岳梓桐笑得整個人都在抖,臉一下就沉了下來,咬牙切齒:「他就是故意的,給這麼件衣服就是想讓我和他換!」
方恆說得無心,卻一言驚醒夢中人。岳梓桐收斂了幾分笑,用探究的目光盯著方恆的臉看了半晌,突然把化妝包遞了過去:「要不你試試?」
方恆往後退了一步:「滾遠點,我就算內褲外穿,也不用那個。」
岳梓桐壓著笑貼了上去:「真的,要不試試吧?我也挺難想像排長女裝的樣子,我怕會把晚飯都給嘔出來,而且內褲外穿已經有人了,輪不到你,要不咱們問問侯玨、排長,讓他們決定誰更適合。」
方恆還沒來得及對「超人」的人選已定表示遺憾,就被岳梓桐後一句話給驚住了,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呢料風衣瞪圓了眼:「問個屁!」
「怎麼?」身後傳來聲響,方恆一扭頭就看到楊翌近在咫尺的臉,楊翌笑瞇瞇地重複了一遍:「我怎麼了?」
方恆急忙回頭瞪岳梓桐,岳梓桐怪笑:「排長,有事?」
「嗯,心疼我衣服呢,這可是最貴的一件了,方恆,你別給整髒了啊,否則就把你賣了。」說完,楊翌見方恆連連點頭,便側走了幾步,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嘖」了一聲:「真是白瞎了,你怎麼把我衣服穿成這樣?」
這明顯是侮辱啊!
方恆嘴角一抽,氣極反笑,陽光燦爛地說:「不您老說的要獵奇古怪嗎?我這樣挺好啊,符合節目宗旨。」
楊翌點頭,長「哦」了一聲,一臉關心地開口:「但是你這樣又離獵奇古怪遠了點,我的衣服還是我穿合適,我不介意咱們換一下?」大尾巴終於露了出來。
果然……
方恆挑眉:「都這個份上了,你還想翻身?能有點下限嗎?」
楊翌望天,一派天真地問:「下線是什麼?線嗎?我去給你找。」
「……」方恆嘴角抽搐,把風衣摟緊了幾分,「線留著你自己吃吧!」轉身一把扯過岳梓桐身上的化妝包丟給他,挑眉:「要我教你嗎?」
楊翌打開口袋看了一眼,面色一僵,然後笑出了梨渦,頗有深意地看向方恆:「你用過啊?」
「用沒用過你可以試一下。」方恆也跟著笑,眼彎如月。
楊翌低頭又看了眼化妝品,看向岳梓桐:「你倒是想得周到。」語氣輕柔,但明顯帶著威脅,說完轉身就走,暫時撤退不想糾纏了,他必須得好好做下心理準備。
「滿意了吧。」岳梓桐失望地拍著方恆的肩膀,追著楊翌過去。
方恆挑眉笑,想了想,乾脆把大衣一脫,也跟了過去。
辦公室裡,楊翌正掏著包,一隻手拿著粉餅,一隻手捏著睫毛膏和口紅,好奇地看了又看,見岳梓桐過來,譏諷道:「挺上心啊。」
「你會化嗎?」岳梓桐雙手支著桌子,視線在楊翌的手上打量,笑瞇了眼。
楊翌拿著口紅指了指他,憋了半天說了一句話:「行了,不用你監督,晚點到了會場我化。」
方恆從岳梓桐身後伸出手抽出口紅扭開看了一眼:「排長,要先定妝不?我很期待。」
「期待看我出糗?」
「看你怎麼迷死我們。」
「……」楊翌無語,目光移到岳梓桐臉上,「口紅我留下了,其餘的你拿回去吧。」
「?」岳梓桐挑眉。
「你不知道一支口紅走軍營嗎?哪用得著那麼多?」
「什麼意思?」方恆把口紅遞了回去,一臉的好奇。
楊翌想了想,眼底黠光一閃,對方恆笑開了倆梨渦:「你們轉過身去,我化給你們看。」
方恆和岳梓桐對他們排長的人品頗有幾分質疑,不信任地看了楊翌好幾眼,才慢悠悠地轉過了身。
第十二章 會餐
方恆望著牆上一點出神,腦袋裡撞進了楊翌塗口紅的畫面,自己就先給腦補得笑了,岳梓桐撞他,無聲問他:「什麼?」方恆嘴一張,模擬著塗口紅的動作在嘴上繞了一圈,開口:「能想像嗎?」
岳梓桐憋著笑搖頭,偷偷往後看了一眼,結果楊翌也背著他們站著。
「不准回頭啊!」楊翌警告,腦袋後面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岳梓桐急忙又轉了回來。
過了一會兒,方恆敏銳地聽到了身後傳來腳步聲和衣料的摩擦聲,興趣盎然地開口:「好了?回頭囉……」
下一秒,臉頰就被兩隻大手給壓上了。
力氣用得很大,固定著他的臉,狠狠地擠壓,揉捏,轉圈。
然後,如同突如其來的襲擊,閃電般抽離。
兩人詫異地轉過頭,方恆倒是直接轉過去了,但是岳梓桐在轉頭的瞬間看到一團如火般的紅色,那腦袋就像扭轉的橡皮筋一樣,下一秒又彈了回去,愣住。
方恆困惑地盯著楊翌看,楊翌已經笑得看不見眼睛,最後乾脆癲狂地敲打桌面。
「哈哈哈哈……」爆笑聲霎時間掀起,岳梓桐指著方恆的臉,笑得乾脆癱坐在了地上。
方恆摸了摸臉,往手上一看,滿手的紅:「操!」當場就怒了!
楊翌樂不可支地豎起了手掌,手心上全是口紅,方恆眉毛一下立了起來,伸手就去抓楊翌的領子,楊翌往後大退一步,繼續擺著手逗他,方恆竟然還往套子裡鑽,就像在頭上吊了一根胡蘿蔔的驢一樣,追著楊翌滿場跑。
兩人繞著桌子跑了兩圈,岳梓桐酥軟地扶著桌子爬了起來,淚眼模糊地盯著方恆的臉看。
方恆的臉蛋上被壓了兩圈腮紅般的口紅,紅豔豔的色澤就像唱大戲的一樣,再加上方恆邊追邊蹭,口紅抹得一張臉都是,紅鼻子、紅臉、紅眼睛,整一個怒髮衝冠啊!
岳梓桐「噗」的一聲,又笑趴下去了。
楊翌邊躲邊惋惜:「別抹啊,挺好看的,那可是我的藝術作品啊,不帶這麼糟蹋!」
「呸!」方恆咬牙,隔著張桌子追不上,差點氣得朝他吐口水,「你他媽有本事別躲!」
「你有本事別追!」楊翌挑眉,見方恆移動,急忙往左邊快移了兩步。
「你有本事別躲!」
「你有本事別追!」
「你有本事別躲!」
「……」
多麼囧的對話啊!
鬧了一會兒,楊翌見方恆不依不撓地甚至想往桌子上爬,怕他弄亂桌子上的文件,乾脆把手掌往自己臉蛋上揉了一圈,頂著兩坨「高原紅」攤手:「得得得,這總可以了吧?」
方恆嘴角往上一勾,下一秒,硬生生地又